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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日 ...

  •   吴树被吴淑玉在狭窄的客厅里撵得鸡飞狗跳,克制他的大嗓门儿努力劝解怒不可遏的吴淑玉:“奶奶诶,你别生气啊,生气伤肝!”秦叶捧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儿童版端坐在毛绒绒的咖色毯垫上,望着那页鲁滨逊煮海龟蛋出神,偶尔抬起头视线也游移在窗外,完全没理睬哥哥快要被奶奶打成乌龟王八蛋。
      “唉……”吴淑玉也心里难受,象征性抽了几下,杵着笤帚叹气:“大了大了,翅膀硬了,奶奶说不动你啦。”
      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奶奶,我自个儿的成绩能不知道吗,这学上了也是白上,纯属浪费钱。再说高中学费这么高,还不如留着给你和阿叶买点儿好的。”
      “你这么个半大孩子,不上学以后可怎么办?能找到什么工作养你弟弟?”
      摸摸鼻子,吴树没把自己已经逃学打工存了些钱的事情抖露出来。他早就不想在学校待了,每天占着时间什么都没法儿做,打个工都得偷偷摸摸,什么时候才能给阿叶买上随身听和好画具啊。继续死皮赖脸:“您看这学退都退了,还能反悔不成?”
      吴淑玉瞪他一眼,吴树赶紧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已经跟学校门口那阳河餐厅的何老板讲好了,周一到周五在他那儿干活儿。”顿了顿,又把之前存的钱随便扯个谎放明面儿上来:“之前零零散撒帮工的活儿也攒了些钱,周末还能抽空带阿叶跟您去省城里玩儿呢。”
      “你那点儿钱够个什么。”吴淑玉没好气地抢白他,缓下语气:“不用顾着奶奶,多琢磨琢磨给小叶打算。”

      老迈龙钟,满头花白,牙齿脱落松动到只能吃绵软的食物,两眼昏花手抖气虚。她眯缝双眼捻起一根白线,瞄了许久,还是搁下了针。伸出手去揉弄几下秦叶软乎乎的头发。
      “奶奶老啦。”她这样说道,声音很轻,确保不会被在厨房忙活午饭的吴树听见。艰难地蹲下身,满是老茧翘起死皮的掌心抚在脸颊让秦叶觉得酥麻不已,但他认得这个人,所以暂且忍了忍没有避开,她说:“小叶子,奶奶给你个东西。你可记好放在哪儿的。”
      “第一百二十七页。”他脑海里记的东西太多了,烟盒卡上的字,连环画小人书和课本,家里淡黄色地砖有多少块,小楼后香樟树桩上勾勾缠缠的年轮圈数。他艰难地听到,穿透笼罩着他的隔膜后变得愈发飘渺无踪的苍老声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第一百二十七页。”然后在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记住了。

      吴树再次检查必需的出门装备。哄弟弟的糖果,弟弟的小水壶,防止弟弟晒伤的黑伞,弟弟走累了可以坐下休息的小马扎,弟弟的画本和画笔。把宝贝弟弟抱起来闻闻脸蛋儿,不但长得像白棉花糖,闻起来也香香的,很好防晒霜也擦过了。
      虽然吴树万份无法理解一小瓶子稠稠的白膏为什么能抵上他一周的生活费。不过在以前同班女同学的推荐下,他还是为了弟弟过分娇嫩的皮肤买上了一瓶。效果很好,夏天出门前记得涂上一层,阿叶就再也没有被晒伤过。
      犹记上次好不容易哄弟弟出门逛逛,结果就去河边玩儿了水回来,阿叶暴露在外白皙细嫩的皮肤就发红起疹子,吓得吴树连忙把阿叶送去医院。不得不接触外人,又因为晒伤疼痒的秦叶不停啜泣,软绵绵地哭闹。吴树在一旁看得心里酸疼懊恼不已,那段时间在家伏低做小——比平常更甚——才叫自家弟弟不那么闷闷不乐。

      去山上还得买点吃喝,镇上新开了家超市,许多新鲜吃食。他专门给老板请了周二的假,工作日学生在上学,大人在加班,这个点来逛超市的人寥寥可数。这种程度的人群密集度已经不会让秦叶感到太多不适了。吴树开心地牵着秦叶在里面瞎晃悠。
      碰到感兴趣的,秦叶会扯吴树的袖子,轻微用力让他注意自己,然后走到想要的东西前站定。他选择的东西没有规律性,也不一定对他们起到什么作用。吴树摸不透秦叶在这里到底会看上什么,只是尽其所能的满足秦叶的愿望。但大多数时候,被弟弟水汪汪的眼睛看上两秒钟,吴树就色令智昏的给他买了。然后捧着一堆不知道拿来干啥的古怪玩意儿,感叹要更加努力打工赚钱。

