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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樊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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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咸宁帝三十六年,民生凋敝,人民困苦,各地灾害频频,百姓怨天载道,一些人如游鱼入水,搅得风声水起,看不见的黑色浪潮越卷越大,以皇城为中心气势汹汹席卷整个天下。
距离皇城遥远的西方边关,却有一个小县城有着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大人,这是今天最新鲜的菜,婆子特意为您留的,您带回去吃吧。”
“大人……”
“大人,这是我为您留的豆糕,松软可口,带回去给樊母吃吧。”
……
樊离笑容满面一路走一路接过百姓手中的东西,直落得和头顶一样的高度,晃晃悠悠抱着回了家。那东西也竟然一直晃而不掉,让他一路顺顺利利地回了去。
“娘,我回来了。”樊离晃到了屋里,把东西一一拿下摆放在桌子上。
从堂屋走出一个妇人,看到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地东西,嗔道:“乡亲们都不容易,你怎么又接了他们的东西?”
樊离眨眨眼,对于应对这种情况颇为熟悉,学起了小姑娘们撒娇的手法唤道:“娘——”
一声娘喊得转了十八个弯,妇人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樊离又眨眨眼,心道:“就要成了……”
他正要再接再厉,那妇人却笑道:“行了,我还不知道你?”
话语亲切熟稔,笑容温暖,带着信任和纵容,让樊离不由自主地微笑。
妇人名叫裴王氏,并非樊离的亲娘,当年偶然相遇,裴王氏正要自寻短见,被樊离救下认做母亲。裴王氏将东西一一拿进厨房。
樊离看着她忙进忙出,笑道:“小瑶呢?”
说起这个,裴王氏笑道:“那丫头今天问我要了针线,学起做女红了。”
樊离有一瞬间的怔厄。樊瑶是樊离的亲妹妹,自出生就没见过爹娘,被樊离一手养大。早些年没安顿下来的时候,跟着樊离走南闯北,不知是哪一道程序出了错,也或许是樊离半大孩子不会养孩子,反正等樊离察觉的时候,才发现那小姑娘竟然成了假小子。说话做派全无女子的娇柔婉约。也就是那个时候,遇上了裴王氏。樊离想:那丫头养成这样可能是缺少一个母亲的缘故,他看裴王氏心性温和,就认下她做了母亲。然而也可能是太晚了的缘故,樊瑶有了母亲也没能走上正途。
更何况,女红这个事她平时躲都来不及,今天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裴王氏笑道:“不说你惊讶,她今天问我要针线的时候,我也吃惊了很长时间呢!怕是开了窍,动了心思了。”
樊离仿佛感觉到头顶轰隆一声,雷声阵阵,那么一个假小子竟然也会开窍?
樊瑶由樊离一手养大,在遇到裴王氏之前,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樊瑶在樊离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事关妹妹终身大事,樊离此生恐怕都没有这么重视的事情了,他问道:“小瑶这几天有出去过吗?”
裴王氏此时终于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搬进了厨房,便坐下来给樊离倒了一杯茶,道:“她有哪一天是不出去的?”除非是每天都跟着樊瑶一起出去,不然他们哪里猜的出?
樊离将茶一饮而尽,道:“我去看看她。”
裴王氏在后面喊道:“你别吓她。”
十堰城众人都知道樊离有一个宝贝妹妹,少有人知道的是樊离对妹妹的恶趣味。
已经转身离去的樊离露出一个温柔中透着诡异的微笑。
夕阳的余光折过窗户,映在屋中人的身上,她的神态是如此认真,沐浴在夕阳的光线下,让人觉得她手中的东西一定是多么神圣。
一瞬间樊离的心思有些飘忽,调戏妹妹的心思一下子淡了下来。他想:乱世浮萍,三千尘世里,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少时的相依为命是漫长的时光怎么都抹不去的。不管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的。樊离心下叹息。
然而樊离从思绪中抽离,下一眼瞥到了一个歪歪扭扭看不出原型的东西,他的眼角抽了一下,问道:“你这绣的是个什么东西?”
樊离这一声似乎惊到了那神情认真的姑娘,手中的针偏离了原先的位置扎到了手上,她募然停下动作,“哎呀”了一声。樊离急步走过去,拽过她的手,“让我看看。”
细白的手上一簇水滴似的红珠。
樊瑶不甚在意地抽回手,含在嘴里,那红珠就被她吸进了肚子里。
樊离嘴角抽了一下,右手微微抬起,想给她一脑袋巴掌。
然而假小子樊瑶无知无觉,含着手指,带着被兄长发现心事的窘迫,常年大大咧咧的脸上脸颊微红,一声“哥”难得喊得婉转悠扬情真意切,有了小女子的模样。
樊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片刻后,放下了右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绣的什么东西?”
