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她的江山》牙套雪姨

17、湛然玉匣中

　　一个人如果想要好好活下去，只吃石头一样的干粮，只睡一两个时辰是不行的，他需要找一个有人的地方，吃一点大家吃的食物，睡在大家休息的地方，这样才能安慰一个逃亡者迷茫的内心。
　　往有人的地方走，这也是人的一种本能。
　　澄琉就是凭着这种本能来到了一个小城。
　　它足够小，足够贫穷，很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齐国有这样一座小城。但是它坐落在长安的附近，所以现在这里的城门口也守着几个等待澄琉落网的守卫。
　　他们正手上拿着画像站在城门口，一一查验。
　　澄琉现在走去无异于送死，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因为已经有人看见了她，澄琉可以想象，如果这时候她掉头，一定马上就会有大把的箭飞来将她射成刺猬。
　　她只能远远地放了特勒骠，然后低眉顺眼地走到了城墙根下。
　　像这样的角落，本就是约定俗成的歇脚地方，所以这里现在已经堆满了包袱，包袱上也坐着许多人。
　　“爹，我渴。”一个小女孩脆生生地说。
　　“渴了？喝点水，我们马上就回去了。”她的父亲把水壶给她：“一会跟紧你娘，别让那些脏手碰到你，知不知道？”
　　“那些天杀的狗东西，”她的母亲低声骂道：“借着皇帝老儿的脸，也不知道抓什么逃犯，连小丫头都不放过！”
　　父亲啐了一口：“他要是敢乱摸老子的女儿，老子剁了他！”
　　“大伯......”澄琉轻轻拉了拉那男人的衣袖：“我赶了好久的路，一直没有喝水，我可以喝一点你们的水吗？”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澄琉一眼，女孩却干脆地把水壶给了她。
　　澄琉克制地喝了一小口，这样一口清水的滋润让她忽然拥有了更多的勇气，她看了男人一眼，又绞着衣摆，低声说：“大伯，我刚刚听到了你们的话......他们，他们那些守卫真的那么禽兽不如吗？我，我孤身一人，我——”
　　“姑娘，”女孩的母亲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你跟着我们吧，我看你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大姑娘，别便宜了那些狗畜生！”
　　“你一个人在外头走动啊？”男人问。
　　“我被哥哥嫂嫂赶出来了，只能去魏国投靠舅舅。”
　　“噢——”男人拍了一下自己的女儿：“你看你，过得多幸福！”
　　澄琉的眼睛酸了一瞬。
　　“他们在那里抓人，等抓够了五个就走啦，到时候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女孩的母亲说。
　　“谢谢你们。”
　　这时候人群开始了哄哄的响动。
　　“走啦走啦！”
　　“哎哟——你提着这个！”
　　“走。”男人抱起女孩，领着女人往城门走。
　　“今天抓得倒快！”女人说。
　　他们一家人手里提着东西，自顾自地往前走，澄琉跟在身后，把头埋得低低的，等她再抬起头时，已经进了城，而那家人也早已经走远了。
　　澄琉忽然非常想念高嵘和皇后。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城里到处都是炊烟还有饭菜的香气，但它们对于澄琉，早已不是佳肴对一个饥饿的人的诱惑，而是家对于流浪者的诱惑。
　　澄琉从包袱里的发簪上敲掉了一颗珍珠，她拿去换了一笼包子，然后蹲在巷子的角落里投喂同样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那些狗抢得欢，带给她一种自己正在御花园喂鱼的错觉。
　　澄琉用包子砸向一条大狗：“抢抢抢，饿死鬼投胎！”
　　“你他娘的才饿死鬼！”
　　澄琉还没看见说话的人是谁，就被人一脚踢在了头上。
　　耳朵嗡嗡正响，澄琉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踹她的姑娘，那人捡起她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什么看！”那姑娘捏了捏拳头：“再看姑奶奶我揍死你！”
　　“啊！”澄琉尖叫一声，冲过去推倒了她：“你敢打我！臭丫头，你敢打我！混账！狗杂种！”
　　那女孩也尖叫起来，她抓着澄琉的头发，把她的头咚咚地往墙上撞：“奶奶我今天非要弄死你这个小biao子！”
　　两个姑娘扭打起来，其实也就跟几条抢食的野狗查不了多少。
　　那女孩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澄琉也正像一条半死的野狗躺在墙边。甚至已经有吃过她包子的流浪狗来叼她的衣衫。
　　澄琉先是动了动手指，接着手臂也动了动，然后她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着那些围着她，眼睛泛绿光的野狗，喃喃道：“狗东西......狗东西！”
　　她扶着墙，带血的手在墙上画出道道惊悚的痕迹，这道血痕，直直地通向了这座城的东门。
　　当澄琉走到东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在路过那些房屋的时候，甚至已经听见了屋内的鼾声。
　　澄琉再一次想到了高嵘。
　　然而她现在只能疲惫地靠在树上，用浑身的力气吹响了个马哨，接着便靠着树咳了几口血出来。
　　马蹄的声音由远及近，特勒骠欢快地跑到了她的身边，它甚至跳了几下从前学的步子。
