《却是旧时相识》游此

8、心有不甘

　　其实身处高位，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快活。

　　宫宴上，楚王下方的冯衡漫不经心的看着乐师击缶，那些舞姬翩翩起舞。在他眼里，与市井的孩童嬉闹无异。

　　“衡儿，太傅向寡人说，你近日长进了不少。”楚王身边坐着苏王后与他的新宠云姬，他向来是宠溺这个儿子些，这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后面的孩子再怎么样，也越不过冯衡去。

　　长进？冯衡可不相信那老家伙会在王父面前说他什么好话，这“长进”怕也是话中有话吧。

　　“都是太傅教导有方。”在楚王没留意时，冯衡翻了个白眼。天知道这样的场合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种煎熬。话不能说错，礼节也不能错，把人拘得像王八一样。

　　“陛下，衡儿年岁也不小了，妾想着，也该为衡儿载挑一门亲事了，成了家，也能改改他那脾气。”一直没有说话的苏后冷不防的瞟了冯衡一眼，似乎是怪他不够争气，不知道顺着杆讨他王父的欢喜。

　　说来太子也近而立之年了，先头的那个太子妃裴氏亡故后，他就没有再续弦，身边就连御婢也没有一个。要不是外祖家在朝堂上说得上话，再加上苏后与楚王是患难夫妻，恐怕早就被废了。

　　苏后深知这点，她想过无数的法子想要催儿子上进，可是他仿佛天生就不适合这个位置一样，对那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儿与阿泠夫妻情深，阿泠尸骨未寒，怎能另迎新人，再许百首之盟？”冯衡站了起来，一脸不解的看着苏后。

　　苏后心中纵然有怒气，但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落了自己儿子的面子，“阿衡，你醉了。”

　　两侧的宫娥极有眼色的一前一后走到冯衡身边，欲扶他离开。

　　冯衡对苏后的不满已经积攒了许多年。

　　关于为他挑选适龄的世族之女这件事，他早就听到了。

　　也许是今夜酒喝多了，上了头。他第一次敢同苏后说出他的不满，“儿未醉，若母亲执意要儿另娶新妇，儿便遁入空门守着阿泠一辈子！”

　　自先王时，打天竺来的僧人在国都讲经论法，先王甚是礼待，楚国上下佛教盛行，到了如今，楚王也是如此，常常请了法师到宫中。

　　法师觉得冯衡是个有慧根的样子，收了她当俗家弟子。自太子妃阮氏故去后，太子更醉心于此，但还不至于放下一切的地步。今日也是被苏后逼得紧了，才放下这样的话。

　　“还不将殿下带下去。”苏后脸色不好，手中的玉著被她抓得紧紧的。

　　“太子殿下真是个痴情种子。”云姬替楚王斟满了一杯酒，假装不经意道。

　　楚王接过那杯酒，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云姬，“这样的痴情种子，在这儿，不该有。”说完，他将酒一饮而尽。

　　生于帝王家，注定了一辈子都要面对明枪暗箭，痴情，或许是致命的毒药。楚王想起了掖庭里瘦弱的身影，他做到了，间接的杀了她，藏好了自己的软肋。

　　后来那场宫宴不欢而散，冯至倒没什么感觉。这样的宴会说的是共叙天伦之乐，可他一向是不被关注的那个，乐在哪儿，他还真没感受到过。

　　与其在这儿虚度光阴，还不如打道回府，看看南周那边的人，有没有传回来新的信。

　　他已经半月余没有她的消息了。这要是放在以前，他最多是有些不满。可现在他是回来赎清自己的罪孽的，一心想要对她好。她住在哪儿？遇见了什么人？心愿可了了？这都让他十分挂心。

　　再加上一个不省事的儿子，他怎么闲得下来去关心苏后那些糟心事，只要不牵扯到他，爱怎么欢喜怎么来。

　　“殿下，这是徐太尉府上送来的帖子，徐家大郎邀殿下中秋过府一叙。”詹事尾随着冯至入府，在冯至换好了常服后，将那帖子转给了他。

　　没想到一向对太尉府上的人另眼相看的殿下竟然连看都没看，就将帖子丢到一边，“回个信，说我有事在身，”随后他又想了想，“命人备上礼，同往日其他府上那样。”

