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潘迪》伊夏森略

1、贵客

　　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

　　琴声如午后的暖风拂过，即便是完全由灰暗色调构成的天空也显得明朗了许多。或许是要刮风了，深蓝的海浪毫无生气地拍打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时不时还有凄惨的海鸟叫声从窗外掠过。尽管如此，住在旅馆阁楼里的潘迪依旧盯着昏暗中桌上的一抹烛火，让自己沉溺在从楼下传来的琴声的暖意之中。

　　潘迪听过很多投宿在此的人弹过楼下的那台老钢琴，要么带着散发着酒气的狂喜，要么带着不得已才来此处的悲痛。但今天所传来的琴声，却是在这荒凉偏僻的岛上未曾所见的纯粹的喜悦，比任何旅馆老板带回来的女人脖子上的宝石还要纯洁。

　　老板虽然是个好/色之徒，却对音乐戏剧之类的有着极大的兴趣，据说是他二十年前在天气同样阴沉沉的首都上学时养成的。而后来为何他又回来这个只有海鸟肯来拉屎的小岛上，原因众说纷纭。

　　潘迪趴在破旧不堪的木桌上，合上眼睛时想到弹出如此温柔的琴声的可能又是老板用钱财引/诱回来的某个女人，便连连叹息不已。

　　风刮了起来，从窗户的缝隙中穿过，发出像是悲鸣般的声音，琴声停下了，潘迪正好能听见摆钟敲打的第五下。

　　潘迪弯着腰从阁楼的圆窗往外看去，树木果真在发狂似的地摇晃着，却不舍地抓住地面，因为除了大地，它们无处可去。

　　铃铃——潘迪往后看去，床头系着线的铃铛摇晃着，线的另一端是等着差使潘迪的老板。

　　潘迪拿起桌上的面具戴上，来到供他出入的梯子的小口旁朝下探了个头，看见大腹便便的老板叉着腰站着朝上边大喊：“干活了！”

　　潘迪点了点头，回去套上了件棕色的斗篷才跟了下去。

　　“今天中午从首都来了个客人，”老板和潘迪从一个个紧闭着的房间门前路过，潘迪看见最大的那间客房前铺上了地毯，“很重要的客人，是从首都来的。”

　　潘迪没有作声，他大致也能猜出老板的意图。

　　他接下来得去和他朝夕相处的羊群之中挑出只肉质细/嫩的小羊羔，然后帮厨娘们宰了它，把手上的血水洗掉后，他就要到老板的餐厅里的那块红幕之后去拿起那把被他呵护了多年小提琴。

　　“就拉那几曲吧。”老板肚子上的赘肉在下楼时一抖一抖的，“还有，记得不要太突兀地停下，得像我上次教你的那样。”

　　潘迪点了点头，把披风拉紧了些，和老板一起从楼梯旁的侧门走了出去，直奔羊圈。

　　狂风停下来时已然是夜晚了。旅馆老板将他的私人餐厅布置了一番，想方设法地使这里接近他脑袋里残存的二十年前在首都时参加过的唯一一场晚宴的景象，即便没有水晶吊灯和交响乐队，这些银烛台和丝绸餐布也足够让来者赏心悦目了。

　　“把你们那该死的腰给我挺直起来。”旅店老板对他店内除了潘迪外为数不多的几个伙计的耳边咬牙切齿道，他可不希望让自己的人丢脸。

　　他整了整领结，连忙邀请早已在一旁欣赏画作的贵客入座。由旅店伙计充当的侍者按照吩咐朝两人的杯中倒上了岛上最香醇的葡萄酒，旅店老板闻到他多年来都舍不得喝上一小口的酒香，似乎已先行带上了醉意，他举杯祝贺道：“欢迎来到奥休斯岛！布恩爵士！”

　　那位坐在他对面的绅士也微笑着举起了杯子，轻啜一口后，也不禁感叹：“我在首都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旅店老板听闻他的话，恨不得一头扎在这话语和酒精带来的兴奋之中，他晃了晃手，命令侍从们上菜，催促音乐赶紧奏起。

