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雨半三

3、第 3 章

　　五年后。
　　八月盛夏。
　　“热死了，热死了。”林三树抖着身上的短袖，从屋里晃荡到客厅，想要接杯冰水降降温。按了好几下也不见出水，才发现水桶里面根本没水。他低骂了一声，把空水桶拿了下来，叫嚷着：“老陈，没水了！”
　　陈乾一早起来也是热的不行，随便冲了个澡，裤衩还没套上，就听见了客厅的叫嚷声。他迅速套了裤衩，甩甩头发上的水，光着上半身出去了。
　　“没水你叫水啊，叫我有POI用。”
　　“水票放哪了？”林三树记得自己把水票塞在桌垫下，但翻了翻，没有。
　　“桌垫下面。”
　　“没有。”
　　“那就是没了。”
　　陈乾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把正对着自己的风扇插上，顺着风随意扒拉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吹风的空档，他开始琢磨房租的事情。房东昨晚来了电话，话里话外要涨房租。他现在住的这间40多平的两室一厅是他和林三树半年前租的，和房东签的两年的合同。当初签合同的时候，这片小区周围几乎就是一片棚户区和荒地。结果政府搞规划，一个月前宣布把这周边区域划定为产业园区，陆续把棚户区都拆了，小区里的房价自然也跟着涨。
　　林三树翻箱倒柜找水票，热的一身汗。他走到椅子那，转过电风扇，呼啦啦吹着风。
　　陈乾也没管，掏出烟盒，叨出一根烟，夹在手里，“房东打电话了，涨房租。”
　　林三树也没多意外，想了想，说：“那合同里都说好了这两年房租不变，他上哪儿涨房租去？”
　　陈乾点了烟，抽了一口，“他愿意赔两月房租，另租他人。”
　　林三树愣了愣，半晌问：“那，涨多少？”
　　“五百。”
　　“哦。”
　　一时间，客厅里两人都陷入沉默，只有风扇旋转发出的咔哒咔哒的机械声。
　　林三树盘算着自己手头的余钱。他在餐厅当服务员，一个月工资3000多，除去每月日常花销和房租，他还得往家里寄钱供弟弟妹妹上学，手头基本没攒下多少钱。房租要是再涨，他的压力就更大了。
　　陈乾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区区几百块钱发愁。放前几年，这不过是他少吃一顿夜宵的事。
　　他猛吸了几口烟，“继续住，多出的房租我来付。”
　　“不行。要出也是我出。”
　　林三树留了半句话没说——你工资比我还少，我这好歹还攒了点。有些话他知道不好说，怕伤了老陈的自尊心。
　　陈乾没再说话。他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先叫水，我把破风扇修修。”
　　林三树给社区水站打了个电话。
　　“喂，妹妹，你爸呢？麻烦让你爸送桶水过来，15号楼6层602。对，现在就送过来。”不到20分钟时间，水就送来了，不过等他看到门外送水的是个女孩儿时，林三树颇感意外。
　　“是你家订的水？”赵冬青肩上扛着水，两脸颊红红的，满头大汗，她也没去擦，就这样看着有些愣神的林三树，然后微微皱了皱眉，“不是吗？送错了？”
　　“没，没有。给我吧。”
　　林三树伸手想要替她拿下水，女孩却径直走进了屋，扫了一眼，往饮水机那走。
　　“妹妹，你今年几岁了？看着挺小，力气还挺大的。”
　　林三树站在一旁看着她卸肩，提水，落桶，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眨眼间就装好了水。
　　“以前好像不是你啊，刚开始干的？”
　　赵冬青换好水，就着衬衣袖子擦了把汗，“恩”了一声，当是回应。然后伸出了手，“水票。”
　　“水票没了。我们再订一年的。”林三树把裤子口袋都掏了个遍，勉强凑了90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等着，我去给你拿钱。”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给赵冬青接了杯水，“你喝杯水，休息一下。”
　　“谢谢。”赵冬青刚扛着水爬了六楼，说不渴是假的。趁着喝水的空隙，她大致看了一眼整个房子。房子是简单的两室一厅，不大，水泥地板，白墙，基本没有装修。客厅里摆着一张饭桌和两张椅子，还有台电视，看着有些年头了。客厅外连着个小阳台，有个人背对着她坐在阳台上。从背后看，男人留着寸头，肩宽臂长，身材板正。低着头，好像在摆弄什么东西。
　　“给，100整，你数数。”林三树把几张零钱递给她，见她往阳台看，说了句：“哦，那是我哥，家里风扇坏了，正在修。”
　　赵冬青收了钱，数也没数塞进了口袋，顺便掏出水票。
　　“十二张，你数数。没错的话，我走了。”
　　“恩，谢谢你了。”林三树把人送到门口，末了又多聊了几句，“妹妹，怎么不找个别的活干？这活可不轻松啊，尤其这天还这么热，更难受了。”
　　赵冬青微微一笑，说：“挺好的。一分气力，一分钱。”说完转身下了楼。
　　林三树望着她下楼的背影，想到她可能和自己在上大学的妹妹同龄，心里不由一酸。
　　陈乾修好风扇，插上电试了试，满意地挑了下眉，顺口朝回屋了的林三树问道：“刚送水的来了？”
　　“恩。是个妹妹送来的。“
　　“呵，这一小会儿你就多了个妹妹？”陈乾打趣。
　　“真的。小姑娘看着挺小的，估计也就十七八岁，和我妹差不多大。你说，年纪这么小，怎么来干送水这活了？”林三树越想越想不通，“这可不是她干的活。不过小姑娘倒是个实在人，跟我说，一分气力一分钱，挺好的。”
　　陈乾听完倒觉得有意思，半晌，冒了句，“人各有命。”