　　既然已经保证过和以前的一切断得干干净净的，他就不会留下话柄，让人在她耳边添油加醋。

　　他是需要助力，但如果这样会伤了她的心，他宁愿放弃。

　　“阿至。”罗幕被掀开，冯衡径直走进来，在冯至身边坐下。

　　冯至很是惊讶的样子，“阿兄，你怎么来了？”

　　不用猜，也知道是苏后遣人送了他回去，结果遇上什么糟心事了，才想到躲到这儿来。

　　果不其然，冯衡靠在后面的屏风上，无奈道：“还不是母亲，她让人请了苏家十四娘来，说是做客，但实际上什么心思，我都清楚。”

　　裴泠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那么念念不忘。

　　从前冯至觉得冯衡只顾儿女情长，难成大事。可后来阿照走了，他才知，痛失所爱的煎熬与悔恨，真的能让一个人失去斗志。

　　“王后也是为了阿兄好，我听闻苏十四娘才冠京华，若是能配阿兄，倒也不算埋没。”他记得前世苏十四娘好像没有成为太子妃，而是嫁给了清河崔氏的嫡长子，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让这一切改变了。

　　不过让苏十四娘成为东宫的女主人也不错，苏氏是外戚。一个是王后，一个又是太子妃，想必会加重楚王对苏氏一族的猜忌。

　　到时候再添上一些火，火就会烧到苏后自己身上吧。

　　“才冠京华又如何，她就算再好，我也只拿她当妹妹看。我这一辈子的妻子只有一个，在我心中，谁也比不上阿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从小一块长大，一路走来的情谊，哪里还有其他人能替代。他这辈子许了阿泠，就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了。

　　“其实有些时候，为兄真羡慕你。徐家三娘甚好，亦是你心所慕。”

　　“阿兄错了，”冯至唇角微扬，“我心所系，另有其人。”

　　“阿至，你莫想哄骗我。你对徐家三娘一往情深，哪里能躲过我的眼睛，”要说他这弟弟跟徐家姑娘没有半分情意，他绝对是不相信的。但突然说心系其他的姑娘了……这，这不就是移情别恋，“你年少，一时被其他人蛊惑了也是正常，你同阿兄说说是哪家的姑娘？”

　　按理说他和这徐家三娘吧，也算沾亲带故的表兄妹，只不过这样单薄的关系，在亲兄弟面前就不够看了。且那徐家三娘端得是温柔娴淑，被世人所赞，可在他看来啊，那徐家三娘啊，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圆滑得很，也假得很。不过既然是阿至看上的，他也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这么些年，他都潜意识的觉得徐三姑娘就是自己的弟媳了，可没想到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姑娘。

　　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他这个专一移情别恋。他倒是好奇得紧，“是长安城里的姑娘？我可认识？”

　　明明冯衡的样子是一个关心弟弟终身大事的兄长，可经历过了一辈子的冯至就觉得，他在打阿照的主意。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和阿照再续前缘，想知道是谁，那得等把阿照娶过门了，才能让他知道。

　　到时候木已成舟，他就算再喜欢，也拉不下面去做那些夺了兄弟妻室的事情来。

　　“她不过一个低微的女子，阿兄肯定不认识。到时候她回来了，我再带她到阿兄宫中去。”冯至又转问冯衡，“那阿兄可想好了怎么同王后说，毕竟苏十四娘身上可没有可以挑的不是来。”

　　早些年苏后以各种名义往东宫塞人，都被冯衡给赶走了。那些相看的贵女，也被他以这样那样理由拒绝了。可这苏十四娘可是苏后娘家的外甥女，要是再以以前的法子赶跑，未免会伤了苏后的心。所以现在冯衡也是一头乱，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若他们再相迫，他就真的出家去，常伴青灯古佛。

　　“阿兄可还记得平乐？”所言中的平乐，为苏后亲女，亦是冯衡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冯臻。

　　早在几年前，冯臻就已经“殁”了，但实际上她还活着，这是楚宫中少有人知的秘密，而冯至冯衡两兄弟，自然是知晓的。

　　“怎么又提起那个没良心的丫头了。”冯衡这一辈子最珍视的就是王室之中那微薄的亲情，他那个妹妹是他亲手带大的，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可是有一天，她却抛下了所有去追寻她那可笑的爱情去了，实在是令他失望至极。

