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乱重云》水霖铃

8、八、晓色洒微尘

　　“当初先帝执意夺了你的姓氏，给了你这个身份，知你是不能重回韩氏宗庙的，想问问旁人如何解这个局，又难以向那些讲经讲典的人启口。你也知道，他那样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最后竟然拿了典制指给我说，可以‘以元臣从祀’，我才知道啊，先帝的用心……不过那时提出来，不知又会引来多少纲纪的议论，我劝了他暂时压下，如果信得过便拟了旨意藏在我这里——如今，这旨意真的还在我府里，但不知如此机密为何竟流了出去。你说，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白圭深深吸了口气，心上疼得难耐，他歪头倚上了车壁。他在乎的不是什么祸福，而是徐宸英一句意味深长的“先帝的用心”。为什么，那人总是那么霸道，他想骂他愚昧，做什么那么在乎他的身后事，都不问过他本人是否在乎过。“明明人都已经走了，走了两年了。凭什么还为我做这么多。”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一颗颗落在手心里，汇成个纯净的水泊。

　　“我的事，不用你管，想管就给我回来啊。郑遥峰，我恨你，恨你，恨你。”他不知道最后这句话他有没有喊出声，但却震得他心臆间越发难过，一阵钻心的疼让他捧着心口弯了身子，眼前景物恍恍惚惚，他按着胸口一口一口喘着气，而迷蒙视线的，早已分不清是管束不住的泪水，还是额上流下的冷汗。

　　车子停了，随侍回说到了府门前，好像皇帝微行的车驾亦在，白圭轻轻应了一声，抬起手勉力整理着仪容。下车那几步迈得飘忽忽的，但知道郑裕在，他告诉自己不能不争气地发病。把着随侍的手缓了半晌，直听到那孩子关切的问“大人您怎么了？”白圭费力扬了扬嘴角，“我，看来还好吧？”

　　那孩子望着他面色担忧地摇了摇头，见了白圭黯然失望的反应才又迅速点了点头，然后竟用袖口给他擦拭两鬓的汗水，“大人是不是着了暑气？不要紧的。”

　　那双亮晶晶关切的眼睛让白圭想起了年少的郑裕，他轻轻推开了那孩子的手，试着自己站稳，温和一笑，“是该解暑了，你待会儿去告诉严成，熬了冰糖莲子百合凉上吧。嗯，还有……”想起那天郑裕在府上吃得不合口闹脾气，接下来还想吩咐晚上准备些皇帝合意的菜品的，却眼前一阵阵的模糊，要不是身边的孩子眼疾手快，大约就软倒在地上了。

　　意识和力气渐渐聚拢时，那孩子正抱着自己扬声呼唤，白圭蹙着眉头，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是冷冰冰的，心知一时半刻是不能安然出现在郑裕面前了，便低声唤那少年随侍之人，“先借你屋子给我歇歇，别声张，我病了不想让人知道。”

　　听了这话，随侍当下明白，抱起白圭从院墙边青竹掩映的小路绕回了自己寝室。白府日常用度都是出自白圭的俸禄和皇帝的赏赐，所以下人并不多，伺候车马只得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白圭这次回京之后才入府的。

　　将白圭放在自己那张简朴的小床上，少年给白圭倒了碗水，扶着他喝了。看来真是以为自己中暑了，到底是个孩子，不知还要做些什么好似的。

　　白圭拉他坐在床沿，“还没问过你名字？”

　　“大人叫我阿堉就好。”

　　裕？白圭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睛，那少年知道他疑惑一般，在他手心里将字写了。

　　“这倒是个稀罕字，姓什么？”

　　“没有姓。”少年负气一般别过了脸，全未见到白圭注视他的侧脸越发深沉的眼光。

　　“堉儿，”念起这个名字时，白圭对着那少年笑得慈爱温和。叫阿堉的少年受宠若惊地转过身子正对白圭，却发现他的精神似乎比刚才更加不济，人靠在床头，额头上依旧薄薄的一层汗，想站起来绞了手巾给他擦汗，可发现自方才写罢那个字时自己的手便为白圭握着，凉淡的体温，若有若无的握力，因而他一直没发觉。

　　“去找严成，要我前日制的那药，一盒十枚蜜丸，取一丸来就好。”白圭阖上了双眼，浅浅呼吸着，脸色是没有血色的冰冷苍白，阿堉便又抻着自己的袖管，轻轻点着他额头、两鬓、鼻翼……知这孩子到底体贴，白圭勾起了唇角，歪了歪头躲开了那小心翼翼的拂拭，“快去快回吧，记得带些温水回来给我服药。”

　　偷眼望着阿堉急匆匆出门的背影，白圭不由心内叹息血浓于水：若以血亲论，流纨与他尚隔着几重支系，可这个孩子，却是他这一支真正的嫡长，他亲兄长韩无圻的长子，载堉。

　　“傻孩子，既想瞒我，为何说出这名字来。”白圭疲倦地偎着载堉的衾枕躺了下来，心内算着自己离家时这孩子只有两岁，那么如今，该不过十五岁，兄长嫂嫂如何竟让他只身进京了呢……

　　因为心里约略知道白圭这病很要紧，韩载堉极快便带着药，拎着热水，还捧了白圭一叠干净衣袍跑了回来。见那人曲臂枕腕睡得安然，袖中滑出的手臂，初弦新月般纤细却清净。他悄悄放了东西，弯身在床边，想帮白圭抽出手来，躺得舒服一些，却为一声轻嗽喝得住了手。

　　“出去吧，这没你的事了。”来人压着声音，可不怒自威的气势是掩不住的，韩载堉如何不知道这人是谁，却迟迟立在原地，与来人对望着。这种明显挑衅的眼神郑裕只从一个人的眼里见到过，那就是他的亲弟弟，他尚未抽出身来处置的燕王郑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