樊瑶眼神游离,似乎有些心虚,“鸳鸯啊。”
樊离一口气没梗上,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终究还是糊了樊瑶一脑袋巴掌,“鸳鸯,鸭子都不像!”
“说吧,怎么回事?”樊离坐了下来。
樊瑶忙端壶执杯倒了杯茶送到兄长面前,祛着兄长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道:“我喜欢永昌哥。”樊瑶成长至今的岁月里,兄长占了太多的分量,早期的岁月里,长兄如父如母,以至于直到现在樊瑶还是忍不住揣摩兄长的心思。更何况这次还是婚姻大事更需要兄长的作主。
樊离不置可否,只瞅着她反问道:“何唯何永章?”
大意了,樊离心想。何唯,字永章。是樊离的师爷,樊离还蛮欣赏他的,带他来家里了几次。可那也不应该吧,樊离又撇了樊瑶一眼,这么一个假小子,到底是怎么开了窍呢?
樊瑶被兄长瞥的有些杵,但是话一说出口,反倒没了顾忌,也不管兄长是不是会生气,破罐子破摔道:“对,就是何唯永昌哥。”
樊离表情本是淡淡,见她这幅样子就头疼,起身出去了。
大概樊瑶也没想到自家兄长这一次竟然放过了自己。
她隐约知道兄长十分疼爱自己,可是对自己要求也甚高。这一次难不成她做的很好?樊瑶有些茫然。
她在屋中愣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件事结束得有些不明所以,打算再去探听一下兄长的口风,顺便申诉一下自己的想法。
院落总共也没多大,樊瑶没怎么找就看到了在黄昏夕阳下的兄长。樊瑶忽然间想道:自从来到这里后,兄长好像每天回来都会在这里坐一会儿呢!
也许是夕阳的余晖过于温和,樊瑶竟然没觉得有多么害怕了。呸,那可是从小疼她到大的兄长,她有什么好怕的?
樊瑶一瞬间有了勇气,趾高气昂活像一只拼命扬起脖子的鹌鹑。然而仅仅走了两步,樊瑶的勇气就所剩无几。她慢慢腾腾地挪步直到无意中停下了脚步。樊瑶有些苦恼,她长大至今只怕也没怎么苦恼过,什么事情都让兄长一肩端了。想起兄长的疼爱,樊瑶踌躇不定,可是终身大事,没有兄长怎么行呢?她想想心上人,终于咬咬牙,为防自己再次犹疑,蹭蹭蹭一路小跑到了兄长旁边。
院中有一棵树,树下放了一张椅子,躺在椅子上的樊离睁开眼睛。
樊瑶小心打探着他的神色,轻声试探道:“哥,你没生我气啊?”
樊离哼道:“生你气?生你的气,我早晚要被气死。”
樊瑶知道他没生气,也不在乎让他说几句,嘿嘿傻笑。
樊离一巴掌拍在头顶上,没好气道:“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家,有点女孩子的样子行不行?”
樊瑶揉揉脑袋,不满地嘟嘴道:“城里的其他女子还不如我呢!”
十堰城地处西北,城中女子皆是膀大腰圆,颇有豪气。
“你和他们比,”樊离不敢置信,“他们家在这儿,你的家在江南。”
樊瑶小声嘟囔道:“我又没长在江南。”
声音极小,本也是无心囔囔,却分毫未落地落入樊离耳中,他的神色一瞬间变动极大,却又很快恢复,问道:“你不在屋里绣你的鸳鸯,跑出来做什么?”
说起这个,樊瑶瞬间脸红,有些期期艾艾,没等樊离再给她一巴掌,大声道:“我要嫁给永昌哥。”
可惜樊瑶做了那么大的思想准备打了水漂,樊离闭上眼睛躺在椅子上,只给她来了一句轻飘飘的话,“我知道了。”
樊瑶愣愣地,颇有些直眉愣眼的味道,“哎,哥,你答应了?”
樊离心中酸涩,揉了揉她的头发。真是一个傻丫头。这些年,什么事他不曾答应过呢?哪怕是天山上的雪莲若是她想要,他也会摘给她的。一时间樊离被心中复杂情绪驱使,他终于离开了躺椅,站在妹妹面前笑道:“傻丫头,哥什么时候不曾答应过你?”
