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康本纪》鬼面獠君

1、姑侄聚

　　窗外月华如水，星子高悬，不知凡几。赵凌寒自梦中醒来，推开窗便见这一美景，却神色平静，只淡然凝望。
　　而脑中仍在回忆方才所梦。准确说来也不算梦，那是一年前，凌寒之母宋皇后于金銮殿病逝之景。
　　她还记得当时阿耶握得她发痛的手，以及数日来憔悴下去的身体和悲痛的神色。
　　自那以后，凌寒就被她阿耶抱进蓬莱殿亲自教养了。
　　今夜她又失眠，自阿娘去世，这一年来她总睡不舒服。开始她还会去找阿耶，阿耶就留她一同入睡。只这近半年，不怎么失眠，也就去得越发少了。
　　即便半夜醒来，也只独自坐起，对窗外发发呆。
　　不久，凌寒也坐得累了。星夜虽美，也无心再赏。便重又躺下，安然入睡了。
　　第二日一早，凌寒又早早醒了。服侍她的两个丫鬟青萝和翠微进来。
　　青萝见公主眼下有淡淡青色便道：“公主昨夜也难安眠？不若夜间还是燃些安神之香吧。”
　　“不用了，最近我已经不怎么失眠了，昨夜也不过是偶然。”凌寒道。若让阿耶知道，指不定又得多担心，麻烦，凌寒心想。
　　等洗漱之后，翠微捧来一套柳黄色对襟齐胸襦裙，凌寒由她们为自己穿上。胸前妃色系带打了个蝴蝶结的样式，一直垂到脚背。裙脚纷繁的花纹为这套裙增添了不少生气，恰好呼应这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阳春三月。
　　而后凌寒又坐于梳妆台前，由翠微梳了个双环垂髻，饰以金色钗朵。
　　青萝看着公主，不由地感谢上苍对公主不薄。先皇后只有凌寒一个女儿，又是长女，陛下自是对凌寒百般宠爱。除皇后，太后外，宫中谁见了她，都要对凌寒敬称殿下，这本是只有皇后和皇太子才有的殊荣。
　　但皇后去世后，就谁都说不好大公主会是怎样了。大公主丧母，又年幼，当时不过七岁。
　　众人纷纷猜测大公主可能会交由太后养育。毕竟太后也是很喜欢大公主的，而且太后当时才四十六岁，也有精力。
　　还有人猜测也可能会被交由苏贵妃抚养。因为苏贵妃是除皇后外，唯一一个在皇上还是太子时就进府的，在宫中地位颇高。但也有人觉得苏贵妃已育有大皇子和二公主，不会再抚养大公主了。
　　可没人想到，皇上竟然让大公主搬到了自己寝宫，还把服侍过皇后的两个心腹宫女青萝和翠微给调了过来。
　　皇上和皇后本鹣鲽情深，一起住在靠太液池上游的金銮殿。皇后走后，许是为免见景伤情，皇上就与凌寒一起住进了靠近延英殿、紫宸殿等处理政事地点的蓬莱殿。而金銮殿就此空了下来，却也一直保持着原样，没人敢动它。
　　为此，太后还劝过皇上，“你日理万机，整日忙着政务，有多少精力来照顾雪儿呢？再说，你也没那么多时间。不若还是交给我来带，反正我身边也没人，平日里你们都不来的时候也怪冷清的，就当给我做个伴，陪陪我这孤家寡人。”
　　皇上却道：“雪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时时看着，有一直都在服侍她的宫女照顾，也出不了什么岔子。阿娘要是觉得冷清，就让宫里妃嫔们多来您宫里坐坐，给您解解闷。就不用担心我和雪儿了。”如此回绝了太后。
　　本来京里各人都觉得皇上与皇后恩爱和谐，皇上爱屋及乌自然也宠爱大公主。但皇后去了，大公主少了母亲的支持，再怎么也不会比以前更受宠了。不料皇上亲自养了大公主，这恩宠却比以前更胜一筹了。
　　“青萝，阿耶说今日让我休息一天，待会儿我们就去太液池。昨日就已经与小姑姑说好了，你亲自去问问温郎，要不要过来玩儿。”凌寒边看着镜中为自己梳发的翠微边道。
