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士无双》一二斤雪

151、壁垒森严

　　和上次的武林大会一样，最后的部分她没有坚持下去，看着正在与人激烈打斗的沈星辉，突然就觉得眼前一黑，如同是被天上陡然掉下来的一块巨大的黑布给她从头到脚统统笼罩住，几乎是来不及挣扎，她便身不由己的睡了过去……

　　当时，因她这毫无预警的一睡，正邪两道的那些在场的人，有没有因她产生骚动，有没有把她身边人吓到，有没有被人妄加揣度……当时发生的一切后续情形她都不得而知了。

　　待杜轻舟从沉睡中苏醒，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了。

　　沉星园里，因这接连十余天比武造成的地面坑坑洼洼，墙壁残缺不堪，这时都已经填补好了，当然，最耗费力气补好的部分是她乱用唤灵令导致无数兵器扎到地上造成的。

　　杜重暇见她低着头态度诚恳的站在自己面前，说本想让她自己来填补那些坑的，省得她不长个记性，又做出这等莽撞吓人的举动，可惜她很聪明一直都躲着偷懒，迟迟不肯醒过来，碍于兴国王室即将到访枢机库，她的师兄们等不及她来亲自弥补错误，只好替她补好了那些坑坑洼洼了。

　　杜轻舟知道自己又给家里人添麻烦了，也是十分抱歉。当时自己的确有些意气用事，一时就头脑发热没想太多，也没预料到自己居然会晕倒，但她现在已经知错了。

　　听她认错，杜重瑕也舍不得真的训她，随便数落了两句就放过她了，说若是她往后再敢如此乱来，定不再饶了她。

　　她是不知道，当时她昏睡过去后可是把人吓了一跳，杜重暇和商繁胥还以为她是“旧疾复发”了，赶紧抓着药王庄的蒋奕直和蒋芝素父女过来给她诊治，蒋芝素见这翁婿二人急成这个样子，很认真地给杜轻舟查看一番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好像是睡着了。”听到药王庄人这么说，这翁婿二人还是提心吊胆的，直到正邪大会彻底结束，该赶走的都赶走了，翁婿二人看见安然睡着的杜轻舟会自己翻身了，他们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是真的累到睡着了，还会自己翻身，从前她沉睡两年时，都是一动不动的。

　　杜轻舟自是不知道这翁婿二人有这等揪心经历，眼见爹放了自己一马，她就问起兴国王室即将到访，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杜重瑕看她一眼，看来他那女婿是真的什么事都没想让她操心啊，居然连这事都没有告诉她。于是，杜重瑕看了看叶全：“阿全，你来给你小师妹解释一下人家兴国王室是来做什么的？”在叶全点头走上前来后，杜重瑕便一挥手往藏书楼那边找商繁胥说事去了。

　　叶全面带微笑走到她跟前，直说她这次正邪大会上风头可是出得挺大啊，居然亮出那么惊人的招数！

　　杜轻舟挠挠头，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大师兄，我那就是不自量力，虽然把对手吓晕了，结果我自己也晕了，简直是在做傻事……”

　　她昏睡这些天，起初是一直全无意识的，后来就被元集真想了办法拖到了他的云霄幻境中去。因她那时整个人都沉沦在梦中，所以元集真让她是梦入云霄幻境，而整个身体还是在凡世里。

　　元集真的云霄幻境依然在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溪水边，溪水里浸泡着无数小石子，溪水外也是一条铺垫满了小石子的路。元集真依旧是顶着一张年轻气盛又俊美绝伦的面，待她现身于他身侧后，也没有立马就和她说话，而是正一脸云淡风轻地对着溪水发呆，像个世外高人一般。

　　他没有先理会她，她便也自觉不去打扰他的清闲，两个人沉默很久后，他才突然冒出一句：“你怎么还不说话？”

　　杜轻舟踹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心想你不说话，我哪能先找你说话啊，那不是故意讨你骂我吗？

　　在元集真的云霄幻境中，即便她不开口，她想的什么元集真也是能听到的。听她这么在想，他不由得一笑：“别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说就说，对我藏着掖着的一点都不像你。”

　　杜轻舟听后就问他：“阿真，你说为什么我会突然睡着，我觉得自己是撑得住的，可怎么还是睡过去了，而且这次我还没有吐血，一点提前的预示都没有？”

　　元集真白她一眼，觉得她是问了个傻问题：“你就当是天罚好了！”见她面露诧异，他便这样解释，“你太自以为是了，怎么能用唤灵令一次就驾驭这么多兵器，你的身体怎么经得住你这么折腾……”

