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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此后思君空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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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夜晚便逐渐开始变得漫长。
而一晚上原本就已经可以发生很多事。
它可以让一个处女变成母亲;可以让一个富翁变成乞丐;可以让一个风华正茂的人白头;可以让家大业大的权臣之府被灭门;也可以让一个少年成长为真正的男人。
就在这一夜前,梁真还是一个像元昊、岑于扬那样,自命不凡又血气方刚的少年,而现在,他的影子已然有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厚重与伟岸。
每个年轻人在十六七岁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成年人需要拥有的所有智慧,他们开始对长辈产生质疑,开始用一种做作的漠不关心去对待身边的一切琐事,然后讽刺几句制度当局,或是感慨几句老一辈人的顽固和无知。
但如果现在还有同龄人对梁真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定会苦笑着说一句:“无知的人是我们。”
他是高嵘和梁保忠一手教育出来的孩子,从小就跟皇子们一起学习,甚至比高嵘几个年长的儿子更早开始旁听朝政要事,他是毋庸置疑的,全长安最有前途的年轻人。
就在这一晚之前,他还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像个大英雄一样驰骋沙场、可以开疆拓土,或是在朝堂上叱咤风云。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连一家人的丧葬事宜都安顿不好。
他白天要请人看风水、修陵墓,夜里要熬夜翻阅祭文和碑铭文。他还要应付各方吊唁,还要清点家里遗留的财产。
他所有的家人现在都静静地躺在灵堂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的忙,也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做。
梁真现在无比后悔他从前没有认真地聆听父亲的教诲。
每个年轻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懊悔,然而这些悔恨往往也证明他们已经开始成熟。
“我好想父亲。”梁真红着双眼翻阅梁保忠的祭文:“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不配做他的儿子。”
“少爷,”润生揩了揩眼角:“您永远是老爷和梁家的骄傲。”
“我......我什么都做不好。”梁真看着满桌的文稿图纸叹了口气。
“少爷,这种事情谁又是经验丰富、得心应手呢?您还没有成家,一个人做这些事情肯定要比旁人辛苦些。”
成家。
从前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总是想到一副场景,夏天的时候,他下朝换下了武官袍服,然后赤着上身在院子练武,这时候澄琉在旁边叫好,接着跑来问他要不要吃点冰品。
都说婚姻就像大户人家充台面的糕点,看着好看,却一点都不好吃。然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们,谁又不是对成家立业充满了幻想呢。
摆在元昊桌上的正是他的兄长成亲的帖子。
他的兄长,太子元昌。
可以想象,一个即将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的女孩子,她在婚前的心情一定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她会更加激动喜悦,对未来也更加迷茫。她会阅读学习前代皇后、太子妃的传奇故事,然后把她们美妙的经历和爱情都编写进自己的婚姻幻想里。
没办法,女孩子就是这样,你看红盖头下的她端庄自持、羞涩温柔,说不定她已经开始思考她第一个儿子的名字了。
元昊看着喜帖上那个女孩子的名字,笑着摇了摇头。孟沅君,听起来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仿佛是晋国的一位闺秀。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无论这个女孩子是谁,她都不会幸福。
元昊可以想见她的婚后生活,刚开始被元昌哄得团团转,然后忽然在某一天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是个怪物。
这样想着,元昊又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元昊抬起头来,只见澄珪穿着清新的碧色宫女裙,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
“你怎么来了?”元昊把她迎进来,顺手又叠好了桌上的信件。
澄珪低着头小声说:“我来还你手绢。”她双手递上一片小小的叠得工整无比的手绢。
元昊接过手绢,然后局促地招呼道:“你请坐。”
屋内寂静了一会,元昊说:“中秋那天——我见你穿得好单薄,你没有被冻着吧?”
澄珪抿了抿嘴,接着摇了摇头:“不冷。”她悄悄看了一眼元昊:“我听说你去见父皇了,”澄珪又低下了头:“他......他没有为难你吧?”
元昊摇头:“他是一位很值得敬重的长辈。”
澄珪轻声笑了笑,说:“好吧,你猜我今天给你带什么消息来了?”说完她捂住元昊的嘴:“就算你已经知道了也必须假装不知道!”
“好的。”元昊点头。
“我听说,过年的时候魏国会有人来。”
“又有人要来?”
澄珪点点头:“说是送礼物,我也不懂,”她说:“但是我听说来的人是郑大司马。”
“郑大司马?”元昊皱了一下眉头:“舅舅?”