　　她小姑姑指的是当今圣上的同母妹妹，三长公主赵婉如。她与圣上皆为太后所出，现与太后同住宫城最北的玄武殿。宫里除凌寒外就她小姑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如今正值二八芳华，两人自然而然地就玩儿在了一起。
　　至于温郎，则是她的弟弟了。他出生在十月，阿耶给他赐名凌煊，苏贵妃取小名温郎。虽说是大皇子，而今也不过五岁，比凌寒小了三岁。
　　因为凌寒她皇爷爷去得早，她阿耶这个早被立为太子的嫡长子就年纪轻轻地继位了。所以凌寒她们这一辈的凤子龙孙年龄都还很小，凌寒只有八岁，却是最年长的那一个。她还有一个六叔未行冠礼，也就只比她大五岁。
　　等梳妆好后，翠微便询问道：“公主，传膳吧？”
　　“好。”
　　得到肯定答复后，在外侯着的宫女们便把捧着的佳肴一一呈了上来。
　　因着大公主受宠，这皇宫里的人只有削尖了脑袋讨好公主的份儿，每日呈上来的膳食也都是宫里一等一的。
　　用过早膳后，凌寒就带着人慢慢往太液池去了。
　　……
　　今日春光明媚，太液池周边景色美不胜收。四百间廊庑骑岸跨水，围着太液池。南岸的廊庑形成组廊和院落，布局非常均衡规整。走廊地面铺莲花纹方砖，廊顶铺黑色的青辊瓦，配以绿琉璃剪边。红木廊柱、栏杆与碧绿池水对比鲜明，显得气势非凡。
　　凌寒让侍女们把一池边凉亭布置好，摆上果盘与点心。
　　一切准备好不久后，赵婉如就过来了。
　　她肤如凝脂，面如白玉，皓齿青蛾。是京里有名的美娇娘，且性格温柔恬淡，小有才气，不似两个姐姐吉昌长公主与丰阳长公主那般任性，因此成了许多少年郎的梦中佳人。更有好事者说，京中美人如云、群芳斗艳，而定安长公主却能独占三分。
　　可想而知，赵婉如的容颜就是说一句国色天香也不为过，真真是月貌花容，绝一代之丽。
　　“小姑姑，快过来坐。”凌寒招呼赵婉如坐下。
　　“雪儿身体怎么样了？上巳节没去成，倒真是可惜。”赵婉如道。
　　凌寒打趣:“身体早好了，我去没去成没什么可惜的，倒是小姑姑如果没去成，那崔家郎君才是要遗憾了。”
　　这崔家郎君就是凌寒她阿耶给下旨赐婚，指给自家妹妹定安长公主的驸马崔文贤。
　　当今燕国所有尊贵的世家大族中有五个姓氏最为尊贵——崔卢李郑王。
　　其中清河与博陵崔氏为五姓之首，而如今博陵崔氏又比清河崔氏更具影响力。这崔文贤就是博陵崔氏族中子弟。
　　除崔姓外，李姓也有两支，即陇西李氏与赵郡李氏。这五姓七家自恃族望，向来耻与诸姓为婚，一直进行着内部通婚，以保持高贵的血统。
　　而燕国建国至今不到七十年，皇族赵氏此前不过是山西道当地望族，声望远不如此五姓矣，所以少有联姻。
　　今次博陵崔氏与皇室的联姻，据说是两人两情相悦、崔文贤与长辈们据理力争，再加上她阿耶施压的共同结果。
　　“好啊，小小年纪就学会戏弄我了。等你以后成婚，看我怎么收拾你。”
　　凌寒一本正经道:“小姑姑说笑了，我哪敢戏弄你呀。我说的不过是实情罢了。”
　　赵婉如正打算换个话题，就看见远处青萝正往这边走来，便对凌寒说:“青萝回来了，大概温郎也快过来了。”
　　果然青萝回来就道:“殿下，奴婢去时大皇子正与贵妃娘娘一同用膳。贵妃娘娘让奴婢先回来复命，说待用完膳就让大皇子过来。”
　　“知道了。桂花蜜带来了吗？”凌寒问。
　　翠微回道:“回殿下，桂花蜜早已备好。”
　　少顷，这边凌寒正跟她小姑姑说着上巳节时的趣事儿，赵凌煊就蹬蹬地跑了过来。
　　让人不禁担心，“跑慢点儿！”凌寒扬声道。
　　“阿姐，煊儿好想你啊！”赵凌煊边说着，边扑进凌寒怀中。
　　她将赵凌煊抱起放在桌旁的月牙凳上，笑道:“这么大了还让我抱，再过几年阿姐可就抱不动你了。”
　　“阿姐抱不动我，那就由我来抱阿姐好了。”赵凌煊天真地道。
　　凌寒格外喜欢这个弟弟，也就是因为她这个还有些幼稚的弟弟，时不时会说出一些非常讨人喜欢的话，自己却毫无自觉。