　　杜轻舟觉得他说得挺对，可这与天罚有什么关系？

　　发现她这么想，元集真补充道：“你狂妄的展现出了常人不该有的实力，老天爷看不惯你这么嚣张，所以罚你一个人反省一下。”

　　想到这里时，她听到叶全咳嗽了一声：“小师妹，你怎么看上去心不在焉的，要是你不想听大师兄说话，大师兄这就走了。”

　　杜轻舟赶紧回神过来将他拦住：“大师兄哪里的话，我这是正为自己之前的失误反省呢！”

　　叶全半信半疑：“是吗？小师妹你什么时候这么自觉了？”话虽如此在说，他却并不打算为难她，很快就给她讲了有一条与枢机库相关的传统规定。

　　说是枢机库掌印新旧交替后必须召开正邪掌门人联席大会，而这正邪掌门人联席大会之后，就是必须邀请兴国王室莅临参观访问。因为枢机库藏有兴国国印，所以新任掌印需要兴国王室来监督指导工作，考察一下他兴国国印有没有受到怠慢。

　　听大师兄这意思，如无意外，这次领头过来枢机库参观访问的兴国王室成员自当是申子缨，即大家从前的小师弟，她的小师兄乌子缨是也。

　　申乃是兴国王室的国姓，之前申子缨自称乌子缨，便是为了低调行事暂时用了母姓。

　　一听是乌子缨……喔，现在该叫申子缨了，一听是他要来，杜轻舟顿觉无需拘谨了，枢机库的一花一木他理应比她更熟悉，他自己随便转转就是，也省得让谁带他到处去看了。

　　叶全笑她想得太简单，说此一时彼一时，申子缨已不再是任他们玩笑调侃的小师弟了，据兴国王室如今的局面，有极大的可能，申子缨不日即将成为下一任兴王。

　　若是如此，即便枢机库在江湖上地位再是尊崇，即便兴王有名无实并没过多实权，但毕竟是君王之尊，于申子缨而言曾经的师兄妹也仅仅就是布衣百姓，与他有着天壤之别，这界限无法逾越，也不能逾越。

　　见叶全说得越发严肃正经，杜轻舟正想说小师兄那脾气，不该会对我们这些师兄妹摆架子啊。

　　可她话到嘴边，又听叶全厉色交代：“小师妹，即便申子缨带我们如同往常一般，但我们也自当知道，他已不再是乌子缨了，他对我们平易近人是他在守礼客气，我们理应也守礼客气的对待他，谨守分寸，不得与其过分亲近，如此才是安生立命之法啊。”

　　“这样啊……”听到这里时，杜轻舟才明白为什么这些话，爹会叫大师兄来告诉她，而不是他本人来告诉她。一方面是因为大师兄的确能说会道口才了得，另一方面则是，她爹担心她听到这些会伤情，而其余师兄来说给她听，她又没这么听得进去。所以只有大师兄来说最适合。

　　而后，叶全告诉她，说现在看不到其他师兄，就是因为他们在为迎接兴国王室做准备呢，就算这次申子缨回来依旧不把自己当外人，可试想一下，从前果然乌子缨回来枢机库，又何曾被师兄们如此礼遇过。

　　就算申子缨依旧拿自己当乌子缨，可他回来这一趟就会发现，之前喜欢拿他逗乐的师兄们已经对他毕恭毕敬了，他代表兴国王室前来视察枢机库的工作，自是无比尊贵之人，枢机库上下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才叫谨言慎行，求全之道。

　　杜轻舟见叶全越说越偏忠恕之道，还说了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劝她见到申子缨后要规行矩步，莫要不知天高地厚的……杜轻舟直听得点头如捣蒜，这才让叶全稍微放心了一点点。

　　但仅如此劝一劝，只怕是起不了太大作用，毕竟她是可以当着正邪两道十大门派的面用出那等“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招式的人，为稳妥起见，叶全又拎着她去和冯南烟一起打扫那一间供奉了兴国历代君王画像的房间，说是要以此提升她心中对兴国王室的敬意，让她往后见到兴国王室到来时不敢造次。

　　那房间名为君守堂，堂内常年点着檀香，走到门边时就闻到檀香四溢，清幽且暗含着松柏的淡雅气息，冯南烟见叶全把杜轻舟送过来，是笑着一面带她一起打扫房间，一面教她认识房间四壁上挂的那些兴国君王的画像，从兴国的太祖、太宗一路说起，后来重点讲了一下那位造成孤山之乱的兴王，以及现任的兴王即申子缨之父。

