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士无双》一二斤雪

154、薪火相承

　　孤山一族人人皆知，千百年来，孤山族人勤劳勇敢，聪慧美貌，这世上几乎没什么能压倒他们的困难，存世至今，大家也就经历过两场几近灭族的灾难，一场便是百年前震荡五国的孤山之乱，而另一场便是更久远之前的七重谜之乱。

　　根据孤山典籍记载，七重谜花开七朵，花瓣润泽如玉，晶莹温厚，花蕊鲜红胜血，艳色妖媚，花香浓郁厚重，摄猎人心，饲养七重谜必须以孤山一族的鲜血来浇灌，否则将无法花开吐艳。养育七重谜的人，会因为长久闻到花香而越发容颜娇媚，但七重谜与饲主之间相生相克，这刁花会吸食主人的精气，让饲主日渐美貌又日渐憔悴，通常说来养这刁花的人命都活不长久，一般说来人均不会活过三年，除非……

　　除非那饲主真是不惜血本，通过邪术把虬虫引入自己血肉之中，至此成为虬人，往后则七重谜不死，虬人不死。虬人不会畏惧七重谜的花香，将终身姿容艳丽，青春常驻，即便活到了七八十岁，也是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光景。然而以上都是成为虬人的获益，那么接下来我们来看看成为虬人有哪些忌讳，虬人亦如七重谜一般嗜血，同样对血源很挑剔，喝不了特定血液的虬人会遭到的虬虫撕咬，痛苦难当，而离开了七重谜的虬人也将活不过半年，所以，要做一个青春不老的虬人必须有着这样的标配，便是每天能获得两杯孤山一族的鲜血，一杯虬人自己饮用，一杯给七重谜享用。若是实现不了这个目标的虬人，将活得生不如死。而且，成为虬人后的无论男女皆不会再有后嗣，皆是妥妥的绝代佳人。

　　数百年前，虬人当道，横行无忌，孤山一族活得苦不堪言，最后花了惨痛代价终于将七重谜在世间拔出干净，自此以后的数百年，孤山一族一直安居乐业，日子太平祥和，直到后来有了孤山之乱……

　　在那两年的沉睡中，杜轻舟听娘亲朝梦溪提及过一种与七重谜香气类似的妖花，名曰四凝露，据说香气、花型与七重谜近似，不过花开四朵，且相比于七重谜的难以饲养，作为逐日教镇教之宝的四凝露就好伺候多了，只需逐日教圣女之血便可以养成，而且圣女是可以常换常新的。如此听来这四凝露便类似于半残的七重谜，其香气可以提升练武之人的功力，但没有那么多害人的功用。

　　可在经历完了第二个梦境过后，杜轻舟这才知晓，尽管这世间已无七重谜，但是可以通过四凝露培育出七重谜，而且那办法也算不得特别难，之前就已经有人通过此法成功将七重谜养出来了……所以，两年前她看见那虬人公主身边的一株七重谜，便是如此得来的？

　　这是在杜轻舟第二晚梦境的后半部分了，这一夜，风雨交加，电闪雷击，突然一阵狂妄的大风呼啸过来，强力吹开了小掬所宿宫室的一扇窗户，元集真仿若天人下凡一般的手捧一盆四凝露出现在现身于小掬面前，此刻的小掬小腹微圆，看上去是因着怀有身孕而日渐憔悴。她见他来了也并未显出太大惊异，很顺从地就跪在他了身前：“尊上，您总算听到我的祈求了吗？”

　　杜轻舟不由自主的眉头一跳，这小掬怎么和元集真是如何勾搭上的？

　　看样子是从前就见过元集真显出真身了，那她既然见过，那自己娘亲不知有没有见过元集真现真身呢？

　　元集真神情肃穆地对她面授机宜：“此花名为四凝露，你先将这花好好养着，在生产你前的数日，你寻一个恰当机会将兴王的鲜血取来连续浇灌此花七日，这花便会长成七重谜，你以七重谜的一片花瓣喂给新生的孩子，孩子便可自行解除与生俱来的毒咒了。”

　　小掬对他的话自是深信不疑，虽也知道七重谜是族中大忌，但如今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也只得冒险一试了。她千恩万谢将那四凝露接到手里，可对于如何取到兴王之血却有些头疼，元集真听得面色一沉：“若连一点鲜血都不肯给你，你又是何必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生下这个孩子。”

　　“尊上，这也是我自己的孩子啊。”小掬小声嘀咕。

　　元集真貌似不悦，擅作主张道：“在你生产之前，若你已然培育出了七重谜，本尊自会保你母女平安，若你届时尚未养出七重谜，本尊便断然不会让你因这孩子继续受苦。”

