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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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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阴鸷的密云在远处暗色中汹涌地翻滚。
风雨将至。
江离站在门口,紧紧攥着手中薄薄的一张纸,抿起嘴角,踌躇再三,终于抬起手—
咚咚,轻轻地扣两声。
门后传出一个温软的女声,“进来吧。”
江离推开门。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正是她的班主任,徐云秋。
徐云秋正漫不经心地涂指甲油,听见声响抬起头,见江离站在门口,饱满的红唇轻微扬起,招呼道,“是江离啊,来,过来吧。”
江离慢慢走近,把手里的纸递过去,“徐老师,这是我的助学金申请表。”
徐云秋放下手中的小刷子,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面露难色。
“江离,你这张表交得太晚了,时间已经过了。”
“我知道。”江离艰难地开口。“现在补交,还有多余的名额吗?”
“这我不清楚。”徐云秋摇头,她对江离家里情况略有了解,看她的目光也带了些同情和怜悯,“你早些交过来肯定没问题,怎么现在才交?”
“我刚刚才知道这个事情。”
“怎么会?”徐云秋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吩咐过班长,让他通知到每个人。怎么,他没在班里通知过?”
“可能那会儿我不在教室吧。”江离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以后多留意班级动态,有什么事,同学之间可以互相交流一下。”徐云秋叮嘱道。
“我知道了。”
“你先回去上课吧。有空我去帮你问一下。”
江离低声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往门口走。
不出所料,门外正下着滂沱大雨,雨点噼里啪啦重重地砸在她跟前。
风卷裹着迷蒙的水雾,飘到江离脸上。江离里面穿着T恤,外面套着薄薄的校服,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脚边有一把长柄雨伞。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头问道,“老师,下节是您的课,您现在过去吗?”
“哦?”徐云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你先回去准备上课吧,我等下再过去,再备会儿课。”
江离不得不把已到嘴边的请求咽进肚去。接着她把校服脱下来,挡在头和肩上,转身冲进了密密实实的雨幕中。
“真是的,也不把门带上,雨都打进来了,没礼貌。”徐云秋不满地嘀咕,起身,收拾课件,把那张薄薄的纸随手塞在抽屉里。
走到门口,拾起伞,撑开,关门,上锁。高挑优雅的身姿缓缓被巨大的雨幕吞没。
抽屉没完全合上,呼啸的风携着细密的雨珠透过窗缝钻进来,把那张纸吹到空中。
纸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漂荡了一阵,打了几转,落到地上。
雨停。
江离在教室等到天黑,离开时校园里已空无一人。
空气中有雨后特有的清新湿润的味道。江离讨厌那种味道,那种味道总是伴随脚下泥泞不堪的土地,以及被碾成两段的蚯蚓出现。
走到弄堂口的时候,她闻到熟悉的、令人心颤的香气。
昏黄的灯泡垂在绿色的塑料顶棚下来回晃动,连带着脚下的影子也抖动起来,颤巍巍的,仿佛要破地而出。
江离不自觉走近那温暖的味道。
“张阿姨,拿两个鸡蛋饼。一个加鸡蛋,一个不加鸡蛋。”
小摊前正在忙碌的中年妇女抬起头,露齿一笑,“哟,是江离啊。”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麻利地抓起两张饼,放到煎锅上。
摊饼的空当,中年妇女的眼神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离啊...你妈妈她今天又......”
江离不自觉地握紧书包带子。“我妈怎么了?”