“原来他是你的舅舅,澄珪被噎了一下,她柔声说:“那一定是你的家人想你了。”
元昊仿佛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元昊?”澄珪看着他,低声问。
“我......澄珪,对不起,”他说:“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可能出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
元昊摇摇头:“否则母后不会让舅舅来长安的。”
“你不要这么想。好端端的,会有什么事情呢?”澄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谢谢你,澄珪。”元昊说:“你到我这里来,会不会惹麻烦?”
澄珪愣了一瞬,又摇头说:“我悄悄来的。”
“澄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真高兴你可以来看我。”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被他的双手握着,澄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喝了很多很多酒似的,热气上涌,整个人都神智不清了,这一瞬间,她想把自己所有的温柔体贴,所有的善良婉转都给他。
因为她能感受到他们在灵魂深处的共通,他们共同的孤独,共同的迷茫,甚至共同的骄矜和傲慢。元昊好像就是这世上的另一个她,只有她能给他所需要的温柔,就如同只有他能给她所需要的关怀。
他轻轻地将她包裹,两双含情而含蓄的眼睛对望,两个青涩稚嫩的嘴唇试探着碰触,所谓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大抵便是如此了。
澄珪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然后又飞速地瞄了他一眼,接着便脸颊通红地低头微笑不说话了。
“我太唐突了......”元昊也悄悄看着她的脸色。
两束试探的目光不小心交汇,又烫伤般地躲开。
“我......我只是来还手帕的。”澄珪轻轻站起来:“我得走了。”
“澄珪——”元昊殷切地看着她,却再不敢伸手触碰:“你生我的气了吗?”
澄珪咬了一下嘴唇,转头回去,垫起脚来在元昊的脸上碰了一下,她太心急,太羞涩,简直是撞上了他的颧骨。
元昊忍不住摸了摸脸,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澄珪瞪了他一眼,捂着脸逃开了。
一个怀春的少女,她的眼角眉梢都藏着娇俏,言行举止也变得更加可爱,明明还是那个人,却总能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就是为什么太早的恋情总是会被父母发现。
澄珪蹦蹦跳跳地跑回宫,迎头就碰见了她的母后。
九月的天,却有一股寒气从澄珪的脚底窜上来,仿佛将她整个人冻住了。
皇后捧着一碗茶,微笑着端坐在位子上。她看见澄珪回来了,把茶放到一边,然后对澄珪伸出手:“你穿碧色真好看,”皇后感受着澄珪的颤抖,温柔地说:“打扮得这样漂亮,是去见哪位好朋友了吗?”
“我......我......”澄珪浑身都在抖,眼泪簌簌地便流了出来。
“我猜,一定是个俊朗帅气的年轻人,不然怎么会骗得我的宝贝往冷宫那种地方跑呢?”皇后抚摸着澄珪的小脸。
“母后......”澄珪跪在皇后的腿边,抽抽噎噎地哭:“女儿知道错了......母后......”
皇后一脚蹬开了她:“没出息的东西。”
澄珪跪在下首大哭。
“我真是头疼!”皇后指着澄珪说:“你还不如澄琉有出息,她再不济还有你父皇死活护着,你呢?去勾.引一个魏国的人质?高澄珪,你还要不要脸?我真是白养你这些年!且不说魏国人轻浮浪荡,你跟着一个人质能有什么出路!晋国皇帝有什么不好?我给你看过他的画像,也是一个标致的男孩子!又斯文又知礼,你好好地嫁到晋国做皇后,那不是很好的事吗!”
“父皇也是皇帝,你也是皇后!”澄珪忽然大声喊道。
“像你父皇这样荒唐的男人又能有几个!”皇后怒道:“我也不照样风风光光当我的皇后吗!又有几个人敢跟我作对!”
澄珪忽然沙哑着嗓音说:“这就是你跟舅舅私会的理由吗?”
皇后忽然沉默了,她看着澄珪眯了眯眼。
“母后——”澄珪跪过去匍匐在皇后的腿边:“母后,我想要的只是他而已!魏国皇帝那么怕我们,我们跟父皇说说,魏国皇帝说不定会把皇位传给他的!”
“澄珪你——”
“如果不能嫁给他,我还要皇后之位做什么!”澄珪痛哭失声:“我不想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耗尽我的生命!”
皇后的眼神就这样静静地落在澄珪身上。她才刚满十三岁,漂亮的脸蛋稚气未脱,在这样一个年纪,谁没有犯过一些可爱的糊涂呢?
皇后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真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