　　小掬唯唯诺诺地听着，也不敢当面反抗他，他的本是她是见识过的，自知没本事和他对着干，但是，他这话虽一贯蛮横，却对小掬透露出一个很有用的信息，令小掬很是惊喜：“尊上，您说我肚子里的是个女儿！”

　　“是啊，是个女儿。”元集真冷哼一声，杜轻舟还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让人窒息的话来，却听他下一句话竟透着些许温情，“这下，你可以好好想想要替这孩子取个什么好名字了。”

　　他开口让她好好去想孩子的名字，既然能有名字，想来他心里也是期望她能将这孩子生下来的。小掬想到这里不禁泪光闪烁：“尊上的用意小掬已经明白了，有尊上相助，小掬定然会尽心将这孩子好好抚养成人的。”

　　“上次本尊为你现身，你为救好姐妹朝梦溪甘愿献上十年寿命，这一次，你为救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以十年寿命祈愿，老实说，本尊不确定你是否有命活到这孩子长大成人。”元集真冷哼一声，直言不讳她眼下的处境。

　　“小掬多谢尊上提醒，即便我已无法活到孩子长大，至少这是尊上费心帮我保下的孩子，我自当在死之前替这孩子寻好出路，不辜负尊上对这孩子的期许。”小掬擦了擦眼泪，目光里全是平静与坚韧。

　　说到这里，杜轻舟也是了解了为什么华能公主从小在王后身边养大而不是这小掬亲自抚养了，那便是她给自己孩子寻到的出路了吧。

　　接着，元集真又提醒小掬一句：“切记，这孩子一旦服下了七重谜花瓣，虽解除了与生俱来的毒咒，也丧失了与生俱来的天赋，终其一生不论她如何努力，她都无法习得孤山一族的任何令术。”

　　“是，小掬谨记尊上教诲。”小掬向他磕头跪拜。

　　“你就好自为之吧。”元集真衣袖一挥，如同仙人一般消失在了小掬眼前。

　　第二晚的梦境就在此刻结束了，于是这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杜轻舟都是神思恍惚着，虽然照旧在练功，照旧在吃饭，可总是忍不住在想自己梦里见到的事。

　　既然华能公主已然长成，杜轻舟观她虽有天人之姿却完全不懂武功，想来就是当年确实服下过七重谜花瓣了。那小掬当年也的确是养出了七重谜无疑。

　　见她心事重重，元集真早已知道她一旦知晓这些事情便会让他受累不少，可这时受累也是他自找的苦吃，对于她忍不住提出的种种问题，他也机会是来者不拒的都回答了她。

　　我娘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需要人家献上十年寿命向你求救？

　　这是杜轻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正好这时已然吃过晚饭，杜轻舟冷脸逼走了前来讨怜的商繁胥，十分确定这时没人会来再打扰她问问题。

　　说起这事，元集真竟是气不打一处来，直骂她娘亲聪明一世，居然是能做出那等糊涂事，简直匪夷所思！

　　没想到元集真说的这件糊涂事竟是当年她娘怀着她时为救那人一命被柳暮深伤及根本的事。说那时正好小掬陪着兴王游山玩水到了附近，这才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朝梦溪，而后那小掬也没有太过犹豫，当即焚香告请元集真出来保住朝梦溪一命。

　　为何她焚香告请你就能及时出现，太巧合了吧？杜轻舟听到这里时，她心里立马就问出第二个问题。

　　元集真撇撇嘴，神情有些别扭，沉默了一阵后告诉她，那时他碰巧在那附近，所以就随随便便的露了一下面。

　　杜轻舟才不信他能这么凑巧，但考虑到自己若接下来再问相关问题，只怕会把元集真惹恼火了，就先行略过这问题，又改问：所以，其实当年孤山一族的确是将七重谜完全铲除干净了，现在我见到过的七重谜是经过四凝露养成之后再培育出来的，若是你不给那小掬说这个培养七重谜的秘法，这天地间原本将不会再有七重谜的存在，是这样的吗？

　　这是第三个问题。

　　她没有直接将帽子扣在他头上，但言下之意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原本被铲除干净的七重谜因他而重见天日，那姜国的虬人公主，若非这七重谜之故如何得以残害他们的族人。这经年累月下来，那被虬人所擒获住的族人，又何止是一个阮舒窕！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元集真自是心怀坦荡，却见杜轻舟一脸的骂骂咧咧，很是不耻他的任意妄为，他笑了笑，“你当真以为这世间最残害孤山一族的是七重谜？是虬人？”

