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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乐中悲 ...

  •   八月初十,是公冶氏天下孝宗皇帝公冶弘的万寿日。是日,年轻却手无实权的皇帝夜宴心腹,帝师公冶尉自然是在座宾客之一。

      尉端起精美的酒盏,在仰头饮下微凉的美酒之际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四周:弘孤独地坐在高高在上的宝座上,有些心不在焉地举着手中的玉盏,脸上始终挂着一些浅浅的愁绪。其他的七个人,仍在推杯换盏,醉意初现,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酒食歌舞之中。

      尉心中轻笑,却又有些可怜弘:年轻的皇帝被太后和外戚几乎架空了皇权,成为半个傀儡,空有一腔雄心壮志无处施展,只得将大多精力耗费在后宫美色与醉生梦死之间。随着太后势力的逐年增大,皇帝身边的心腹也逐年减少。到如今,只剩下在座的几人,却大多是不可与谋的竖子。

      一曲奏毕,几个宦人抬着三面盘鼓走上殿来,将之排成梅花形。接着,一位穿着白色纱衣,身披五彩长绸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向皇帝行了一个礼后,便被两个宦人扶上了居中的那面盘鼓。此时,丝竹清乐再起,女子缓缓扭动着腰肢,她腰间所佩的玉环相互撞击,发出清亮的琤琤之声。在一阵忽起的琵琶声落下后,女子忽然用脚在盘鼓上击出两声短促而强劲的鼓声,同时“哗”地一下舒展开丈余长的五彩绸,又在鼓音方落之时忽然停顿,高举饰有金龙环的玉臂,单脚立于鼓面,其态如仙子奔月,又如天姬降世。

      众人皆被鼓面上的美人所吸引,一个个目瞪口呆地定格在原处,双眼死死地盯在美人身上,只恨自己不能多长出一双眼睛来。

      尉却觉得不忍观看。他稍稍侧过身去,不停地将一杯杯微凉的酒水灌入嘴中。只是方才还十分醇香的美酒,此时已略显苦涩了。

      那是瑶,他曾看着她长大的瑶。那又不是瑶,而只是弘后宫中的一名美人,父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伴着美人脚下由弱变强,由缓渐急的鼓点,丝竹之声再起。美人在三面盘鼓上跳跃着,旋转着,滑动着,舞蹈着,若影追形,若燕低旋,若雪飞落,若花绽开……那条上下翩飞的彩绸,更是象两只羽翼,似乎一阵风便能将美人带上天宫,远离尘海……

      众人时不时被美人擦着鼓边却最终安然滑向鼓心的危险舞姿所惊得失声呼喊,接着便发出不绝于耳的由衷赞叹。

      尉却越发觉得这丝竹声、这鼓声、这赞叹声,声声刺耳。他偷偷瞥了一眼弘,发现他已面带酡红,正侧靠在宝座上,微眯着双眼欣赏着美人的舞蹈。他的嘴角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深深的笑意。

      尉转眸再看盘鼓上舞动着的瑶,婀娜多姿,百态生媚……

      尉的双眼渐渐模糊了,在微微的眩晕中,他似乎看到了瑾,看到了父王与妃母,看到了还是个小丫头的瑶,看到了年少的弟弟舜……

      急速旋转中的美人在不知第几回转向尉的那一霎那似乎忽然分了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盘鼓上跌落在了尉桌前的地上。

      一时还在神游的尉在她跌落的那一霎那,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喊:“舜……”

      被从座上惊起的众人呆呆地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美人。下一刻,皇帝打翻了手中的玉盏,冲下了宝座,抱起美人痛呼她的名字:“瑶……瑶……”

      美人缓缓睁开含泪的双眼,一任泪水冲下,她双唇翕动了几下,才轻声说出:“陛下,臣妾……痛……很痛……”

      “御医!传御医!”皇帝抱起美人,呼叫着向殿外奔去。

      一时众人慌张,皆随着皇上奔了出去。

      只有尉坐在原处,失神地盯着委地的五彩绸。忽然,他的脑中闪过一个怨忿深重的念头:如果那一跤将瑶跌死,那该是一件何其令人击掌大笑的幸事啊!省得她被注定的今后会玷污弟弟舜曾经对她的那番纯情……

      次日酒醒时已是在府中,尉觉得头疼欲裂,一是很久都没有喝过那么多酒了,二是他始终有些放心不下瑶,便遣了心腹以向皇上告假为由入宫,顺便打探一下瑶的情况。

      然而心腹回来后却带来了一个让尉很是吃惊的消息:皇上今日未临朝,只有太后一人垂帘!

