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霖铃

5、五、华盖覆紫垣

　　皇帝的车驾轻车简从地驰进了外廷东侧的建礼门，那里离诸议事大臣候见的崇文殿最近，白圭打算从那里先下车，与同僚一并等着郑裕更衣回来。谁知他刚迈步下车站稳，郑裕就跟着跳了下来，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又把他拽回了车上，“陪我一会儿。”白圭没有应声，安静地在郑裕身边坐好，摇摇头笑了。他刚才不过是从东阙望向西阙，远远地动了一下心神，竟然就给敏感的郑裕发觉了，立时又把他绑回了身边。皇后所居的西苑是在宫殿的另一方，夜幕沉了，他也只望得到重重围堵的宫墙和一层压过一层的山顶殿角罢了……

　　“师父。”郑裕探进白圭置在膝头的宽大袍袖里，去寻他的手，后来索性使坏地在他腿上一通胡乱摸索，夏袍本就轻薄，郑裕又得了意地往他最敏感的地方试探，惹得白圭急抽开身，伸手就在那只贼兮兮的手背上虚拧了一把，郑裕极配合地嗷嗷惨叫起来。

　　“怎的了，从进了宫门就神不守舍的。”

　　有吗？白圭回思了一下，好像他一直在想着皇帝要给潘济升官的事，后来，确实是被这宫禁占去了大部分思绪。回京也有一个月了，就算是把越王接到府里那回他也没进宫来，一应脉案、药方甚至是需要查验的药渣等物，都拜托的西乡替他转运。轻轻吁了口气，白圭挨近了郑裕，头枕在他肩上，“我，许是有点怕了。”怕什么，他没说，郑裕便也没问，只伸了双臂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西乡伺候皇帝更衣，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带冠等物仔细打理皇帝穿戴，一边回禀着这半日皇帝离开发生的事。说到蒙古派人送了信函礼物过来的时候，西乡含笑看了坐在一旁的白圭一眼，低低的声音凑近皇帝耳边嘀咕。

　　“还用问，快点拿过来。”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西乡一眼，转向白圭的颜色却瞬间变回了和缓，“哈日察盖送了礼物过来，上好的人参和鹿茸。”

　　一个大盒子，朴实的包袱皮包了，还带着草原的泥土味儿似的，很像那个人的作风，白圭笑笑，没有动那包袱，只听郑裕念信给他听，烛光透过信纸看得出哈日察盖的字还是没什么长进，笔划像野草一样只会疯长，写成这一篇不知又要费流纨多少心思了。

　　“他说人参一定要给师父补身子用，止咳补气的，还嘱咐我要好好照料师父。”郑裕心里暗骂，那还用你说，“这鹿茸是……”是什么，郑裕碍着人多没念出来，从信纸上抬起的那双眼让白圭脸上一阵发烧，想到了刚才车上差点由着皇帝的性子便给了他，一望就知道郑裕心里念着同样的事，他脸上更烫，垂了头不再看他。

　　半晌，却听郑裕的声音由调笑变了严肃，“咦？这些，居然是他从女真人手里得来的。”郑裕诧异地将信递给了白圭，后面极复杂的字和句子显然都是流纨代笔，字迹白圭认得。信里说哈日察盖已经着手吞并女真，已然夺了一处山寨了，这真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

　　无论哈日察盖攻打女真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这动作也太快了些，刚刚统一蒙古三部成了大汗，就急着染指疆境之外。一旦辽东与蒙古连成一片，对中原来说，便是个不得不防的威胁了。而这个汗王竟然兴冲冲地修书来报喜，说是打这一仗，用了白圭之前教给他的诱敌之法，用老弱残兵在前山叫阵，把兵卒滚木都引了过来，让精锐暗中带了攀城之具抄小路自后山突袭，一战得胜，光战马就得了一千匹，更不用说这一寨的百姓尽成了俘虏。

　　“看来，要添兵辽东了。”缀着锦绣的石青色袖口中透出一双年轻有力的手，伸向白圭，白圭抬眼打量了一眼装束完毕的皇帝，覆额的金冠攒着繁复的金丝，正中嵌着恍人心神的明珠，没来由心上倏得一空，双手却早为皇帝持在了掌握中，“走吧，看来边报明日也会到了。”白圭点了点头，与郑裕并肩出了殿。

　　廊下灯火映出白圭的侧脸又多了几分疲惫，看得郑裕心上一阵心疼，不管身后随着的一队内官宫女，展臂拢了他肩头，“累了么？待会儿议完事不要回去了。”

　　“嗯。”

　　“我还以为你会拒我呢，毕竟这宫里你不喜欢呆。”

　　“不是说还要看淮水水道——”肩头的手臂收了收紧，白圭侧过了头，见郑裕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他嗤笑一声，挥开了肩上的那只手，“这点心思也要找借口，又不是什么答应不得的事。”振了振被皇帝拉得歪斜的衣襟，白圭一脸庄肃地加快了脚步，先于皇帝向崇文殿而去。

　　望着白圭远去的背影皇帝怔在了原地，“西乡，你掐朕一下，恕你无罪。”

　　“陛下，先生不像说笑。”可怜他一个侍臣，怎么敢掐皇帝，只趋步近了皇帝身边低声说道：“今晚陛下寝殿，奴才会安排妥当的人伺候。”

　　听了这话皇帝眼中掠过一抹狡黠憧憬的笑，未置可否，可西乡看得明白，皇帝追上前面那人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这算是历尽灾劫终于修得正果了，老天不忍再见这两人吃苦了吧。”西乡心内暗暗祝祷了一句，举首望天，却见云一重重的，遮得不见星月，可他不及细想什么便紧赶几步路跟上了皇帝的脚步。

　　有了前次黄水筑堤、分流、开渠灌溉的经验，郑裕后来在白圭处学了不少东西，如今再听河漕二司在这里论水性河防，讲如何分流泄洪，他真想挥挥袖子让他们住口，直接说正题，可不知怎的，他觉出了白圭在笑话他的急躁，于是抓了御座上的盘龙柱头耐着性子继续听。

　　不把潘济召回京是不会现在派人的，皇帝心内清楚，索性按下了一颗心听这长篇大论的汇报，至于大决定，当然现下不会做，只让户部报个数目，发派地方上的河督先去补堤。

　　议事的人散了，白圭却没有走，皇帝见了兴冲冲地奔过来搂了他，蹭他的脖颈，“才这么一会儿，就想得要命，明明就在眼前的。”

　　白圭推了推他，“别在这殿上，回寝宫去。”郑裕竟然没动，白圭还要推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质问，“刚才是不是在笑我？”

　　“怎么敢笑陛下。”白圭幽幽舒了口气，钻出了郑裕的怀抱，“我笑的是理河务之人不识民间疾苦，只知对着尺寸之图指指点点，开这许多分汊出来，不知又有几十万百姓失所。”

　　“师父不是说过，这起人求的是立竿见影的办法，邀了功谁去管千载后世。”

　　白圭点了点头，他想对郑裕说，无论潘济做下过什么，但至少要他去治水总不会错，可再度被郑裕拥进怀里之后，他还是犹豫着没能说出口。一些事，该交给裕儿自己去决断，要相信他，是他应承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