　　为了一个永远都不会喜欢她的人，去伤寒至亲，这是冯衡一直耿耿于怀的。

　　“阿兄可还记得，当初平乐抗婚，用的是什么法子？”

　　当初楚王赐婚绛侯与平乐，为的就是利用姻亲，让绛侯收了那颗不安的心。

　　绛侯虽桀骜不驯，不太喜欢这个娇气的公主，但还是从了命。楚王开始以为最难解决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门亲事是成了的时候，绛侯突然抗旨，要娶了一个孤女，就算楚王怎么施压，他也不愿意尚了公主。

　　最后是双方各退一步，绛侯交出一部分兵权，让楚王为他和那个孤女赐婚。

　　绛侯另娶了新妇，原来说定的平乐公主就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楚王心疼这个小女儿，再加上平乐又是个会哭闹的，一直嚷嚷着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说自己再也不愿意定亲了。

　　无奈之下，苏后和楚王答应了再也不给她相看亲事了，那场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要不是后来她自己说出来，冯至都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可一世且又愚笨的妹妹，会做出这种自毁名声的事。

　　原来啊，那个孤女就是平乐的人。绛侯春猎时救下一个孤女，也并非巧合，而是有意而为之，都是平乐安排她到江北一带，再收买了绛侯身边的人，让她有机会接触到绛侯，再顺理成章的让绛侯爱上她，进而自己提出退亲。

　　平乐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因为绛侯面貌丑陋，也不是因为绛侯眠花宿柳。而是因为她早就有一个心上人，那个心上人是不可能被楚王所接受的人。

　　她明白这一辈子永远无法和那个人在一起，因为她楚国公主的身份不允许她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才设法弄出了这样的闹剧。既不会被责罚，也不会惹得楚王与绛侯反目。

　　“可是十四娘与绛侯不是一样的人。”亲戚一场，他虽少同舅家的表妹有联系，但他也知道，苏十四娘是再守礼不过的人了。拿平乐的话说，就是“抱着《女诫》出生的。”要她主动跟外男有什么牵扯，那比登天还难。

　　其实按冯至的想法，要冯衡娶了苏十四娘也不错。娶了正妻，到时候就算再不喜欢，他也不会去落了苏十四娘的面子，这样，他也不会有机会来纠缠阿照了。

　　这头冯至如意算盘打得响，那边冯衡心里愁。

　　一提起亲事，冯衡就头疼。眼下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他又不愿意用下作的手段去陷害他那表妹，也只能先拖着这件事情了，能拖一时算一时吧。

　　明日未时还有人约了冯衡赴宴，因此午时冯衡便走了。临走前还一句又一句的嘱咐着冯至，“阿至，你可要记得，阿泠的弟弟要到吏部上职了，你替我好好照看着他。”

　　裴家出了裴泠这个女儿，倒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想当年裴泠未成为东宫太子妃时，裴家不过长安城里一个没落的侯府，后来裴泠成为太子妃后，先是裴氏家主得了楚王重用，后来裴氏女也得以高嫁。

　　冯衡是个好夫君，却不是一个称职的储君。

　　但凭着第一点，冯至就得从他那儿学一学，怎么讨姑娘家的欢心。

　　“那是自然，不过阿至也有一件事要拜托阿兄，到时候还得阿兄倾囊相授。”他倒要看看，上辈子阿照是怎么被哄去的。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个弟弟是个与事无争的人，包括他在内。权势有了，金银也不缺，那么要帮忙的事，不外乎情之一事了。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冯衡上了马车后，又掀起帘子来对相送的冯至说：“到休沐时，我再一一与你说了。也免得你摸不着头脑，唐突了人家。”

　　约太子殿下见面的，乃是苏家的长子苏怀高，曾入宫做过太子的伴读。所以两人除了表兄弟这一层关系外，还有幼时玩伴的情分在。

　　“怀高，你今日邀我到此，也是为了那件事吧。”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的事情冯衡没少做。活得太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冯衡一直应付苏后，是因为那是母亲，于他有生恩养恩，不可违。苏怀高什么样的人，他明白，所以在苏怀高面前，他得直说。这样好过因为这些小事弄得兄弟反目。