      尉扶着脑袋思考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上次父王的指示明明是先除太后,那么就需要借助皇上的力量。皇上若有心变强,父王便可以“清君侧”为名而动;若皇上无心变强,那么一切将会是赤裸裸的谋逆……可是,瑶竟然在此时媚惑君王……她在这个局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时隔两日,赋闲在家的尉忽然接到一道旨意,命他带上最好的治疗跌打扭伤的药进宫。尉自然明白这是为了谁,便随着来传话的宦人进了宫。

      宦人将尉带入皇帝的寝宫上元殿,尉见到了正一脸忧色的弘。

      弘还未开口,尉便笑道:“陛下,臣已经明了,请您勿需焦虑,先让臣下为娘娘看一下伤势吧。”说着,他便走向坐在床上的瑶。

      此时,一个宦人忽然走进来,回报说太后请皇上过去有事要问。弘没有法子,交代了几句,便带着随从赶赴太后宫去了。

      尉恭送弘离开,转过身来对瑶说:“请娘娘屈尊让臣下为您瞧一瞧伤势。”

      瑶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肿胀发青的脚踝。

      尉仔细端详了一下,便吩咐候在一旁的宫人端来一个点燃了的小火炉,然后掏出随身带来的几张薄贴(膏药),选出一张后,便默默地坐在小火炉旁,仔细地烘烤着贴皮上黑色的药剂。

      尉一直没再说什么,瑶也缄默,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尉手上的那块薄贴上。良久,尉才彷佛自言自语般地开口道:“娘娘不知道吧,臣下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弟弟青梅竹马的好友是拙荆的妹妹。呵呵,两个顽猴一般的人物,家中所有的树都爬过,所有的房都上过,所有的花花草草都踩践过,所有的马儿、牛儿都戏弄过,甚至连城外西山上的兔子、柳溪里的鱼都不放过……家中的人对于他们俩,无不摇头叹气外加有些可笑,而那两小儿也仗着大家宠他们,甚是无所顾忌,堪称‘穆州城无敌双小匪’……”

      “是‘无敌双小侠’……”瑶十分小声地纠正他。

      尉无声地笑了笑,转了一下手中的薄贴,继续道:“一日,臣下的弟弟忽然很沮丧地跑来问臣下,怎么竟惹得那位妹妹哭得那么可怕?臣下不明白,细问下,才知道弟弟仿着臣下割了她姊姊的一绺头发,而割下了那位妹妹的一条发辫。臣下大笑,问他为何要割她的发辫。弟弟反问臣下为何要割她姊姊的头发。臣下回答,因为臣下珍爱她的姊姊,将要娶她的姊姊为妻。臣下的弟弟想了一下,忽然大叫:‘那我也喜欢妹妹,也要娶她为妻。’……”说到这儿,尉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瑶,发现她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臣下与拙荆本以为,这两个顽皮小儿天生一对儿,算是天作之缘,而且不用去祸害他人,也是上天的好生之德,可谁料世事无常……娘娘,劳烦请将您的玉足伸出……”

      瑶颤抖着伸出了伤脚。

      尉却继续烘烤着薄贴,拉家常似的说着:“哦,顺便为娘娘介绍臣下的幼弟,他的名字是舜……”

      一听到这个名字,瑶犹如被闷棍猛敲在了头上一般,怔怔地望着尉。而说是迟那是快,尉将手中带着热气的薄贴按在了她肿胀的脚踝上。薄贴上的热度外加尉手上用的力度,使瑶忍不住疼得失声叫了出来。

      而此时,弘的声音从尉的身后传了过来:“……你在说舜么?”

      尉起身转过去向弘行了个礼,镇静地答道:“是,臣下编了个舜的糗事,为了分散娘娘的注意力,省得刚贴上时会刺骨地疼。”

      “为什么要编舜的糗事?”弘走过来,闷闷不乐地问。

      尉一摊手,很是无奈地回答:“臣下横竖不能编造陛下您的糗事吧?”

      弘忍不住笑了出来,搂住尉的肩膀对坐在对面的瑶说:“瑶,别听他一句一个‘臣下’地自称,他可是朕的帝师之一,从辈分上算,还是朕的堂兄呢。自从他来到宫中,朕才觉得有这么一位兄长在身边,真好!是吧,尉?”说着,弘亲昵地捶了一下尉的胳膊。

      尉笑而未答。

      瑶看着对面的两人,想到以前的舜和尉,忽然悲从心生,一时抑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弘疑惑地看向尉。

      尉给了他一个“可不是我的错”的眼神,然后颇为戏谑地开口道:“想必娘娘记着方才的痛,本想在陛下面前告臣下一状的,可没想到陛下开口竟然跟臣下称兄道弟,便觉得无处伸冤了,所以心生悲苦,就……”

      “你今日说话怎么听起来怪里怪气的?”弘不解地望着和平日有些不一样的尉。

      尉再一次摊手,辩解道:“唉……好人难做啊……臣下不过是想讲些笑话,分散娘娘对伤痛关注的心思,方才已经证明效果不怎么样……这会儿又被陛下听成是‘怪里怪气’……真是失败,失败……”

      瑶忽然破涕而笑。弘看到她笑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捶了尉一拳,道:“朕罚你回去后好好研读那本《古今逸事集成》,下回可不许再讲这么冷的笑话了。”

      尉连忙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揖手称是。躬身时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瑶,却发现她含泪的笑眼中露出一丝丝反击成功的得意。

      “这孩子……还是那个瑶啊……”

      尉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是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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