　　“特勒骠，特勒骠......”澄琉抱着它的脖子开始痛哭。
　　特勒骠甩了两下头，又叫唤了几声，澄琉立马按住了它，不让它再发声，然后抽抽答答地牵着它往东走。
　　现在正是夜里，这种乡野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澄琉顶着阵阵的夜风，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她或许并不那么冷，但这样的黑夜，不怕是不可能的。
　　她慢慢地往前走着，特勒骠却忽然不动了，澄琉轻轻拉了它一下：“你怎么不走了？”
　　特勒骠依旧未动。
　　澄琉咽了一口唾沫，她僵着身子往前又走了几步，一阵劲风吹上来，她这才发现面前是一个悬崖。她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兢兢地退回了特勒骠身边，然后骑上马便往回走去。
　　她为什么要往回走？
　　连她自己都给不出一个缘由。一个女孩子做事原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更何况是一个心情不好的女孩子。
　　睡一觉吧，她想，等看见明天的太阳，说不定一切就会好起来，说不定等她醒来的时候父皇就带着军队来接她了。
　　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到她的脸上时，一个巴掌也同时落到了她的脸上。
　　被人扇醒确实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刚睡醒的人原本就是不清醒的，一个人被扇了一巴掌，也是不清醒的，所以要等第二个巴掌落下来的时候，这个人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澄琉实在太困，她是被打到第五个巴掌才清醒过来。
　　“嗬，躲到这里来了？还有钱没，孝敬孝敬你宝丫奶奶！”
　　澄琉心里漏跳了一拍，她不由往周围看了一眼，特勒骠正在远处吃草，它身上的包袱还完完整整地驮在背上，澄琉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发什么呆！快给钱！不然姑奶奶扒光你的衣服！”
　　澄琉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珍珠扔到了地上。
　　宝丫扑过去捡了起来，然后捧着珠子看得发愣。
　　“告诉我，他们这两天在抓的是什么人，长安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澄琉看着她：“我这里还有珍珠。”
　　“还有？”宝丫揪住她的衣领：“都给我！快点！”
　　“回答我的话，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
　　“臭贱.人，你还敢——”
　　宝丫扬起的手还未落下，澄琉冷笑一声：“你打死我，珍珠也就没有了。”
　　宝丫站起来踹了她两脚，骂了几句澄琉听不懂的脏话，然后说：“听说要抓的人是个公主！”
　　“他们抓公主干什么？”
　　“这个公主的死鬼爹就是那个狗皇帝高嵘！高嵘死了，当然要把他这些死狗崽子都抓回去剥皮抽筋！”宝丫对她吼道：“你要是再不给钱，我就把你抓去交给那些当兵的！”
　　宝丫扭住澄琉的衣领，还想恐吓她两句，却发现澄琉的表情惨烈得像是死人的表情。
　　“喂！少给老娘装死！”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澄琉跳起来抓住了宝丫吼道：“你说什么！”
　　“反了你！”宝丫的膝盖顶到了澄琉的肚子上：“发什么疯！”
　　“啊！”澄琉尖叫着，疯狂地跟宝丫撕打起来。
　　接着，又是一声尖叫。
　　不是来自于澄琉，而是来自于那个厉害的乞丐小姑娘，她发出这声尖叫后，就瞪大了她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
　　一支漂亮的，她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华丽珠钗捅进了她的肚子。
　　“别急，都是你的。”澄琉在她耳边低语着，狠cha了几下她的腹部，最后将珠钗没入了她的脖子。
　　澄琉扛起宝丫的尸体，放到了特勒骠的背上，然后向东走去。
　　她走得缓慢，从容，她并不像昨晚那么战战兢兢，她今天的步伐痛苦而沉重。
　　她停在了那悬崖前，然后她打开了特勒骠身上的包袱，把那些金银珠宝一一过目，最后却只留下了几件。
　　特勒骠侧着头，正看着她，澄琉摸了摸它的鬃毛：“你是匹好马，特勒骠，你是匹聪明的好马！”
　　特勒骠欢快地扬了扬蹄子。
　　澄琉扶了扶宝丫的尸体，然后将自己和她的衣服对换，她牵着特勒骠在宝丫身上踩了几个来回，最后又端端正正地将宝丫放上了马背。
　　“特勒骠......”澄琉亲了亲它：“我的特勒骠......”
　　特勒骠正像个温柔的情人，它温顺美丽的眼睛垂下来看着澄琉。
　　“跳下去。”澄琉抽了一下它的屁股。
　　特勒骠动了两下蹄子。
　　“我叫你跳下去！”澄琉狠狠地抽在它的屁股上。
　　特勒骠长嘶一声，义无反顾地跳向了悬崖。
　　悬崖下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澄琉远远地把马鞭丢了下去，她转身走了几步，然后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她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