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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秋水澄不流 ...

  •   十八·
      特勒骠和宝丫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
      尸体幸运地被树枝笼住了,被发现的时候它还没有碎成一滩肉酱,但是你如果想从这样一团已经发臭的肉里认出个什么来,那就太不现实了。
      所以现在它成了岑歌芮的一个心病。
      首先她并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粱真,其次她的多疑让她对这样模凌两可的证据感到十分不安。
      岑歌芮的疑心实在太重了些,不过她坚信,当一个人的地位还不够高不够稳的时候,疑心越重,就越安全。
      所以疑心重的人,也总是非常忙碌。他总是忙于消除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疑心。
      忙碌的岑歌芮只能把这件棘手的事情交给一个不那么让她疑心的人——

      岑于扬在鼻子上捂了三张熏过檀香的手帕,他还是非常激动地想要跑出去。
      他刚刚退了几步,就被一脸苦笑的仵作们拦住了:“岑少府,岑爷爷!小的们求求您了,您多看两眼,我们也好给皇后娘娘交差,是不是?”
      “我——”岑于扬别过头去干呕:“我再多待一会就要吐了!”
      “您再验一验吧!”
      岑于扬怒道:“我只见过高澄琉一面!她都成这样了,你叫高嵘来也认不出是她!何况是我!”
      “这......”小太监陪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们也要给皇后娘娘交差呀——”
      “她不长脑子,我看你们的脑子也是豆腐做的!”岑于扬走到外面用茶水漱口:“那马就是特勒骠,包袱里的东西也是高澄琉的,那这尸体还能是谁?难不成是你奶奶!”
      “哎哟,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小太监给岑于扬顺气:“您的意思奴才都明白了,皇后娘娘那边,也请您给奴才一个方便。”
      岑于扬摆了摆手,然后走到了太阳底下,他伸了伸胳膊:“那屋子里待久了真是一身霉味儿!”
      相道拍了拍岑于扬的衣裳:“等回府,给您用艾草泡一泡。”
      岑于扬走上了马车,他又伸了伸腿:“泡澡!想想都舒服。”
      相道轻捶着他的腿:“您刚才怎么这么不给皇后娘娘面子呀,她生气了怎么办?”
      “生气?”岑于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跟我生气?她敢?”
      “皇后娘娘细查这件事,也是为了大家好。”
      “她是为自己好,”岑于扬闭着眼睛:“高澄琉就算还活着,哪怕没有被抓回来,又能威胁到我们什么?岑歌芮自己怕陛下旧情复燃罢了。”
      “那——她已经死了?”
      岑于扬斜着眼睛看他:“你真觉得躺在那儿发臭的是高澄琉?”
      相道的眼睛瞪大了,他低声说:“难道不是?”
      “你没有看见她喉咙和肚子上的小洞?”
      相道不好意思地说:“奴才没敢看。”
      “她是被捅死,再扔下悬崖的,”岑于扬说:“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替死鬼。”
      “那,那真正的康乐公主她——”
      “她肯定还活着。”
      “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她会不会回来?”
      “我赌的就是她会回来。”
      “她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惹她的是岑歌芮,她为什么要找我麻烦。”岑于扬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悠闲地说:“我可是帮了她的。”

      他的确帮了澄琉很大一个忙。
      一直到她走到洛州,都再没有受到过追兵的困扰。
      洛州是一个很不错的城市,在东边,繁华富庶,也没有人会因为你面生就一直打量你,因为这里正是去魏国的必经之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太多了。而洛州人民欢迎陌生人,因为这些陌生人总是能给他们带来财富。
      可是澄琉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因为她已决定改道去魏国。
      蒋振落入了那些人的手里,他们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她原本的线路。
      而澄琉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她也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躲避那些人的围追堵截,她能做的,只有尽力地往安全的地方躲避。改道去魏国,最起码她还有机会寻求澄珪的庇护。
      所以她来到了洛州。
      繁华的洛州。
      在浑浑噩噩,如丧家犬一般的长途奔波之后,洛州的繁华抚慰了澄琉的心。她已经太久没有在床上度过夜晚,也太久没有吃过新鲜的食物,有一天她甚至还在自己的头发里发现了几只跳蚤。
      所以现在,澄琉决定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一定要先找一个住处,然后好好地修整一下。
      她走到了一个最普通的客栈前,还在思考该怎样开口,店小二却走到她的面前,挥舞着他的白抹布:“走远些,走远些!今天没有剩菜!”