　　杜轻舟也知这世上最为险恶的当属人心，若非人心不足，贪得无厌，这世间又哪来这么多颠沛流离妻离子散！

　　不过，既知道人心险恶，又何必给人机会去试炼人心究竟能险恶到哪一步呢？

　　“就像是铸剑者不一定是存心在祸害他人性命一般，我从不为自己又引得七重谜再现人间而后悔。”元集真见她从愤慨转为感叹，貌似心里是很在意这回事，但他倒是依旧坦荡也依旧傲慢，“若有必要，当年我能让七重谜在人世间绝迹第一次，如今便能再毁掉它第二次。但七重谜尽毁之时，则孤山一族便世世代代会被那毒咒困扰，再也没有根除之法。”

　　可一旦根除，也与令术自此无缘，再也无法习得令术的孤山一族，是否还会受到世人的敬畏呢？杜轻舟不由想到这里，不过，当年七重谜之乱时元集真竟然也参与过，听他那高傲自大的言论，第一次七重谜被毁貌似就是他的手笔，他竟能这么能耐！

　　杜轻舟感叹片刻后，又在心里问出第四个问题：为什么小掬会成为兴王的妃子？

　　“和你娘嫁给你爹的原因一样，是为了那件事。”不等她再追问细节，他继续说出以下的话，“那件事至今你娘都不敢对你言明，商繁胥也不敢对你言明，他们是为了你好，你自己也知道。但他们不说，你自己也不敢问，你一直对那件事一无所知，你这样的逃避，也就是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这次是那申子缨过来随意引逗你几句，下次不知又会是谁来鼓动你什么，因为你对一些事毫不知情，所以往后每次有人来动摇你，你都会陷入迷茫当中，尽管你能说服自己不为所动，但是在你心里，真的不曾动摇吗？”

　　不错嘛，居然反问她了！

　　所以你将你认为该我知道的说给我听了，是这样的吗？阿真。

　　“是。”元集真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而后又说，“下面你还有一个提问的机会。”

　　好吧，既然是最后一个问题了，那么杜轻舟便问了一个很让她好奇的问题：所以，为什么你对小掬会动恻隐之心？我并没发现她是多聪明多身手不凡的女子，可你显然对她是另眼相看的，莫非你的恻隐之心是因为她那张脸？

　　她果然还是问出口了，还以为她会有所顾忌呢，亏自己之前一直装出深沉板正的语气与她说话，特意让彼此的交流氛围更严肃正经一些，没想到还是没能制止她的好奇心！

　　她既然要问，他便如实相告：“不错，就是因为她的脸。”虽然他觉得这么回答会显得自己很肤浅，但这就是事实，“不止她的脸，她的性格也和当年之人有几分相似，所以她才被你娘几句花言巧语就骗得把自己卖了，还一直傻兮兮的以为是在为了所谓的大义。”

　　元集真口中的当年人，莫非就是自己第一次进入云霄幻境时看到的那名将他推入溪水的女子？

　　杜轻舟下意识地将这话问了出来，本以为自己已经问过最后一个问题了，他不会再回答自己。元集真倒是自己招了：“是啊，她们真的很像，不仅相貌相似，性格也同样是傻乎乎的，所以看到她时，我会不忍心。”于是，因为不忍心，他便总是抽空就要到她身边去看看，她这多年深宫生活，他着实帮她挡去不少灾祸，可她那么傻，自然是毫不知情的。

　　杜轻舟很想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干嘛让她去做兴王的妃子，你自己应当把她留在身边啊！你不是把鬼主意都打到我娘亲身上了，那你怎么不把这份心意转达给她，她看见你时那么唯唯诺诺的，应该是没有胆量拒绝你呀！

　　却听元集真继续道：“正因为不忍心，所以我知道自己并非是喜欢她，而是在为从前的事感到遗憾，只是这样的不忍心。当年她将我推入溪水当中，虽是无心之失却是真的害我殒命。我不止一次想过，若不是早逝，我真的娶她为妻，不知会过怎样的日子……直到看到小掬后我才发现，啊，那果然就不会是什么好日子，即便我当时没死，那与她成亲之后我也得被她烦死，所以，我也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娶到她……”