　　林三树无奈耸耸肩，瞥见了地上放着的空水桶。“哎呀，空桶忘记给了。”
　　刚说完，门铃响了。林三树猜八成是小姑娘回来拿桶了，赶紧去开门。
　　“刚在说呢，我把桶拿给你，你等会。”
　　陈乾往门口望去，只见小姑娘扎着个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因为天气炎热又爬了6层楼的原因，两侧脸颊有些发红。他看着她的脸，越发觉得熟悉，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在陈乾打量赵冬青的时候，赵冬青也看到了椅子上的他。她很快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李阿姨家的外甥，阿钱。几年不见，他看上去更沉稳了些，身材也更壮实，眉眼间似乎还有几分凌厉。他正在看着自己，微微皱着眉，好像在思考什么。
　　赵冬青不得不感慨这个世界真挺小，隔了几年，在另一个城市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不过她料想对方应该没记起自己，或许从来也没记住过。于是她也不打算来老乡认亲这一出，干脆当不认识，脸上一派镇定，主动避开了视线。
　　林三树送了桶，关上门了，这才说话：“就刚那姑娘，看见了吧？”
　　陈乾还在想到底在哪见过她。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个名字。
　　“赵冬青。”
　　“你认识？”
　　“五年前见过。”
　　车站的那次，是陈乾最后一次见赵冬青。那天回去后，陈乾直到春节才又去了姨妈家。有一天晚上，他在窗边抽烟，看了一眼对面的房子，一片漆黑。
　　他问李重：“对面你那个同学呢？”
　　“赵冬青住学校去了。”李重说完，又在他耳边加了几句，“她妈跟人跑后她就去住学校了。”
　　“跑了？”陈乾抽烟的指尖一顿。
　　“对啊。据说她妈早就在外面搭了个男人，后来被她爸知道了挨了不少打。估计是受不了，就跑了。”
　　陈乾的眼前又浮现那晚的场景，那个女人拽着赵冬青的胳膊凄厉地追问——“怎么活？你告诉我怎么活？”
　　他冷笑一声，原来这就是那个女人活的方法。她找了条活路，这条路，只有她自己，没有她的女儿。
　　“她好像不记得你了，刚也没和你打招呼。”说完，林三树走到陈乾那，看了眼风扇，“修好了？”
　　“恩。”陈乾回应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从烟盒又叨出根烟，咬在嘴里，走到阳台上接起了电话。
　　“阿超。”
　　“乾哥，我…”他耳边贴着手机，眼睛望向周边凌乱的棚户区。那里脏乱狭小的过道里有个格子衬衣的背影，骑着装满空水桶的三轮车自如地穿梭着。他的视线随着她移动，电话那头的声音零碎地落在他的耳朵里，“…钱不多…最近丈母娘要手术…”
　　他静静听完，只说了句：“谢了，兄弟。”郑重而又诚恳。
　　电话那头的人听完心里有些触动，想起了往事，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等他挂了电话，视线里那个身影早已消失在巷子中。他拿下嘴里的烟，低头抖了抖烟灰，又在阳台上站了许久，直到一根烟抽完，才回到房中。
　　“明天我出去一趟。”
　　“找门面去？”
　　“恩。”
　　“老陈，你真准备开餐馆？”
　　陈乾点点头，看了一眼林三树，“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
　　林三树过了二十多年老实本分的日子，从来就没想过自主创业这回事，心里没有底。况且万一钱投进去亏了，那他怕是得赔上老婆本了。但他又有点心痒痒，每个月三千多点的死工资，累死累活也攒不了多。物价在涨，房租下个月也得涨了，他觉得日子越过越没盼头。要是他们两个真能把餐馆搞起来，就算每个月赚不多，也多少比现在强点。
　　此刻陈乾这么问他，他的心更加蠢蠢欲动。但那股害怕和不确定又萦绕在他心头，久久挥散不去。他眉头紧皱着，万分犹豫。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久到陈乾以为他要放弃时，林三树突然紧紧握拳，挺了挺背，“老陈，我信你！明天一起去。”那模样颇有慷慨赴死的意味。
　　陈乾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你跟着一起赚钱，倒是像要你命似的。你也别着急回我，可以再想想。”
　　其实陈乾在此之前一直是无业状态。因为一些原因，他堕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天半夜，当他又一次晚归回家，看到熬红双眼也还在等他的父母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在不断的亏欠父母。
　　于是他尝试结束这样的日子，试着振作起来。而他迈出的第一步就是毅然地搭了最早一趟出发的火车，逃离那座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来到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好找工作，他就自己摆小摊谋生。他摆过卖凉皮的小摊，虽然生意不是太好，但每月下来攒点钱也是有的。但好景不长，摊子陆续被城管扣了几回。上个星期，摊子又被扣了。他思来想去，决定盘个门面下来开个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