      澄琉攥紧了她的衣袖,说:“我不是来要饭的,我要住店。”
      “住店?”小二把他的抹布挥舞得像舞女的水袖:“走走走,哪来的疯子。”
      澄琉挡开了他的抹布,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枚金戒指。
      “我要一间临街的屋子,要一些热菜,还要洗澡的热水。”
      小二的抹布轻轻一挥,终于不是要往她的脸上甩,而是乖巧地伏在了小二的肩上,小二现在也乖巧极了,他笑嘻嘻地对里面喊:“上房——一位!”
      澄琉走进了她的房间。
      门一打开,就是木头和浆洗过的被褥的气味。一种令人舒适的,清洁的气味。
      这是一间稍大的屋子,有一个小小的会客桌,里面就是床。
      这里还有一扇窗。
      窗外正对着这里的一条街。
      街上是永无宁日的喧哗。
      街上的喧哗是怎样的喧哗?
      叫卖、闲侃、吵架、打架——老百姓的无聊生活而已。
      澄琉对所有无聊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但她却偷偷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她需要关注着街上的动态,只要有官府模样的人经过,她就立马收拾东西走人。
      这就是一个正在被追杀的人的想法和反应。一个正在被追杀的人,想要活下去实在太不容易。
      诚实地说,这样的生活过一天都会让人身心俱疲。
      这也是为什么澄琉将身体放入热水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舒适得好像进入了须摩提。
      须摩提——极乐世界。
      《般舟三昧经·行品》说,独一处止念西方,防弥陀佛,今现在,随所闻当念,去此千亿万佛刹,其国名,须摩提 。一心念之,一日一夜若七日七夜。
      澄琉觉得自己好像就飘在云端,她吃了这半个月来唯一一顿热饭,还好好地泡了一个澡,什么皇宫大内,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样一个朴素的小客栈带给她的舒适和轻松。
      她喃喃着须摩提,甜蜜地睡了过去。
      当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窗外正飘着蒸馒头的白汽,街上响着稀落的叫卖,阳光薄薄地扫在她干净清爽的脸颊上,澄琉伸了一个懒腰,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重生了。
      这时候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一定是热粥,还有精美的小菜,说不定还有一颗卤蛋!澄琉这样想,她披上衣服下床,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了饭桌旁,然后矜持地说道:“请进!”
      门砰地打开,显得非常迫不及待。
      但是显然,无论是热粥小菜,还是卤蛋,都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进屋,澄琉饥肠辘辘地坐在饭桌前,等来的却是四个官兵。
      澄琉已经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去挣扎,然而她面对的是四个年轻力壮的官兵,而不是几碟小菜。她或许可以很快消灭掉一桌菜,就如同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很快地消灭她。
      于是,就在这样一个充满着人间烟火的美丽早晨,澄琉被扔进了监狱。
      当然,那四个人也没讨着好,其中一个被澄琉咬破了手。
      “一个偷东西的小女娃就把你收拾成这样!你还是回去奶孩子吧!”
      “她偷你家的东西啦?抓人抓得这么拼命!”
      “他多半是去揩油了!”
      几个狱卒嘻嘻哈哈地出去了。
      他们认为她偷了东西,他们仅仅认为她偷了东西!
      她不是高澄琉,她仅仅是一个小偷!
