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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离观(6) ...

  •   然扶葭小殿下是何许人也?怎会轻易就被他赶走,在门外磨了又磨,一番叽叽喳喳终是缠得商音没了办法,又将门打开放了她进去,于是清修之事自然化为泡影,二人一直闲话到掌灯时分。

      茯苓旁观了几日,心中感触良多。
      一来,她对那位小殿下感到很是羡慕。
      她如今已然忘却了自己身为凡人的前世,不记得那时曾有过什么遭际,只记得当初在颠倒之境时轮回九世的经历。说来,她命中与父母的缘分大概是特别浅的,以至于几乎每一世她都是孤身一人,未能承欢父母膝下,也并无什么兄弟姐妹的缘分,即便如第一世那般有幸托生到父母健在的钟鸣鼎食之家,后来也会父母双亡一朝倾覆,终是不得安乐。
      她虽从来不曾与人说起过,但私心里却素来很羡慕像扶葭这样的女子:父母都很疼爱她,也有很多兄弟姐妹,虽然与其中几个争执不休,却也有真心爱护她的兄长,从小平平安安长大。只有这样的孩子才真正懂得怎么撒娇,她能很容易地让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去怜爱她……包括商音,短短几日工夫,也已待她很好了。
      二来,她……有些嫉妒。
      她其实不知道“嫉妒”这词用得是否恰当,但当她看着商音与扶葭在一处时的光景,她心中便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凉。该怎么说呢?她其实素来偷偷地以为,她于商音而言应当有些不同,起码他们曾经有过一世的姻缘,虽然那场姻缘不过三位神明酒后的一场戏言,可对她来说那的确是一场姻缘,一场让她执迷了整整九世的姻缘。
      虽然商音从来不曾给她什么允诺、也从来没有说过要与她在一处,可她一直以为,他应当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是真心喜欢她的,甚至她还曾经自以为是地觉得,她是唯一在他心里有所不同的人。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
      商音算是个好脾气的神,对待女仙君也一贯颇为宽和,但都不像对扶葭……如此包容,包容到近乎疼爱,甚至连一次都不愿意拂她的意,即便被她惹恼了,居然也能很快就原谅她,然后又继续纵着她。
      她知道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去计较这些,她又不是他的妻子,甚至都算不上姘头,何况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三百年前的往事,扶葭小殿下甚至早已身归尘土——但……就是莫名地,感到悲凉。
      原来,我于你而言,其实也并非什么特殊的人。
      我曾经在无边无际的孤独里偷偷安慰自己,在惊醒后的无数个枯坐到天明的深夜里偷偷安慰自己,我也并不是一无所有,虽然在这九重天孑然一身,但总应当在你心里有一席之地,原来,这也是我的妄念。
      说来好笑,我曾经那样怨恨你,但如今回头一看才知你说得对:我茯苓,就是个彻头彻尾、执迷不悟的人。

      因怀抱了这样一番曲折的念想,茯苓不免便感到些疲惫,有些不太想再看下去了,只愿赶紧解了这离观之术重回肉身,然后离商音远远的,至于如何爬回山崖上去,也可自作打算。
      这番筹谋很是优秀,然而她刚做此想,事情就发生了一些变故。
      这变故的开初,起源于一次烧火做饭。