      秦叶身娇体弱,又惯有低血糖的毛病,吴树在太阳直射的地方将他抱起来走节省体力,秦叶怀里抱着一把伞,他太矮了,雨伞边缘不时歪两下戳到吴树头顶。人高马大的吴树边走边在沉思秦叶吃掉这么多甜食,现在嘴巴里鼓鼓囊囊的还包着一颗糖在吃,弄得乳牙都蛀掉一颗,都吃到哪儿去了。
      镇子沿西方向深入,是一篇未开发的山林,来过的人不多,没有商业开发,‘驴友’过度踩踏的痕迹。树木葱茏生机盎然。夏日蝉鸣不绝于耳,麻雀啾啾飞过树叶间,一只小松鼠咻地从树洞里钻出来溜走了。阔叶遮挡下,日光从狭缝洒出点点圆斑,燥热的空气离他们远去了。
      追着松鼠快走了几步,秦叶绊在地表凸起的树根上差点一个跟头磕下去,把吴树惊出一身毛毛雨,还好及时把他捞住了。右手一使力将他搂起来抱好,刚刚在凉爽树荫下蒸发干掉的汗液又冒出了一层。秦叶双手搂住哥哥的脖颈,脸贴脸,一个燥热一个冰凉。渗透出的薄汗蹭到了秦叶脸颊上,黏答答的蛮不舒服,搞得他怪难受。秦叶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背抹抹吴树额头的汗。
      吴树感动不已地享受来之不易的贴心举动。秦叶又拍拍吴树的肩膀,挣扎着要下来走。吴树拗不过他,恢复了手牵手的姿势,弟弟走得慢,还踢踏地上铺散的树叶,瞄到一片纹理分明色泽鲜艳的落叶就停下来,捡起来攥在手上。捡的多了就一边走一边掉,吴树接过来:“我保证给你拿得好好儿的。”
      黑亮清透的眸子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钟,接着扭头拖着他继续走。
      嗯,看来是同意了。

      应秦叶要求停在半山腰,这儿有一汪小小的清潭,用手一拨弄,水波潋滟波光粼粼。吴树把小马扎掏出来安置在一块天然石板上,把画本画笔放在秦叶腿上,倒出加了柠檬砂糖的温水,秦叶捧着杯盖小口嘬饮。吴树最不耐喝这些甜腻的东西,直接凑到清澈见底的水潭里痛痛快快喝了一通。
      随身听头天晚上充满电,音量调到第四格,悠扬舒缓的女声响起,带着隐约的滋滋电流声,渐渐消散在在山林中。

      等吴树醒过来,他昨晚熬到很晚给餐厅准备今天要用的食材,于是听着歌和铅笔摩挲纸张的声音径直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弟弟还在窸窸窣窣的画。
      慢慢凑过去,一大片绿意跃然纸上,手法稚嫩,但看在眼里有别具一格的美感。
      “阿叶画的是森林吗?”
      随身听被秦叶关掉多时。偌大的世界,只有微风呼呼拂过,蝉鸣起伏不定,和身边少年贴在耳边温柔喑哑的疑问。于是疑问声变得如雷声般轰鸣,但不会吵闹得叫他心烦意乱。无数个夜晚的读书声,拿着卡片拼读的教导声,发烧感冒生病时担忧的安抚声。和着此时轻柔的问句,突然间穿透从出生就笼罩在身上的玻璃隔膜,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清晰地钻进他脑海中。
      好像坐在空间逼仄的轿车后座从长长的隧道里钻了出来,从缺氧压抑到令人眩晕的深海中突然浮出水面深呼一大口气,被清晨第一缕日光拉出梦境——在梦里他浑浑噩噩不知所终,在无边无垠的雪原踉跄前行,走累了蹲下来歇歇,歇够了又走,这样的梦。
      吴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无比明晰。于是提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褐色的枝干上一个‘树’,浅绿稀疏的树冠上一个‘叶’。
      张张嘴,不太情愿地艰难出声:“树、叶。”其实画上还有很多东西,但是说出口真的好麻烦,嗯,还是算了。

      常年不发挥作用的声带震动着带出两个呐呐的字眼。
      好乖好乖,吴树捏捏弟弟幼嫩的脸,拿起另一支笔在画儿里添上‘吴树’‘秦叶’。
      没有拒绝吴树靠近画纸,也没有露出领地被打扰的委屈表情。就这样看着那个肤色深沉的少年乐呵呵地在他的画纸上添了两个字。他们的名字。