      澄琉挤在栏杆前,听见他们的谈话,她忽然浑身都软了下来,缓缓地跪到了地上,阳光从小小的窗棂照进来,这依旧是一个美丽的早晨。
      她看着金色的阳光,眼睛清澈而灵动,只有一个死里逃生的人,才会用这样感慨,这样温柔的眼神去看太阳。
      澄琉再次流下了眼泪。
      “哟,我没看错吧?来了一个小姑娘。”同牢房的一个汉子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
      “啧啧,怎么眼睛里掉金豆子呢?”这时另外几个人也醒了,都用一种暧昧的眼光看着她。
      “受了什么委屈?跟哥哥说一说。”
      他们已将她围了起来。
      “你们都滚远一点!”澄琉蹭地站起来:“来人!”
      “哟哟哟,喊什么人?哥哥们都在呢。”说着,他勾了一下澄琉的脸。
      澄琉大喊着推开了那些人:“都滚开!我......”她颤抖着嗓音说:“我有脏病!”
      “脏病?”有人笑着上下打量她:“我看你是个小丫头,哪来什么脏病。”
      “不怕我过给你,你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老子反正也活不长了!”几个汉子一拥而上。
      澄琉伸手去推,却连双手都被攥住,一个人拉开了她的衣袖,大喊道:“守宫砂!”
      几个汉子一齐哄笑:“还吓人呢!明明是个雏.儿!”
      “哎哟,我们这次可赚大发了——”
      几个人将她的腿抬了起来,澄琉头脑一片空白,她感到愤怒不平,同时也无能为力,她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绪,还是在面对宝丫的毒打,所以这一次,她也将手伸向了那枚藏在她衣裳里的珠钗——
      “停手!停手!干什么呢!叫你们停手!”坐在旁边的狱卒终于把鞭子伸进了栏杆,他拉着澄琉走了出来,含笑盯着她的珠钗说:“身上有钱也不早说,这不是白给自己找罪受吗?”
      澄琉看了一眼手里的珠钗:“只要给钱,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吗?”
      狱卒抽走了她的珠钗:“那得看你有多少钱。”他比划了一下珠钗:“像这样一朵小花,只够我帮你这么一次。”
      “如果我可以让你当上提督呢?”
      狱卒有一瞬间的晃神:“什么?”
      澄琉看了一眼周围爬在栏杆上看热闹的囚犯们。
      狱卒吐了一口唾沫,将澄琉带到了一个阴暗僻静的地方:“你刚刚说什么?”他上下打量着澄琉:“你要是敢捉弄我,你爷爷我可能让你生不如死——”
      “我说我可以让你做提督!”澄琉说:“我说到做到!”
      “姑奶奶?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你是个明眼人,应该看得出来这支珠钗不寻常。”
      狱卒攥紧了手里的珠钗。
      “你也知道我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你偷了东西。”
      “我是偷了东西,我偷的,是宫里的东西!”
      “宫里的东西?”
      “这支珠钗,客栈那只金戒指,还有你们搜身搜到那些,都是宫里的东西!”
      狱卒的眼睛转了转:“就算我把这些都还回宫里,也讨不着赏啊?”
      “那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吗?”
      狱卒眯了眯眼:“谁的?”
      “康乐公主,高澄琉。”
      “有点意思。”
      “何止有点意思,新皇帝花了这么大功夫抓这些前朝余孽,你说她有没有意思?”
      “所以——”狱卒说:“你要我把这个交给陛下?”
      澄琉说:“不止要把这些给他,而且要告诉他,你还找到了高澄琉。”
      “我上哪儿给他变一个高澄琉?”
      “你原本只是在郊外的一具女尸上找到了这些东西,而那具尸体嘛......”
      狱卒笑道:“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相信朝廷会非常感激你的功劳。”
      狱卒来回走了几步,他转身说:“如果你骗我怎么办?”
      “你说过,你可以让我生不如死。”
      “好,那我陪你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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