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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林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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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出现在极东地平线的朦胧边缘,按照古老占星一族预测的轨迹缓缓移入鸽城城墙遗址上留出的那方细狭的孔隙。
从遥远天际所倾下的星辰冷光恰好契合了阵法的走向,笔直的落入古城墙上的孔隙,并经由孔隙六壁上布局奇巧都乳白色崆雾石的反射,最终在墙与地面形成的那片三角阴影里聚成了一道皎洁的光束。
光束刺穿了黎明前浓黑的雾,毫无阻隔都落在了距墙根四尺处、与地面保持三十度倾角的时晷上。
时晷分两面,一面是代表夏至的炎阳金鸟纹浮雕,称为日晷,另一面则刻着冬至那天的星象图,称为月晷,每面的边缘都划有12道刻痕,代表了日夜各12个计时单位,这是从上个文明留下的传统,据说是合了日月星辰的运行。
每当暮色降临,太阳沉到拓扑海面以下,太白星攀上远空,时晷便在机枢齿轮的带动下翻转到背面,让月晷承载星月的光辉,细数时间的流逝。
而当日出将近,启明星归位时,则再度触发那古老机关,金属器械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晷面翻回正面,沉眠一宿的鸽城也就陆续开始响起悉悉簌簌的车马人言。
斗转星移,日出月落,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持续着世界诞生之初的准则。
这个古老闭塞的边境险城里面生活的人也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惊蛰祈雨,霜降求安,上祀苍天,下奉黄土,他们古朴,刻板和严肃,谨遵天道与典法,处处谨小慎微。
而茉莉.林,身为最看重“规矩”的药商朱雀一族的林家长女兼“未来的家主”,却从骨子里厌恶着这样的生活。
几只花鸠照常在天色熹微时离开筑在峡谷的巢穴,飞向林家宅祗后院的钟楼,它们的嘴里唧咕着欢愉,一撮短碎羽的尾沾上了清晨的露。
林宅就毗邻鸽城北边的峡谷而建,白墙青瓦,石阶木窗,已有百年的历史。
其中主宅高两层,品字型结构,中间那部分是会客与族会的区域,东西两厢则为生活起居的场所,只有家主和他的妻小、仆从能够进入。
围绕着主宅散落着七八间规模稍小的副宅,住着其他的族人,但也都各行其职,甚少言谈。
而那座花鸠们尤爱的钟楼,则是林宅的标志,全木打造,二十余米高,由一层层螺旋上升的玄梯通往顶层,是鸽城最高的建筑。
钟楼上并没有钟,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钟楼顶层独特的构造让它具有扩音的效果。
即使是一把很小的手铃,只要以固定的频率摇动,便会让宅祗里所有飞檐下挂着的吊铃共振,起到通讯传音的效果。
花鸠们准时的落到了钟楼顶楼的窗台上。
它们竖着耳朵听玄梯上回旋的木屐脆响,听那花雕镂心的胡紫木落地门被推开的涩涩长音,听麸皮和蔴籽被撒进瓷盘里时快乐的摩擦声。
啊,又是美好的一天,花鸠们是这样想的。
它们仰着那红顶翠喙的漂亮脑袋,黑眼珠子晶亮亮的望着从钟楼窗口伸出来的那段雪白的臂。
其实对于花鸠这种脑容量还没有一粒花生米大的蠢鸟,从来是记不住是谁在每天好心的为自己投喂食物,它们只管扑扇着一对花斑羽的肉翅,迎接从天而降的美味。
偶尔它们会在啄食期间抬头抖一抖落在脊背上蔴籽,也就顺便瞥见了那位对它们而言无比庞大的“神”。
那双黯淡在圆框镜片后狭长的、尾稍向上挑起的忧郁眼睛,也就短暂的印入了花鸠的脑海里。
站在钟楼顶层的窗口,茉莉.林看见自己的乳母嬷嬷在狭窄的螺旋玄梯上挪动着痴肥的身体,手里攥着那只银色的戒铃。
“该死,今天是考核日。”她抿紧红唇,阴郁着脸把正在啄食麸皮的雀儿往外赶了赶,脚一踮翻身踩到窗台。
考核日是雀族祖先定下的戒律,每隔三十三天,族内各支商队的首领和药馆的长老们都会聚在一起,对未来的继承人进行考核。
考核的内容既涵盖药典、医古文、内经、病论的理论背诵,又涉及到药材的采收、炮制与鉴定的实践环节。
而在继承人正式接任家主的位置之前,这样的考核要一直进行下去。
茉莉的父亲已经担任了十五年的家主,作为家主唯一的女儿,茉莉自识字起就不断的接受各式各样的考核,并且还将没完没了的考下去。
她真是烦透了这一套。
但是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东西们说了,药商是商,更是医,药材关乎到治病救人,关乎到生死,继承人无论天赋有多高,都必须经过高强度的重复训练,熟记用药的所有规则,获得担任商队家主的资格。
然而茉莉压根就不想当什么家主,她恨透了这个鸽笼一般的宅祗,恨透了那些黄纸片上的晦涩文字。
每天她伴着日出偷偷爬上宅祗里最高的建筑钟楼,眺望着西方恍如虚境的拓扑海,再看一眼从峡谷峭壁陡峰处飞来觅食的花鸠,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失去自由的笼中雀。
乳母嬷嬷的脚已经踩上了玄梯的最后一级,眼看就要绕过最后的回廊,推开钟楼顶层的落地门。
要是在这里被发现可就不妙了。
茉莉想起自己父亲那张沉郁的可以滴出水的脸,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
上个月她似乎就是因为被父亲发现没有做早课就爬到了钟楼而被罚了十天的禁闭外加抄药经三百页……
这都怨那多管闲事的乳母嬷嬷,不过是顶撞了她一两句就倚老卖老的告到了父亲那去,这次可得防着她一点。
茉莉心一横,眯着眼睛算了算顶楼与最近一层的玄梯之间的距离,右手飞快从腰间解下那条修束大衣腰身的双环银勾藤绳,一端挂在镂花窗的孔隙里,另一端抓在手里,双脚借力蹬在窗台,身体向后稍倾,整个人顺着绳子斜斜的摆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对于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可能难度大了一些,但是作为药商家族的孩子,练习攀岩以便采集悬崖峭壁间的珍稀草药是一项最基本的能力,所以即便是茉莉这种作为继承人来培养的家族宠儿,也是要接受相关的训练的。
藤绳长度刚刚好,于是茉莉手一松,无声无息的落到了玄梯上,随即她把藤绳抽回随意的束在腰间,放轻步子,头也不回的沿着玄梯向下疾走。
她看见掌灯姑姑的身影出现在主宅的回廊里,心里暗道不好,脚底的步子又快了些。
当她离开钟楼回到西厢时,清脆悠扬的铃声以钟楼为源,如水波一般将整个林宅卷进了涟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