      说起来,商音和扶葭都不必食五谷,原应不需理会庖厨之事,然而因前日商音不慎中了瘴气之毒,近日调息祛毒已到了最后关头,这最后么,便是要失了法力神泽、全然变作一个凡人,待得过去八个时辰,自然便恢复如初。
      这个变成凡人么,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但说来却颇有一些麻烦,譬如说,他好端端一个神,便不得不同凡人一般感到腹内饥饿,须得五谷入口方能果腹。
      这个事情有些尴尬,商音琢磨了琢磨,觉得还是不宜告诉扶葭实情,毕竟她本来已然将他看作了一个卖符为生的江湖骗子,如今若再得知他失了法力,不定又要怎么在心里编排他,他便是浑身是嘴也拆解不清了。
      遂,商音尊座隐下了此事,只装作十分自然地对扶葭提议:“今晚,你做顿饭给本座吃吧?”
      他说这话时,扶葭本正在把玩那双他前几日给变的玉核桃,一听此言,感到十分奇怪,问:“做饭?为什么呀。”
      商音咳嗽了一声,很从容地答道:“前日你不是说要出嫁了么?女子么,既然要出嫁,想必就应当有一些技艺傍身。你看,你所要嫁的那位储君殿下出身极显贵,像这样的男子,一般反而会喜欢质朴些的女子,你若能通晓些厨艺,想必他会更倚重你些。”
      扶葭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又皱了皱眉,说:“可我父君说了,我若当真嫁过去,他们九重天一定会礼遇我,想来不会要我下庖厨的。”
      商音皱了皱眉,批评道:“你父君那是过于骄纵你了,实则庖厨之内的技艺都是很必要的,你总应当多上上手。”
      扶葭眨巴眨巴眼,依然不甚信服,又说:“可是……”
      “哪里还有什么可是,”商音虎着脸,一副训话的模样,“长辈叫你做事,自当恭顺做去,哪来如此多的辩驳推辞之言?”
      扶葭莫名领受了商音尊座一番垂训,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老实地道:“可我,不会做饭啊……”
      商音倒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作答,毕竟照以往的经验来看,鲜少有臣下会驳他的话,即便是当真不会,也会尽力去学,最后保管教他满意。
      因此他着实愣了一下,随后尽量用慈祥的语气对她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碰上不懂得的事情,只管大胆去试、大胆去学罢了——此言乃人生的金科玉律,本座今日教了你,你需谨记在心。”
      扶葭有点懵,随后稀里糊涂点了点头,果然谨记在心。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商音尊座就很后悔让这妮子“大胆去试”、“大胆去学”了——因为她差点烧了整座房子。
      起先,他先是听到庖厨中传来一系列砰砰邦邦的不和谐的声响,继而又闻到一股浓烈的烧焦的气味,再来便见到滚滚黑烟从窗户里往外冒,他忍不住起身查探一番,便正见那妮子满面灶灰地从庖厨中跑出来,险些一头撞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襟一个劲儿地咳嗽,磕磕巴巴地对他说:“不、不行了,快跑吧,烧起来了——”
      商音只觉得一阵头痛,正要挥挥袖子将火扑灭,才发现如今自己已然失了法力,还差六个时辰才能恢复如初,便更是头痛不已,对她说:“跑?跑到哪里?此地四处皆是林木,一烧要燎了整片!”
      扶葭一边拉着他往外跑一边问:“那怎么办!”
      商音拎起一旁的水桶:“……灭火啊!”
      扶葭:“………………”