“嗨,又跟李家大婶吵起来了,闹得可凶。原来吵两句也就算了,今天倒好,你妈一鼓作气把人家里锅碗瓢盆全砸了。刚才我出来之前,李家大婶还在你家门口闹呢。”
“我妈呢?”江离焦急地问。
“这会儿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了,谁叫都不出去,李家大婶扬言要去找人砸门。”
“张阿姨,你能不能快一些?”江离恳求。
“可以,可以。”张阿姨连声应和,熟练地在煎锅边上敲开一个鸡蛋,掰开蛋壳,倒在饼上,金灿灿的蛋黄裹着蛋白四散开来。
江离掏出钱包,递过去两张纸币,又把冒着腾腾热气的鸡蛋饼接过来。
钱包里只剩下一张红色的和一张绿色的纸币。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从弄堂口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装水果的袋子。
江离回到家时,楼上楼下都静悄悄的。
推开大门。楼下四户人家门口都没有亮灯,大院里只有一条被系住的小黄狗,闻到鸡蛋饼的香气,冲江离龇牙咧嘴地叫。
江离慢吞吞地走到其中一户人家门口,轻轻地叩响了门。
几乎是同时,门里面立刻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叫骂声。“谁呀,有病吗?这么晚了,过来找人做什么哦!”
门内悉悉索索地倒腾了一会儿,被从里面拉开了。
开门的女人穿着一条红底蓝花的睡裙,浓密杂乱的枯黄卷发乱蓬蓬地揉在一起,脸上表情明显被打扰到的不悦。
见是江离,她立刻摆出十足凶恶的架势,“你来干嘛?替你家恶婆娘讨骂来了?”
“不是不是。”江离连忙把手中装着水果的袋子递过去,接着欠身鞠个躬,“李阿姨,听说我妈今天砸坏了您一些东西,我来跟您道个歉。”
“呸!”李阿姨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她那个臭婆娘,准是叫你往里面掺了毒,要来毒死我吧!”
“李阿姨,这些水果是我买的,我妈不知道,您先收着。要不这样,明天你把家里被砸的东西报个总数给我,我凑钱给你。”江离低声下气地说道。
李阿姨见她细声细气,态度诚恳,火气也稍稍收敛一些,但仍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道:“你有这么好心?”
“我向您保证。但这些您不能让我妈知道。”
李阿姨心中小算盘哐哐作响,反正东西也被砸了,一时半会儿要不回什么。现在送上门的补偿,没有不要的道理。于是她冷哼一声,“明天我会告诉你总数。”莫了,又添了一句,“叫你妈小心点儿,有的是人想搞死她。”
言罢,她把江离手中的袋子抢过去,摔上了门。
江离轻轻地推开家里的房门,屋里静默的一团漆黑。
“妈?”
“啪”的一声,灯亮了。
谭佩秀倚在卧室门的门框上,冷冷地盯着她。
“你还想着回来?这都几点了?”
江离白日里淋了雨,贴身的衣服和裤子都湿透了。此刻正冷冰冰地贴在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汲取她身体内部的热气。
所幸她等到雨停才回去,书包因此躲过一劫。
“吃饭吧。”江离冻得麻木,懒得理会她,就把手中加了鸡蛋的鸡蛋饼递过去,这会儿饼的热气已尽数散尽。
谭佩秀接过饼,皱起眉头,“晚上就吃这个?”
江离解释道,“我今天淋了雨,不想做饭,凑合一下,成吗?”
谭佩秀一听就不乐意了,猛地把鸡蛋饼摔在地上,“哦,你淋了雨,就不能做饭啦?我等了一天,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这饼都凉了,让人怎么吃啊?”
江离冷下脸来,“你自己不会动手做吗?”
谭佩秀没想到江离会反驳她,冲上前来,伸手指着她的鼻子,“我生你养你到这么大,你给我做个饭都要顶嘴?你有没有良心啊?有没有啊?”
江离说,“没有。”
她极其缓慢、极其无奈地说,“妈,我今天很累,你就将就一天,忍一天,别再说了,行不行?”
“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养女无用,这话一点儿不假。”谭佩秀骂着,还是捡起地上的鸡蛋饼,拍拍灰尘,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怎么样?贫困生的助学金申请到了吗?多少钱?什么时候发?”谭佩秀咬了一口饼,漫不经心地问。
“我今天刚把表交上去。”提到这事,江离声音又低了下来。
“你要申请一等助学金。我们家情况特殊,你都得写上去,对了,你写没写父亲早逝?”
