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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伤心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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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西道安州,不比苏杭繁盛,菡萏亭亭,然此处十里金桂,也是自有风情。且民间乐府为胜,纵是小童也是能奏得二三小调的,安州瑶坊管竹公子更是扬名九州,引万人寻访。现逢金秋八月,满城飘香,正是赏丹桂食桂糕的好时节——
“大人,安州到了,安福客栈快到了,还有半刻头。”
“知晓了,一切从简,不必惊扰他人。”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缓缓驶入安州境内,马蹄静静地踏入满城甜腻的花香之中——
马车中一美婢正为座上的主人沏茶,口中也不停歇,喋喋不休地扰断寡言上方的清休,“殿下此次突然重游故地,毫无征兆,手下人也没甚么准备,也亏得皇帝陛下肯放行。殿下您这一甩手,不为难皇上么,初登宝座,百废俱兴,什么不得忙上许久呀?”
座上的男子仍无所动,闭目养神,而这侍婢觉得旅途漫漫索然无味,接着自故自的说着话,“也是不知殿下您去了个什么怪地方,回来之后竟是病了许久,您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些,不在京城好好休养,跑来着穷乡僻壤做甚?”
跪坐在另一侧身佩宝刀的侍卫听此一言,不禁微微抬首稍瞪了这多嘴美婢一眼,以作警示想着她能少说几句。而这人手中的活做完了,茶也沏好了,恭敬地递给了主人,又开口讲话了——
“莫不是为了听那甚么管竹公子的曲子?这些年安州倒是因此人兴起笛萧之音了,要奴婢说安州可是不如往年了,想当年玉琴君的琴声那才真真是绕梁三日啊——”一边还美滋滋地闭眼摇头晃脑作陶醉状,不知道的人还误以为她做过那一曲三千金的美事呢。
这失言引得马车其他几人绷紧起来,生怕惹得主人一丝不悦,于是几人中最居长的老仆整袖坐起,向正前端坐的安王询问道:“不知这茶可如大人的意?这茶乃进贡的雅州蒙顶,皇上知晓大人嗜茶,今年这茶又顶不错,便赐了一些下来。”
这人乃安王府的管家王享,侍奉安王多年的老仆,最懂主人心思,可近年来安王更是喜怒不形于色,不轻易表露心绪,愈是古井无波,很难揣摩出其心意了,现下旧事恍然被揭,实在令人惴惴不安。
而安王依是品茗不言的样子,令座下的侍从们捉摸不透,见此老仆瞥了门前另一年岁稍大的婢女,那婢女心领神会,端出一碟糕点递上前去,俯首道:“大人许久未进食了,这是绿绮在府中备下的糕点,稍食一些充充饥也是极好的。”放置主人身前的小几上,便退至老仆身旁等候听令。
此前那口不择言的美婢唤作小言,这时正诧异着马车内的奇怪氛围,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被那宝刀侍卫暗暗拦下,遂对那侍卫瞪着大杏眼赌气不言。
马车行车虽缓,却已经步入安州热闹的街坊了,车外吵嚷的声音传入车内,几人却无心探视外面的繁华。
只见安王放下茶盏,从盘中拈起一块精致的糕点,略微尝了一口便放回原处,见此余人都放松下来,期待着主人开口讲些什么,果然听道“尚可,不如安州桂糕。”
那小言又兴奋地接着话,“殿下我们可算是来得正是时候,这桂花开得香,想必城内的桂糕也是顶好吃的,我们快点下榻就出去逛逛吧!”其余几人对她来劲的样子十分无可奈何,又盼着她高兴的样子能感染下主人,添些愉悦,毕竟安州对主人是个深浸往事的旧地……
抵到下榻的安福客栈,大家正准备收拾着车内的行李,却听到主人突然发声,“到了安州,便没有什么安王了,只有北地商人周旷,晋河人士,家中无亲无故,来此地游玩修养,你们切记谨言慎行。”
