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夜北》林药药

1、连越

　　在进入金顶大帐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而在哥哥看着那名女子的目光里，我正式意识到，我们所规划的一切，将走上完全不同的方向。
　　她的美打乱了所有既定的道路。那么灼目又绚烂的美，在哥哥的眼底熊熊燃烧着。
　　义父的脸色愈发阴沉。我感受到了帐内传来的寂静压力。四年来，我们并肩征战在夜北的每一片草原上，血流漂杵，马革裹尸，终于冲入了这座象征着最高王权的金顶大帐。它在先王携妻儿逃遁之后，已基本放弃了防守和抵挡。黑水部的宗亲贵族就这样被遗弃在了这座黄金之城中，而她——七海舒窈，先王侧妃，也如同废卒一样，被放弃在了荒芜的廷殿上。
　　但她一身华衣，行礼时眉目依然高傲，且带笑。她是多么懂得，自己尚还拥有着强大到足以造成毁灭的武器。
　　热河部的绝世美人，夜北之花，施施然朝着哥哥跪拜了下去。她抬起头来，星星都坠落在她的眼睛里。
　　我哥哥扶她起身，动作温存到仿佛她是一触即碎的雪雕冰花。川明的甲扣猎猎作响，更多的愤怒和更多的不安在帐内弥漫，伴随着他们两人一步接一步的前行步伐。
　　她站在新的夜北王的身边，昂首的姿态如同王后。
　　“先王弃妃，被穿过的破鞋，你也想要吗？”在议事帐中，川明对着哥哥横眉怒对。
　　“她倒也算是件值得炫耀的战利品，纳入后宫也不错，只是王后……”义父说我太谨慎，而谨慎的人总太多忧，总习惯于委婉地劝解。
　　“这个夜北，是你我两部同时打下的。别忘了我们有婚约在前。”义父不动声色，用一句话寂静了所有喧嚣和争吵。
　　我的哥哥，呼岚部的少主，未来的夜北王北山连戈沉默了，他皱起了眉头，他在挣扎，他在妥协，他突然又握紧了拳头，他抬起了头，他开口。
　　“我已决定立七海舒窈为后。绝议。”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川明的长刀已然出鞘，他的愤怒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爆为烈焰。义父静静地用手拨开了儿子的刀刃，“刀剑对王，大不敬。”他的语音平静如水，波澜风暴都潜伏底层。
　　“我会用另一场婚姻来补偿。”哥哥对着拂袖而去的弥氏父子，沉静地说。只是他们并没有回头。他们离开的背影，落在所有人的眼里，那里面写满了被背叛的屈辱和不甘心的愤怒。
　　“哥……”他疲惫地对周围的人摆了摆手，众人退下之后，议事帐里终于一片寂静。只有在我面前，他才终于露出了倦容。
　　“连越，你不会也以为，我蠢笨到为了一个女子，而背约毁信吧。”呼岚部北山氏与图颜部弥氏的婚约定在四年前的白马城中，正是两部联合举兵反王的前夕。这是一场纯粹的政治联姻，为的是稳定两部的联合。那时夜北还是黑水的天下，先王近亲，夜北的世袭贵族北山氏提供声望，而夜北最富裕的家族弥氏提供金钱，未来的夜北王与后双双在那日诞生，一个容颜神武如天潢贵胄，一个嫁车满盈着累累黄金。
　　“你是在向义父示威。”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哥哥，呼岚少主，夜北的太阳。他天神般的容颜之下，并不是一颗愚笨到根本不思考的大脑。虽然他的情人散布在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但他绝对不会让下身代替大脑来思考。
　　“我在告诉弥千山，打仗时可以并肩，但王座却只容一人。”
　　“可如果没有图颜部，我们根本坐不上这个王座。”义父在联军中被称为“隐王”，所有的盔甲、战剑和后方补给，都来自于图颜的黄金矿脉。没有弥氏的黄金，我们都将只是一堆枯骨。
　　“可联军领袖，天降之子，众望所归的是我北山连戈。民心和天意无法用黄金买得。”四年前，这个传说便在占星师们中口口相传，直至每个牧民都耳熟能详。黑水部日益黯淡的主星“狂沙”在一天夜里被另外一颗耀目的星辰长箭贯日般穿透，占星术们说那颗箭星乃主战之星，名曰“连戈”。
　　连戈，连戈，这也是我哥哥的名字。随着风儿，这颗星的光辉和这个名字传遍了夜北草原。
　　四年后，名为北山连戈的联军首领，终于踏平白马，步入了这座金顶大帐。只是，我想起了川明的愤怒，心里却再也高兴不起来。
　　弥川明，野火一样的战士，图颜部的少主，义父最疼爱的儿子，哥哥身边最得力的副将。每次战斗，他都驱马站在最前方，长刀饮满敌人的鲜血，为哥哥换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他奋力挥动长刀，只不过是为了把自己的妹妹推上王后的宝座。而今，一切成为了徒劳。
　　“我会用另一场婚姻来补偿。”哥哥的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如冰锥一样地刺了一下。另一场婚姻，哥哥看着我微笑的目光。寒冬时分，大帐里烟火尽熄，说不出的冷。
　　“别担心，连越，我不会让你替我娶我不要的人。你值得更好的。”哥哥拍拍我的肩膀，融化了那块冰锥。可他提起“我不要的人”的语气，如同说起一块用旧的破布一样。四年前，弥氏姐妹第一次来到白马，觐见先王的时候，哥哥的目光也曾赞叹地停留在弥清嘉的身上。所有的美丽的夜北女子，都享受过哥哥那温柔的目光，可惜，柔情似水，温存几日，便蒸发在草原的烈烈日头之下。
　　就这样把弥清嘉弃之如敝履，伤害的不仅仅是图颜部，还有天垣。朱岩部少主舞天垣是最早一批起兵跟随哥哥的人马之一。在这个天下还属于黑水，而呼岚不过只是遥远的蕞尔小邦之时，舞天垣就坚定地追随了年轻的叛将。因为，我们四人是铁与血的交情，是自童年起便一起驰马叼狼的伙伴，是夜北四骏，是过命的兄弟。朱岩部虽小，但却从来最为忠诚。谁都知道，在弥氏姐妹刚进城的那夜里，舞天垣就去向义父提了亲，但义父摇了摇头，因为弥清嘉是要做未来的夜北王后的。
　　天垣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情，而对哥哥心存一丝芥蒂。他依然忠诚如故，并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底。他当然看见了清嘉望向哥哥的目光，他也当然知道，草原之王才能带来万丈荣光。
　　如果哥哥放弃了与弥清嘉的婚约，那么朱岩部有足够的理由愤怒。毕竟，看到自己珍视如生命但却得不到的宝物，被得到了的人随意践踏并抛弃，再忠诚的心也会受到伤害。放弃弥清嘉，就等于得罪了图颜和朱岩两部，与呼岚关系最近，最为忠心的两部。
　　所换来的是什么？七海舒窈，先王的弃妃，夜北之花。她所来自的热河部，一直是黑水部最亲近的盟友，与先王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直至白马城之役后，黑水大败，呼岚胜局已定时，热河部才默默投诚。如果黑水部还有一丝反胜之击，热河部都不会放弃。把这样摇摆不定的部族之女推上后位，将是对所有自始至终忠于呼岚的部族的最大侮辱。
　　可我望向哥哥，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选择了一条我并不赞成的路，但不管我怎样反对，我都将一路跟随，因为我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