话语中的宠溺意味实在是太过明显,“哥……”樊瑶莫名地有些委屈,你这么宠我,却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多要求呢?我也想让你高兴一下,做个淑女,可是性格已经养成,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吗?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做了,可是,可是,樊瑶心想,做个淑女有什么用呢?越想越难受,樊瑶终于忍不住揪住兄长的衣领哭了起来。
樊离无奈地抱着妹妹哄道:“傻丫头,怎么哭了,不就是喜欢一个人吗?行了啊,别哭了,明天哥哥就给你说媒去。”
闻听此言,樊瑶也不哭了,从兄长怀中探出头道:“哥,你说真的?”
樊离温柔地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樊瑶想了片刻,摇摇头。
樊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温和道:“那就是了,去洗个脸,吃饭吧。”
闻听动静跑出来查看的樊母,看着这一幕微笑。
院子,阳光,妹妹,母亲,家。真好,樊离也在夕阳下微笑。
第二天,天微亮,樊离就出现在了县衙。他对守门的衙役说:“让何唯来见我。”
县衙后的客房内,何唯忐忑不安。他是两年前来到十堰城的。时间不算短,樊离对他也很友好。可他对这位顶头上司却始终有着很深的忌惮。他没见过樊离的雷厉风行,却听了太多关于这人的传说。短短四年的时间让一个贫瘠之城恢复正常甚至繁荣,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能力的。樊离对于后来几年里来的人来说太像个谜,因为未知,因为好奇,因为想象,所以他在任何人的心里都是高深莫测的,因而越发敬畏。
“大人。”何唯行礼。
樊离将茶杯放下,道:“你已逾弱冠之龄。本官身为你的上司,容我多问一句,可有婚配?”
何唯心思翻涌,瞬间闪过多种念头,但还是间不容发地回道:“回大人,未曾。”
“嗯,”樊离点头笑道,“既是如此,本官便做回媒人,永章觉得我妹妹怎样?”
何唯撩摆跪下,“瑶姑娘心思单纯,活泼可爱,唯心慕之,希望大人成全。”
这本也是樊离希望的,然而樊离盯着茶杯,沉默不语,眼神幽黑深不可测,片刻后方才出声,声音飘幽,异常诡异,“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何唯飞速答道:“唯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必珍之,爱之,怜之。”
樊离毫无反应,淡淡道:“你下去吧。”
何唯起身恭敬离开。
“等等。”樊离忽然间喊道:“除了我家,樊瑶还和你有过见面吗?”
何唯迟疑道:“……见过几次面。”
樊离本想再问,皱皱眉又道:“无事,出去吧。”
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再问……不合适吧。樊离皱眉心道。
一身穿衙役服装之人与何唯擦肩而过,进入堂内。
何唯侧身敛目。此人姓凌,名培元。不到弱冠之纪,却是最早跟在樊离身边的人。
“大人,有您的一封信。”凌培元踏入屋门,双手奉上一张信封,只是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仿佛一尊会动的石雕。
樊离接过,信封落款:凌齐。他拆信观阅,快速看完,思索片刻后道:“培元,凌知府六十大寿,明天出发,通知何唯他也要去。”
凌培元罕见的露出一丝表情,就像是石雕裂了一条缝。樊离出门从来都是只带他一个,这一次......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那外漏的一丝情绪,重新变成了一尊会动的石雕。凌培元一向只听樊离吩咐,不管其他。
“是。”
樊离现在每天上衙门,基本就是坐那喝茶,睡觉,晒太阳。没办法,治安太好啊。樊离躺在躺椅上悠哉悠哉。凉亭之中,柱子上爬满了种植的丝瓜。层层缠绕,构建了一处绝佳的地理环境。樊离感受着暖和和的阳光心道:当初选在这真是再正确不过的一个决定了。
当晚回到家中,樊瑶扑上来道:“哥,你问了吗?”
樊离怒道:“你矜持点!”
樊瑶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原地嘿嘿傻笑。
樊离看她这副样子就想呼她巴掌,想到她将为人妻,又停了下来,不耐烦道:“等着做新娘吧。”
“真……真的”,幸福来的太快,就连假小子也忍不住一腔少女情怀,变得结结巴巴了。
樊离好笑又心酸,伸出手摸摸她的头,温和笑道:“我妹妹这么好,他怎么会不答应?”
樊瑶满腔少女心愈加不好意思,樊离看着她的红脸,心底安慰,却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自下而上飘入耳中:“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嫁给永昌哥?”
樊离手指一僵,揉乱了妹妹的一头秀发,挪步走了。樊离进屋时,回过头,樊瑶仍站在原处傻笑。真是一个傻丫头……昨天的酸涩再次涌上樊离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