　　他又问凌寒:“阿姐，你刚刚在跟小姑姑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下午要不要去御林苑骑马？”凌寒接过翠微手中的茶杯，亲自倒上，“快尝尝这个。”
　　赵凌煊忙说:“当然要去，阿姐可带上我。”
　　“说来今年还没去踏春过呢，这太液池的景致虽好，但山野之景却又别有风味。而今，嫂嫂的孝期也过了，你也不必再被困在这宫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呢”赵婉如问道。
　　“好啊，我今晚回去就跟阿耶说，让我们过了清明宴就去踏春。”凌寒笑。
　　“对啊阿姐，听说今春郊外风景好的很，而且正好我还没去踏过春呢。”赵凌煊边喝着手中的桂花蜜边道。
　　旁边赵婉如说:“其实温郎也想去吧。”
　　赵凌煊:“当然了，哎，阿姐今日这蜜和平常喝的不大一样啊。”
　　凌寒平常多喝槐花蜜，槐花蜜具有清淡幽香的槐花清香，甘甜鲜洁，芳香适口。槐花蜜其性清凉，能改善人的情绪，有宁心安神之效。今日这蜜却明显不同。
　　“那你猜猜这是什么蜜？”凌寒饶有兴致地问。
　　赵凌煊又尝了一口，只觉这蜜香气馥郁温馨，味道清爽鲜洁，甜而不腻。口鼻间还飘荡着一股桂花的芬芳。“嗯……难道是桂花蜜？”赵凌煊迟疑地问。
　　凌寒笑:“算你有点见识。可得瞒着你阿姨，不然以后你都没得喝了。”
　　他忙点头:“我知道，定不会让阿姨晓得的。”
　　她俩这般藏着掖着，是因为赵凌煊爱吃糖。平常姐弟俩聚会,凌寒也都会给他准备甜食。结果，一不小心赵凌煊的嘴里就蹦出一颗蛀牙来。
　　此事被贵妃知道了，就禁止赵凌煊吃太甜的东西。他下面的宫人也不敢欺瞒贵妃，谁也不肯悄悄给他甜食吃。
　　只有凌寒，时不时偷偷地给他蜂蜜喝。但每次也只能喝一壶，且还是被冲淡了的蜂蜜水。
　　其实贵妃哪儿能不知道这件事呢，她也是看在凌寒这个大公主殿下懂得分寸的份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凌寒当然也清楚贵妃对这件事知情，但既然贵妃未曾阻止，那凌寒也就继续下去了。这样，让赵凌煊有个盼头，防着他背着她们吃甜食。于是，凌寒和贵妃就默契地瞒着赵凌煊了。
　　“今日是旬休，小叔也不用去念书，正好有空与我们一同骑马。青萝你派个人去告诉小叔，说午后我们要去骑马，邀他过来。”凌寒吩咐。
　　“是，殿下。”
　　所谓小叔，指的自然是当今圣上的六弟，也是其唯一一个未成亲的弟弟，至今仍住宫中的宣微殿。凌寒其余的叔叔们除夭折的五叔外，都已成家搬出宫了。
　　宫中皇子公主们就凌寒最大，在弟弟妹妹们还太小的时候，凌寒的小叔是与她年龄最接近的玩伴。而她四叔住的温室殿与小皇叔住的宣威殿南北排列，紧紧相邻，所以她也能常见到四叔。只是她四叔上月已成亲，搬出宫了。
　　“下午我就不去了，我还忙着呢。”她小姑姑忙着婚前准备，不如她小叔有时间。
　　凌寒表示理解。
　　三人又闲聊起来，赏了会儿美景。感受着春日里轻柔的微风，和煦的阳光，凌寒觉得好似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她惬意地望着湖面发呆，听着小姑姑逗弄赵凌煊的声音，不自觉地微眯起眼，轻笑起来。
　　而后三人就又各自散去。凌寒带着赵凌煊往回走，到了清晖阁，让他自己进去跟他阿姨说下午要去骑马。
　　“午后我来接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姐也快回去吧，记得一定要早点来接我啊。”
　　“好。”
　　如此，凌寒就继续往蓬莱殿的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