      翻找背包里零食存货的时候,发现一盒拼图。吴树拿着一包拼图无言,应该是刚刚在超市秦叶放进购物车一起被结了账的。
      反正无聊,不如拼起来好了。吴树也不嫌灰多,径直在小马扎对面屈膝坐下。将拼图盒子放到腿上打开,直接搁地上的话坐在马扎上的秦叶不好够到。里面有一块拼图板,一包零件。
      秦叶专注地进行拼图大业,在汪洋小零件中翻找矩形拼图的四个角。吴树拿起一块,比对了一下卖家附赠的完成图,把它安在大概正确的位置。秦叶瞅见他的动作不禁颦眉,难受得小脸皱成一团,手伸过去坚定决绝地把那块零件揭起来扔回去。然后捏着那块两边没有凹陷和突出,明显是安放在四角的零件塞进左上角。
      吴树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循着完成图上的提示将看起来像最左边那块的零件挑出来,捧在手里让秦叶选。秦叶严肃地比对图片,翻找半晌捻起一块,放在第一块正下方。就这么翻来拣去,还严格按照顺序拼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也就拼好了两列,一旦前面一小块安错了,就把后面跟着的通通撬起来重新一块块贴上去。吴树除了拣零件放手上任君挑选,就只剩下盯弟弟这么件事做。秦叶抿起嘴巴,润泽嫩红的唇成了一条线,下颌尖尖的,表情很是郑重,拼好几块就会放松点,少见的外露些符合六七岁小孩子年龄的欣喜情绪。
      让吴树心软得一塌糊涂。
      最终大功告成,很巧,正是一副森林美景。
      “阿叶真厉害!”真情实意的夸了弟弟,把成品捧在手上,端去弟弟面前。吴树问:“喜欢吗?”
      秦叶盯着拼图,有树、叶、蓝天、白云、土地、小鸟、空气。没什么好看的。喜欢,喜欢是什么感觉?他不是很明白,于是没出声。只握住坐在他面前哥哥的两根手指,示意吴树站起来。
      吴树正闷闷地想弟弟是不是又不开心了,就不明就里的被柔弱的力道牵引准备站起来:“嘶,诶诶诶!”盘腿坐久了,吴树站起来差点以为自己的腿不存在,一时没站稳往后一仰。秦叶握着吴树的手,被这力道一带往前扑在吴树怀里。
      “嗷……”吴树龇牙咧嘴地痛呼,虽说弟弟很乖很轻很小巧可爱,但好歹也是六岁大的孩子,猛地撞在他怀里,吴树后脑勺还磕在石板上,登时一阵头晕目眩翻江倒海。头晕了几分钟,少年人恢复起来很快,吴树缓过来晃晃脑袋,除了后脑勺有点肿痛,感觉好多了。下意识扶在秦叶脊背上的手拍了拍,猛地察觉秦叶在发抖。心下一惊连忙翻身坐起来,把趴在他肚子上的秦叶搂起来一看顿时慌了,一双膝盖都在石板上磕破了,细细的血液在玉白的腿上蜿蜒流动。
      “呜……”吴树听着弟弟咬住嘴唇发出来的哽咽声,心疼得揪起来了。一手穿过腿弯一手扶着脊背将弟弟抱起来放在小马扎上,匆忙在背包翻找却没什么能用的,只好拿矿泉水清洗了血迹,擦干边缘的水迹,心痛地吹了吹希望缓解火辣辣的痛感。
      但是没用,秦叶还在抽泣。只得把弟弟搂在怀里,双腿搭在自己膝盖上,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揩拭弟弟湿润泛红的眼尾。小声哄他:“阿叶乖,阿叶乖,不哭不哭,都是我不好。”
      他一贯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颠三倒四都是几句,阿叶不哭弟弟乖,不痛不痛。秦叶揪住哥哥的白色体恤衫,将小脸埋进他怀里。半晌,吴树才哄得秦叶停住了抽泣。
      他恨不得把埋在胸前的弟弟按揉进骨子里,却只是揉捏了两下弟弟的后颈:“阿叶。”抬起弟弟的脸仔细查看,眸子湿漉漉的,像是春天初生的柔弱小鹿。他顿了顿,把T恤从弟弟的手里拉出来,抚开弟弟紧攥的手,在掌心揉弄。
      哪里都小,哪里都软,用一点力气都怕他碎掉了。
      吴树俯身在弟弟的额头印下一吻:“阿叶对不起啊,痛痛飞走了。”
      秦叶扬起脸看他,眨眨泪眼。还是很痛,啪的用手用力拍打了一下哥哥的手臂。
      ……吴树感觉弟弟在给他挠痒痒但是理智告诉他弟弟是在打他。
      不过没差别,弟弟好可爱,于是吴树又亲亲他纤长浓密的睫羽:“最喜欢阿叶了。”

      下山路上吴树背着弟弟,虽然他很累,头晕腿软,但是弟弟腿还疼着呢。双手圈住弟弟还没他手臂粗的大腿根。秦叶趴在他不算宽阔的脊背上整个人软塌塌的,轻柔规律的一呼一吸,气息吐在吴树耳边。让吴树耳根染上不明显的红。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还有一个人是奶奶——此刻攀着他肩膀睡在他背上,吐息绵长。虽然看不到睡颜,但他知道一定非常甜美。
      托住臀部把人往上送了点,吴树望向前方,下山的路崎岖蜿蜒,悠悠绵延。他说:“阿叶,我在石板对面最高最大的树上刻了咱俩的名字,以后每年都来这里看吧。”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嘿嘿。”

      小叶子趴在大树身上呼呼大睡。什么是喜欢?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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