　　潘迪接到了信号，手指便开始在琴弦上游走，琴弓开始牵动每一个音符。说实话，他不清楚自己的琴技处于怎样的水平，毕竟他的小提琴老师是供他吃穿的老板。他只记得几年以前，当他还算是个青少年的时候，第一次在旅馆的公共餐厅里拉起了这把琴，刀叉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一时间竟减少了许多。一曲结束后，岛上的这些常被诟病为未开化的“荒外之民”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还有人故作熟练地喊了句“拉的好”。旅店老板为他的天赋兴奋不已，后来就总是拉着他给自己的岛内外带回来的情/妇们演奏，情/妇们浓妆艳抹的脸有那么几个瞬间都从纸醉金迷中肃然起敬了起来。

　　当然，潘迪从不露面演奏，这是老板的要求，也是潘迪的意愿。

　　布恩爵士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刀叉，好像面前鲜美的小羊排顿时失去了厨娘们用多种香料精心调出的独特滋味，旅店老板臃肿的两颊之间的嘴不由得弯成了一个弧度。

　　“布恩爵士，怎么样，阁下您可还适应这里？”旅店老板看见他沉迷于潘迪的乐曲之中，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作为“荒外之民”的自信。他喜欢看外乡人表现出这样的神情，他便有资本说服情/妇们岛外的人有多么羡慕岛上的生活，实则也是在安慰自己——但从岛外来的情/妇总是在这里待不到一个月。

　　布恩爵士没有回应他，只是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的脑海中涌出了一个个音符，在他的耳中与小提琴声一同演奏，他被这悦耳的想象打动了。

　　“真是没有想到，”布恩爵士喃喃道，“会在这里遇见这么好的演奏者。”

　　旅店老板的耳朵早就灵敏地准备好接收布恩爵士所有的赞美，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那些音乐是从他肥硕迟钝的手指中演奏出来的——尽管他自知自己的水平远远低于潘迪天赋。

　　“能让我见这位演奏者吗？”布恩爵士突然间提出的要求使旅店老板从自我陶醉之中惊醒了。旅店老板咳了一声，偷偷地瞥向了那块隔开了潘恩和他们的红幕布，随口一编道：“他生病了！会传染的那种。虽还不至于死人，但也会让人难受上一个星期！所以让他在幕布后演奏就好。”

　　潘恩不为老板的话语所动，幕布后的藏在披风和面具下那张脸似乎已经失去了表达情绪的能力，他纵使有些开心于对方的夸赞，但他依旧坚持着不出面演奏的原则。

　　“这太可惜了…”布恩爵士的语气中带着真切的遗憾，“如果你需要医生的话，我可以让我的下属去找。”

　　“这可不必费心！”旅馆老板惊呼道，“他就是一个病秧子！我已经为他找过很多医生了。他经常犯病，马上就会自己的好起来的！”

　　旅馆老板不自在地拿着刀叉匆忙地切割着自己盘中还冒着热气的羊肉，招呼道：“您先试试这鲜美多汁的羊排吧，我保证您在首都也没吃过这么好的羊排。”

　　布恩爵士挑起眉看了看土豆和胡萝卜之间的红肉，顿时失去刚刚的胃口。“这些哪有正在演奏的音乐美味？”他心想着，带着微笑在旅馆老板的注视下将一块香味浓郁的羊羔肉放入了嘴里。

　　潘恩敬业地在幕布后面按老板吩咐的顺序演奏那些曲目，他的思绪也时不时地从琴声中溜了出去，偷听着老板和布恩爵士的对话，大概摸清了这位贵客的一些线索：他是首都的贵族之子，来此出任监督长官一职，投宿在这里是因为前任长官离开前忘了将住所除虫，所以一个星期后他才能入住长官别墅。最重要的是，他的嗜好是弹钢琴。潘恩此刻终于弄清了午后时琴声的来源，心里默默地舒了一口气，但他有些奇怪布恩爵士竟能和“那位”他所熟知的老板相谈甚欢。

　　这场微型晚宴在老板的鼾声中结束了，几个伙计实在看不下去，扯下了他们只在结婚时和今晚戴着的领结，几个人一同架着烂醉如泥的老板往他的卧室艰难地蹒跚前行。

　　潘迪收好小提琴后在幕后静静等着，他估计着餐厅只剩下欢乐后的残羹剩饭和脏兮兮的盘子了，便想从幕布后溜出来，踩着长年练出的如幽灵般的步伐准备回去自己的房间。

　　“你真的生病了吗？”一个带着些许醉意的声音问道。

　　潘迪停下了脚步，抓紧了自己的披风，不敢回头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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