　　落座后，苏怀高倒是不急着回答他那个问题，“漠北沙匪一事，又让二殿下整治了？”

　　冯衡紧锁眉头，似是为难道：“是啊，我有些担心他应付不过这件事来，反而担了个骂名。”他觉得将火引到阿至身上是不对，可是让他来办这件事，他是办不来的。

　　眼看这兄弟情深的样子，弟弟为兄长分忧，兄长操心弟弟。苏怀高想说的那句话，又咽了下去。

　　他不是没有提点过太子，可他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证据去证明二殿下有不臣之心。先前他偶尔提起，反而被太子教训了一番。后来他处处盯着那位，也不见有什么举动，实在是无处下手。

　　“殿下身为储君，应体恤民事。”而不是当个甩手掌柜，把什么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办。

　　时间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从前的苏怀高，可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冯衡感慨万分，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你难道就不上心些十四娘的事？”这自家妹妹都要被送入牢笼了，还能安然的提别的事，冯衡真有些佩服他作为一个臣子的操守，“我母亲可同舅舅说了她的意思？”

　　其实他这话是白问，苏后那么明显的心思，任凭谁都看得出来，还用亲自说出来吗？

　　苏怀高略抬眼，复又专注的煮着他的茶，“这是十四娘的福份。”

　　亲上加亲，这是苏后同苏国舅的意思。早些年没动这个心思，是因为有裴泠在，而且十四娘年岁小，适龄的苏氏嫡女一个都没有。

　　现在好了，裴泠已经走了许多年了，苏十四娘也长成了。即使是不是元妃，但也是正经的太子妃，将来太子继位，那也是唯一的王后。

　　苏后深知自己的儿子不成器，所以才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拉拢苏氏还有十四娘的舅父——镇国公王韫。

　　“你明知我对阿泠的感情。”就算十四娘嫁入东宫，他的心也不会改变半分。

　　冯衡感觉，苏十四娘其实和他一样，都是个可怜人。喜欢谁，娶谁嫁谁，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殿下，你除了是你自己外，还是楚国的太子。而十四娘也一样，她除了是苏十四娘外，还是苏家的嫡女。”

　　“我觉得我要先走了。”他此行来，是想通过苏怀高来阻拦这门亲事，可他想不到，在权势面前，曾经百般宠溺的亲妹妹，竟然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拿来当一枚棋子。

　　或许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了。

　　“殿下……”苏怀高拦住冯衡，“阿泠已经走了许多年了，有些事，该忘，就忘了吧。”

　　他又何尝不明白，可是他们都被绑在了一条绳子上，一旦绳子松了，都得掉下去。

　　“可我永远记得，如果没有……”冯衡面上透着失望与痛苦，垂手低眉道：“她不该这样逼我的。”

　　“身不由己，殿下是，臣亦是。要想随心所欲，就必须有随心所欲的资格。殿下不该继续放任下去。”

　　“是吗？”他像是在问苏怀高，又像在问自己。

　　一边是家族的利益，一边是太子还有十四娘。

　　苏怀高没得选，他们从小便活在苏氏一族的庇护下，受了荫庇，总得付出一些东西。

　　爱情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是第一时间可以舍弃的。

　　明宴和其他婢仆一样，站得远远的。

　　但她是习武之身，听清楚亭中二人的对话不难。

　　她一直以为当今的东宫是个废物，没想到是这样的深情之人啊。

　　除了听这些琐碎事外，她当然没有漏掉重要的事。从苏家长子的话中，显然苏氏一门已经对二殿下起了疑心了。

　　但好在太子并没有轻信苏怀高的话，这或许算一件好事吧？

　　当个暗桩传传话倒不怎么累，可明宴已经对这里厌烦了。待了那么多天，终于听到一个有用的消息了，她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

　　成日的劈柴做饭，还要来回在小院与后厨之间。偏偏这苏怀高还买了个那么大的宅子，她走得都要疯了。

　　在明宴沉浸在快要解脱的喜悦中时，旁边的人突然用手肘戳了戳她，“别四处张望，亭子里那位是大人物。要是惹了他不高兴，那可不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