　　杜轻舟听得还是挺认真的，想着若是申子缨往后也是承袭了兴王之位，无论他往后如何行事，反正这君守堂上会多挂他一副画像，这就是他与他们的天壤之别了。

　　若是在正邪大会期间商繁胥就给她说了这等事，兴许她现在就依旧还沉睡着，要等到申子缨一行来视察完了工作才会醒过来。是啊，早知道她就不拜托元集真帮自己这时醒过来了，若是再睡上十天半个月，也就不用撞上这等事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现在若是为了逃避麻烦就又一睡不醒，那家里人还不得真着急了，又认为她是有什么难以根治的内伤了，得为她大惊小怪一场。

　　瞧她这个想法，也着实是可笑至极了，原来她依旧和两年前一样，自己会故意忽略，别人在有意纵容，就是想惯着她稀里糊涂，逃避现实的过了一生……可这样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她娘拼掉性命不要将她留下来，理当不是为了她稀里糊涂活着的。

　　就算她知道自己可以去无视很多事，但这次醒过来时，身边没有什么人将自己守着，商繁胥敢居然不在这里，她是真的挺失望的……人家都有正经在忙的事啊，不像她这样轻松，想怎么瞎胡闹都行，人家有非他们不可的事要做，而她呢，就像是多余的……

　　之前武林大会时她好大喜功，这次正邪大会她也是想极力的出风头，到底这样做了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了吗？她真的承担起什么责任了吗？

　　好像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她都可以逃避，都可以做一些昙花一现的事，因为没有谁指着她能一直在那里，所以根本就没有太大的责任交付给她，她一直就都是可有可无的。

　　明明正邪大会上暗流涌动，明明商繁胥做好了相关的部署，可她却贪心的只想全胜，还头脑简单的以为自己是在替他打算……哎，若她真的替他打算，就该成全他的苦心经营，而不是逼得他将原来的计划半途而废。

　　她发现，好像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在过……一直都是他一人在苦苦支撑……

　　这一任由自己的情绪泛滥下去，不禁就这么替商繁胥抱不平，甚至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真是让他受委屈了，哎，不应该啊，不应该。

　　冯南烟见杜轻舟用自己交的方式，拿着鸡毛掸子在打扫，时而叹气时而又摇头的，一时心生好奇：“小师妹，你为何一副如此为难的表情？”不知她是想趁机偷懒，还是因孤山之乱让她颇为感怀？

　　杜轻舟赶忙说没事，然而用鸡毛掸子将自己面前这幅兴王画像好好拂了拂，她可不能因为一时心里没想开就让师兄们以为她另有他心啊。

　　可有些事，你越说你没事，人家就越是紧张，在冯南烟的不断追问下，杜轻舟才稍微透露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我本想正邪大会上一日一战能赢出来一个全胜的战局，可没想到……若是我能在一日一战里站出来出把力，至少也能多一场胜局啊。”

　　冯南烟诧异地看她一眼，暗自庆幸她没有当时真的在一日一战当中站出来：“全胜的战局，你倒是敢想，可历任枢机库掌印就没谁敢这么这么去干的。”

　　杜轻舟听得不解，商繁胥大致也是透露过这样的想法，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冯南烟笑了笑：“绝对的实力会让对手心生恐惧，会让自己忘乎所以。”见她听得还有些楞，他再是一笑，“若是一个全胜的战绩，那邪道还不得彻底放下成见抱团取暖啊，因为正邪之间的实力一旦相差到那样悬殊，那邪道被我们彻底剿灭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你说人家能不畏惧能不齐心吗？我们何必劳神费力的帮助对手提升凝聚力啊。”

　　“十师兄，你知道的真多！”这等真知灼见就并非自己能想到的。

　　冯南烟谦虚的笑了笑，又接着手里的活儿在做：“相信正道十大门派的掌门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日一战九连胜这等事，就算嘴上可以嚷嚷一下，没谁会真去这么做。”

　　杜轻舟这下总算明白了商繁胥的良苦用心了，果然自己又坏了人家的大计。心中叹息一声，也开始继续手上的事。

　　回想这次正邪大会，一日一论中正邪双方三观互逆，相互抬杠揭老底势同水火；一日一战中正邪各派气氛剑拔弩张，每一战几乎都是非死即伤。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正邪之间壁垒森严，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而实际上呢……虽然她并非是个眼睛太过雪亮之人，但她也是看出来些许端倪：