      后来,这场不大不小的火当然还是扑灭了。
      说来此事还是多亏了扶葭,因这几日调养得还算不错,她的法力回复了大半,如此紧要关头甚是机灵地变了个只葫芦,源源不断地喷出水来,这才算了结了一场无妄之灾。
      当然,事毕之后,房舍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因商音如今暂且失了法力,便也无力再点化什么小仙童替他料理了,权且便随意找了一棵大树,在树下休息。
      商音尊座平生很重丰仪,虽说不好奢靡,但总也讲究一个得体,身为三界六道最为尊贵的神明,自然应当是峨冠宽袍、广袖流云,如眼下这般满面烟灰、乃至于衣角都被火燎了的狼狈姿态,实在是平生所未见。且,商音尊座还是一个很讲究的神,这一点与中洲便大不相同,那位尊座虽说性子冷厉些,但在细枝末节处都不拘小节,大可席地坐卧也不介怀。商音便不同了,席不正而不坐,至于室内陈设,东瓶西镜自有讲究,就连常日里饮食的器皿也有所区分,照比节气与花期时时而更改,很是精细。如今一朝失了八个时辰的法力,却是没了拣选的余地,只好也学上一回荒芜,在娑罗树下席地而坐。
      他落得这般田地,心情自然算不得好,扶葭小殿下最会瞧眼色,见他挂着一张脸,便主动请缨要去修补房舍,却被商音拦下。
      他说:“不必去了,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了。”
      这话一说,扶葭很欣喜,连忙凑到他身边坐下,问:“你这意思是,明天便要送我回家了?”
      商音扫了她一眼,说:“不错。”
      扶葭十分振奋,欢呼了一声,又奇怪地道:“为什么偏要等明早?反正现下咱们的房子也烧没了,为何不此时便动身?”
      她如此一问,便又让商音不得不想起自己失了法力的事实,一时心里愈发感到憋屈,却也不便冲着一个孩子撒气,遂随便寻了个借口搪塞,指了指天上的星星,道:“今夜虽大火烧了屋子,然却有如此月明星稀之良辰,说来本座也是久未见过如此满天星斗的夜空了,今夜倒是正当宜,便先不走了吧。”
      这番话自然纯属扯淡,权作遮羞而已,不过那时那刻,待扶葭抬头一看,却果然见到星汉灿烂,诚然是久未见过的好光景,难免便有些信服起来;又念及待明日过后,恐便再也见不着这江湖骗子了,一时心头更添了些离愁别绪,遂也忘了再推敲此番言语是否十足可信,只道了一声“甚好”。
      今夜诚然是花好月圆,满天星斗尤其灿烂,坐在树下时微风徐徐,恍若只要抬起手便能摘下星子一般。
      扶葭有些感慨,说:“我小时候素来喜欢星子,我们淮都有个金玉满堂楼,虽说造得金光闪闪很是俗气,但是那处的房顶用来看星星却最是得宜,我往日最爱同我三哥一起去看——我方才忽然想到,倘若我嫁到九重天去,那里那样高,星子是否便不在天上、而在手边了?”
      她说前半段时商音尚觉得兄妹之情值得一听,哪料后半段又转到她那桩破婚事上去了,商音皱了皱眉,对她说:“本座不是说了么?你与那储君八字不合,若非要同他结亲,必然要引来血光之灾,莫非你竟没有听进去……”
      他尚没有说完,便听到她一阵咯咯的笑,转头一看,才见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妮子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想来又是在心中说他是个江湖骗子之类的罢。
      商音被气得没了脾气,如今暂失了法力,倒果真与江湖方士无异,遂也不再与她掰扯她的婚姻之事,想来因缘自有定数,并非他轻易便能扭转,若这是她的命,那便由了她吧。
      那个时候商音只当她是个与自己有点缘法的晚辈,虽说诚然讨人喜欢,但也说不上多么特别。他自认并不是个冷情的神,但是他毕竟活得太久了,因执掌生死轮回之事,又见过数不清的惨痛的前世往生,初时总归容易心软,看见凄惨的遭际便忍不住伸手救上一救,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众生皆苦,原不是他能救得了的,后来逐渐心肠就硬了起来
      他曾经独自站在幽冥府黄泉界的顶端,看着幽冥深渊中受业火焚烧的厉鬼痛苦地向上攀爬、向他伸出手高声求救;也曾见过颠倒之境中,在他亲手绘下的浮生幻梦里,那些执迷不悟跌跌撞撞的生灵。他最终一个也没有救——并非他无悯心,只是他越来越懂得,众生皆然之事,管来无用,徒增烦恼而已。
      是以那时,他没再与扶葭谈论她的婚事,只道:“九重天么,我大约几万年前曾去过,执掌二十八星宿的星君都是敬业的神仙,你嫁过去之后,若能服人,想来把星子当玉核桃一般盘在手心里玩儿也使得。”
      扶葭闻言欣喜,又笑道:“你这人,不过是个江湖方士,吹起牛来倒像是真的一般——不过你放心,你救过我,我是懂得知恩图报的,若是你往后不知该到哪处奔前程,来找我也是使得的,我定然会为你安排上一个妥帖的职务,保管教你满意。”
      商音默了一会儿,实在懒得解释了,说:“……行吧,多谢你了。”
      扶葭看他脸色类似吃瘪,觉得很是有趣,笑得更开怀了些,又“咦”了一声,道:“唉,说起知恩图报这件事,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报过恩了。”
      商音虽说从未有过对这妮子挟恩的心,但乍一听这话,也是禁不住斜了她一眼,问:“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就方才啊,”扶葭小殿下言之凿凿,“方才若非我机灵、及时变出一只水葫芦,这大火便要将你我烧死了。此前你救过我一回,方才我也救过你一回,都是救命的恩情,想来也算偿清了。”
      商音一时无言,只觉得此女如此颠倒黑白,实在状若一个泼皮无赖,偏生生得眉目娇憨,此时赖皮起来竟也是一副可人的模样,衬着满天星斗,尤其显得眉目如画,比之往年他亲手绘的每一幅仕女图都来得更加妍丽,一时无言,摆了摆手,说:“也罢也罢,如此两清甚好——你坐得离我远些,本座懒得再看见你。”
      这丫头闻言不但不走,反笑呵呵地凑得更近些,扯着他的袖子对他说:“我才不走嘞,我得留在这儿保护你。”
      商音闻言偏过头扫了她一眼,她继续笑嘻嘻地说:“你看,你不是没有法力了嘛。”
      商音挑了挑眉。
      他原不曾与她讲过此事,原以为她性子活泼跳脱,当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未料她竟都看在眼中。
      这妮子……倒还算聪敏。
      商音没有意识到他嘴角勾了勾,闻言只说:“莫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怕我明日不能将你带上去罢了,还推说什么别的。”
      扶葭“切”了一声,道:“看在你是因为前日里救了我才失了法力的,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你这法力要何时才能恢复啊?”
      商音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答:“大约还需四个时辰吧。”
      扶葭笑了笑,眯了眯眼,说:“那我先睡一会儿行不行?方才被那烟熏得有些头昏,若有什么事,你叫我我便醒了。”
      她如此这般说时,眼中已朦胧的有了些睡意,声音软绵绵的,宛若一只终于玩闹倦了的猫儿,万分的惹人怜爱,令商音一颗心都不觉有些柔软起来。
      他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几缕碎发,说:“好,你先睡吧。”

      然而根据戏里唱的那些个桥段,在如此万籁俱寂的深夜,当公子和小姐月下独处之时,势必要出一个乱子将二人折腾一番,且这个乱子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就要在公子落难时才出,如此一来这戏才能算得上是精彩绝伦、异彩纷呈。
      茯苓以往总觉得她在九重天上跟女仙君们唱的那些个戏基本都是瞎写的,怎么偏生就在公子落难时才会遭遇麻烦呢?怎么可能就会这么的巧呢?
      然而事实证明,所谓世事,就是如此的阴差阳错,妙趣横生。

  • 作者有话要说:  离观这一章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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