江离觉得手中的另一个鸡蛋饼快冻成冰了,寒意从她指尖四散开来。
“我爸没死。”她倔强地辩驳。
许是这个问题已经争论太多次,谭佩秀这次没有歇斯底里地大骂,只是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轻蔑地说,“哦?没死?没死你让他现个身给我看看。”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刻让江离哑言。她带着一身寒意回到房间,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等着她,黑暗中仿佛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
要是这只怪兽能把她吞了,该有多好。
次日,江离一如往常,早早起床,做好早饭。今天依旧是小米粥加咸菜,做完她倒进保温瓶里。
她来到教室。今年入冬格外早,晚秋时分,就跟小寒日一样的天气。大家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寒流不太适应,平时教室早有三两人群的时刻,今早竟然空无一人。
江离更适应这静谧的氛围。她打开英文课本,趁没人朗读出声,“enthusiasm , patience...”
念了还没两个单词,就走进来一个人,温亦欢。
见有人进来,江离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下来,最后彻底融入了教室薄薄的雾气里,变得不可闻。
温亦欢走到江离身后坐下。他位置在那儿。
“enthusiasm的重音错了。”温亦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江离惊诧地回头,温亦欢看着她,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温亦欢平时极少跟她讲话,二人做了半学期前后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但确切地说,江离和任何人都鲜有交流,她话极少。
在这个班里,江离仿佛是个来去无踪的透明人。如果现在问任何一个人对江离的印象,那么他一定会绞尽脑汁去先去回忆她模糊的影像。
但江离愿意当透明人,她恨不得拿个罩子把自己罩起来。
徐云秋下了英语课,在讲台上收拾讲义。
江离趁教室仍然处在刚刚下课的热闹氛围中,走上前去,问徐云秋,“老师,请问我的表交了吗?还有名额吗?”
其实徐云秋早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她还是故作遗憾道,“江离,我问过了。贫困生助学金的名额全部满了。你错过了交表的时间,应该早有这个觉悟,老师也尽力了。”
江离心里一沉。
“没关系。之后还会有以个人或者企业名义赞助的奖学金。江离你成绩不错,到时再申请也没有问题的,不用非要去争取这个贫困生助学金呀。”徐云秋安慰她。
教室刚下课的沸腾劲儿已经过去,徐云秋声音不大,吐字清晰,“贫困生助学金”几个字,刚刚好能窜进前排同学的耳朵里。
徐云秋的神情,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向台下招呼,“温亦欢,你过来一下。”温亦欢是他的英语课代表。
江离看着徐云秋明媚动人的侧面,咬紧了嘴唇。
回到座位,简佳柔饶有兴致地围了上来,慢条斯理道,“你还是去申请贫困生助学金了?”
“哈哈,我还以为你不会去呢。当时这个表我可是第一时间从班长那儿要过来给你,结果你怎样?脊梁挺直地当着全班人的面把它撕了,现在自己偷摸着去交了一张?哈哈,你搞不搞笑?是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了?要不要发动全班同学给你募捐啊?”
字字如根根闪着寒光淬着剧毒的银针,扎在江离心上。简佳柔当着全班把申请表甩给她的那一幕,与现在嘲讽她的言语重叠起来,愤怒与屈辱的感觉令她想立刻逃离。
冷静,江离,冷静。她告诉自己。
简佳柔并没有打算放过她,她伸出一根手指,“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要交当时就别拒绝,不交就别在背后偷偷摸摸搞小动作,占人名额,让人恶心!”
简佳柔漂亮,大方,人缘好,但唯独对江离格外刻薄。
不仅四处造谣她心机重,城府深,私生活混乱,家境贫困——虽然家境贫困不算造谣,而且她还在班里明确放话,与江离交好就是与她交恶,反正厌恶极了她。
人们相信,聪慧大方的简佳柔绝不会平白无故针对沉默寡言的江离,理所应当更愿意相信江离有问题,于是纷纷躲避她,见她如见洪水野兽。
江离习惯了。
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一个不被接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