　　九霄天尽管依旧是世外高人的做派，不理尘世，但九霄天中依旧有那人的势力隐藏其中……

　　而若水派的牟槐，他那若水山庄自己就曾登门造访不止一次，想来也必然和那人有所勾结……

　　康家堡虽然一日一战中置身事外，但她分明察觉出康家堡此番正邪大会的随行人员中有和她同族之人，这也意味着康家堡与那人有着一定关联……

　　这也就是她眼拙才看出来的一些事情，那么商繁胥，他眼睛明亮，又是身在其中之人，必然他知道的更多，但这些事，他是绝对不会和她说的。

　　所以，他至今从未对她坦诚相对，也怪不得她始终对他止步不前了。

　　想得越多她越是感觉遍体生寒，闭幕战上，她那样放肆的使用唤灵令，也是想以此能对那人有一些震慑，即便那日与其若水山庄一别，可这并不意味着那人与她已经彻底结束了，就算她自己结束了，可那人的一句“等我回来”绝非她单方面说结束就会作罢的。

　　往后，若那人不死，若自己也不死，有生之年总是有再碰面的机会。除非她完全自我隔绝，否则，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人会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就算现在，身在枢机库中，她身边依然是危机四伏，她身边的人也必将受她牵连，稍有不慎……

　　最可恨的是，这个稍有不慎只怕还是因为商繁胥而来……若她大胆的让他成为自己的弱点，那么，他会不会仗着自己是弱点，堂而皇之地对她要挟呢？

　　所以，尽管前有正邪壁垒，后有尊卑森严，却都不如商繁胥这个人来得棘手……为了自己的目的，他是连他自己都会在所不惜的人，更何况是她呢？

　　今后，会被他推入的坑必定是少不了，填平了一个还有一个，保证让她应接不暇……这么一想，那还真是有趣的人生啊……

　　晚饭时，她爹和商繁胥神色凝重地走过来，说是兴国王室那边将行程提前了，世子和华能公主会在三日后的夜里驾临枢机库。

　　为表示对兴国王室的敬意，枢机库传统是人家白天来则献上剑舞，晚上来则燃放烟花，原本大师兄已经拖着何宽和陆文虎练了几天的剑舞，是打算三人一起献艺以贺兴国王室驾临枢机库之喜，这下人家白天不来，他们也是省得再练了。

　　于是就开始准备烟花，要说枢机库也是藏着不少好东西，根本就不用急着出去买，是自家就囤积了样式品类繁多的烟花，喷射式的，旋转式的，吐珠式的，应有尽有，烟花的名字也是都挺稀罕：“姹紫嫣红”，“富贵荣华”，“星火漫天”，“花开并蒂”……杜轻舟听他们说得热闹，就说这烟花莫不是上了年头吧，万一到时候点不亮，岂不是在兴国王室面前丢人了，后来她一问才知，原来这些烟花是两年前剩下的，应该是还能用。

　　据说那是她与商繁胥成亲当夜，为了冲喜，烟花除妖，便点燃了一场蔚为壮观的烟花，可惜，任凭夜空都照红了半边，她这个新娘子就是稳重地躺在商繁胥的怀里，是一点反应都没给。

　　杜轻舟听罢也觉得有些可惜，烟花一向是挺贵的，自己成亲当晚点了那么多烟花费了那么多银钱，可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多浪费啊……

　　商繁胥见她面露遗憾，就说这次趁着迎接兴国王室，索性就将这些烟花都给点了，就当是顺道弥补一下他们新婚当晚的遗憾。

　　听到这话，杜轻舟倒是没有多想什么，还以为他说的是她没见着烟花的遗憾，他是要替她弥补一下这个，可后来才知道，他同样有些遗憾想让她也来弥补一下的，说是既然他成全了她，那她理当不该不再成全他了。

　　但实际上，虽然当晚她看到那五彩缤纷，幻光璀璨的烟花，是弥补了一些心中的遗憾，然而，他的遗憾还是没能及时弥补上。因为那时，当最后的一簇烟花划破夜空时，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对她悄然说了一句：“跟我走，他们都在骗你。”

　　杜轻舟借着天上的火光看清了那人的容貌，对自己说此等疯话的人居然是他……当晚被隆重款待的兴国王室之一，曾经的小师兄，如今的申子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