　　那话怎么说来着，吃不到葡萄偏说葡萄酸，大概就是形容他这种人的。

　　既然他有所遗憾，既然他对人家会不忍心，而且是因为那张脸和人家傻所以他不忍心，杜轻舟很有理由对他提出这个建议：我见那华能公主与小掬有几分神似，不如你今晚就现身出来与她聊聊看？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好拐了，你又长得这么好，她一定拒绝不了你，不如你就……

　　“我虽喜欢那副相貌，却真的不是个肤浅之人，若然会对她不忍心，但她终归不符合我对于妻子的要求。所以，我还是决定等着你的女儿出世，相信那才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女子。”其实哪用她来提醒，那华能公主一出现时他便认真上去端详过了，那确实是他偏好的容貌，偏偏那公主也确实是有着如同小掬一般天真浪漫的个性，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本想劝他另觅良配，哪知他是死活不答应，他这等死脑筋，还真叫她头疼！

　　她不禁又对他感叹：你的恻隐之心也不妨碍你两次拿走人家的寿命，而且还是一次就拿走十年……

　　他义正言辞的说那是因为人家对他有事相求啊，尽管自己有求必应，但终归需要对方付出代价，否则万试万灵又不需要任何付出，那自己岂不就一直被人讹上了？

　　杜轻舟也觉得他这话说得好有道理，不过他这么有道理，难怪从前会被人推到溪水里！

　　不觉已经到了该入睡之时，元集真催促她赶紧入梦，因为这第三晚的梦境将又会是一番奇妙的境遇。

　　这晚的梦境中，杜轻舟又看见了第一晚自己梦里见到过的阿礼。

　　不过此刻的阿礼看上去很是憔悴，整个人像是已经苍老了二三十岁，早已不复当年的神采。阿礼对着跟前的少年人道：“鹤儿，去把为父枕边的木盒拿过来。”

　　这鹤儿此刻的年纪约莫十四五岁，看上去少年老成，是生得俊秀挺拔，令人一见难忘。

　　取过来的那个木盒像极了从前族长交给阿礼的木盒，阿礼接过鹤儿递过来的木盒，揭开盒盖，将放在最面上的一张泛黄的纸打开，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阿礼对儿子道：“为父自知时日不多，今日便将这木盒托付给你。十年前你舅舅将这个木盒交给为父，为父用十年时间仔细研究，发现这里面写的是我们族人现在居住在这片地界的方位数据，但这些数据能有什么作用，为父这些年夙兴夜寐也未曾参悟出来，还待鹤儿你往后能用功于此，早日习得这数据的用意。”

　　“爹爹放心，孩儿自当功用，定不辜负爹爹的期许。”鹤儿郑重地从阿礼手中接过木盒。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那阿礼和那鹤儿便随风化作一阵飞沙，消失在了杜轻舟眼前。又是一瞬间，杜轻舟眼前出现一位素衣女子，她定睛一看，这女子竟是十五六岁时，美得肤如凝脂、颜胜春华的朝梦溪！

　　杜轻舟屏息静待，既然让自己看到了那时的娘亲，那么，接下来会让她看到谁呢？

　　在她的期待中，有一俊伟拔群风度儒雅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她的娘亲欣喜地朝来人叫了一声：“爹爹！”

　　来的这位竟是自己的外公朝还明！

　　只见外公手里拿着一个木盒，面带微笑向她娘亲走来：“阿溪，你过来，看看爹爹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

　　朝梦溪听话地靠了过去：“爹爹怎么今天把我们朝氏一门代代相传的宝贝拿出来了？”

　　听到这话，杜轻舟已十分确定，这木盒便是当年族长交给阿礼的那一只。

　　朝还明道：“阿溪是爹爹唯一的孩子，不论这木盒里是什么宝贝，将来都会传给阿溪的。”

　　说着，父女二人将木盒的盒盖揭开，朝还明取出最上层的一张看上去年深日久的那张纸张泛黄还布满的深黄色小点的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对朝梦溪道：“阿溪，你也知道这是我们朝氏一门世代相传的宝物，这纸上写的是我们阖族现居之地的方位数据。自我族避世隐居于此，近百年间，我们朝氏一门始终都在参悟这纸上的要义，十年前，爹爹通过这纸上的数据，算出我族在数十年后将有一件大事要发生，既然最近阿溪一直在专研演算之术，不如也来算一算，看我们父女是否会算出一个相同的答案。”

　　“若是女儿算出来的答案与爹爹不同，只怕就是当年爹爹一时大意，算错了吧！”朝梦溪自负的一笑，而后接过那张写满数据的旧纸参详起来。

　　“爹爹倒是很希望自己是真的算错了啊……”朝还明喃喃自语一声，随即背对着女儿露出愁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