众人听令,便接着行动了,只有尾随主人入内的老管家神思在外,暗忖“周旷……周旷?旧名重用怕是会惹出什么旧事……”大概没有谁清楚安王殿下瞒下世人,屈尊驾临江南一隅,此般为何——
老管家只盼着别再遇见什么故人新人云云,又打定主意要好好管教少不择言的小婢。旧事,勿提为好,蒙尘的东西,恨不得再积些灰彻底湮没了才好。
整顿好后,安王无事向来不留人侍奉,大家也就都回到各自的居所,只老管家坚持留下,以备主子使唤。此时二楼宽敞的上等房,家具齐全,窗明几净,老管家立在安王身侧,望着这个轩昂伟岸的主人踌躇着是否要开口叮嘱些什么。而此时安王正坐在窗前的坐榻上,面无波澜,侧身望着楼下街道,不知正做些什么打算。
沉默的侧脸俊朗如常,不见一丝舟车劳顿的倦怠,似乎察觉到王管家的注视,侧过脸对他说道,“现在格局已定,再居心叵测也是折腾不出什么,况且也没能有哪个人物能胁迫到本王了,不必担心。姑且趁着无人知晓,让本王松散一段时日吧。”
老管家王享听着主人都这么说道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担忧的心也依然不曾放下,不为京中的人事,为着其他……安王看着王享略为疲倦的样子,也不愿他这岁数颇大的花甲老人硬挺着,便让他退下休憩了,自己交待片刻便独自出门了。
安富客栈地处人员密集的城东坊区,商铺繁多,街市热闹非凡,尽管如此却也不是乐城安州顶繁盛之处。要说到安州的好去处,必是城西的红坊,那处真真是“户盈罗绮竞豪奢”之处,乐坊妓馆云集,直教人一掷千金,万贯家财尽抛却。
而此时应称作周旷的安王已褪下华服,扮上寻常富商的模样,掠过红坊的大道,转入一个分布着众多住宅的小坊区,此处毗邻红坊,却是十分宁静,多是些大户的住处。像是十分的熟悉路途并有所目标,周旷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巷大街,渐渐临近深处一个僻静的宅院。
这宅院看着不大,却是精致异常,地处一个幽邃的窄巷中,不太引人注意。他驻足门外闻着院内的桂花香,并不像是要敲门拜访的样子,只是细细打量着院口的景致。门口的石狮,周围的草木,已不是多年前离去时的样子,不过仍看出主人的精细打理,而周旷似乎已沉浸在回忆中,总算是流露出少许情绪,混杂着悲伤与怀念……
耳边是灵动的鸟啼声,却又是仿佛旧人爽朗的呼喊——“平章兄!平章兄——快来开门啊,白某又谱出新曲子啦哈哈!”“平章兄?绿绮?绿绮你快点,可别耽搁我和平章兄的大事。”多年过去,音容犹在眼前,而故地却不同以往了。
旧宅也不新了,墙垣上的青苔也垒出些年岁的厚度,斑驳的门漆也换了新颜色……每处都是处处有些不同了,探出院墙的丹桂枝桠瞧着也是茂盛了不少,簇簇金瓣紧贴一起堆成小团,十分得惹人怜爱,让他忍不住伸长手择了一枝,贴鼻一闻,分外熟悉亲近,才觉得果然置身安州了。不禁环绕四周——草木何攒攒,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不防又回到了新宅初落成的时节,各路巧匠见此也很是自得,称道不失为一生的杰作,一时华堂集锦,门庭若市比比皆是前来庆贺的来客,往来无不是豪贵富贾,不过也多是奔着玉琴君的名头罢了,自己一默默无名的小商哪得什么亲友往来。
那白桐也当着自个儿乔迁之喜一般,折腾着呼朋唤友好不忙碌,哪见的什么温良蕴藉的玉琴君样,到头来反而是自己这个梧桐苑主人家最是清闲了,竟是毫无用处只是倒茶喝茶……那时看着那人“喧宾夺主”的样子,觉得惊诧又有趣,少见他对什么事如此上心的。
可恨自己不解风情,未查出此人拳拳情意,现在想来很是悔恨。久立门前呆愣着,感慨着门内人已非当年旧识,再强求也是无用,不若洒脱地抛了,留待后人安居——
俱往矣,俱往矣……啼鸣如旧,而无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