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乱重云》水霖铃

1、一、乡关隔烟水

　　郑裕接白圭出谷，他依约随他先去辞那樵夫夫妇，别的百般照料且不说，单是一曲金缕让白圭肯为他弃了轻生的念头，还以真心坦告，郑裕就觉得无以为报。尤其在那两夫妇得知二人关系后不加鄙斥，反倾心祝福，更让他觉得简直命里福星一般。

　　郑裕包袱背在身后，手上还拎着一大篮蔬果——知道白圭要走，那初时用来装娃娃的篮子被樵夫填了个满，白圭原想拒的，可郑裕却挤着眼睛悄悄对他说日后一定还这对夫妇一份大礼，至于今日这些就算作他俩送的贺仪了。贺什么的仪，仔细一想，白圭红了脸，丢开手不管他了。

　　白圭体恤郑裕负重，怀里抱着娃娃放缓了脚步，没想到郑裕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掏了帕子追着他给他擦汗，惹得白圭站定嗔他，“这可跟照料娘子差不多了。”说完才知语失，两颊又泛了红，甩开步子丢了郑裕往前走，后面那个开心得几乎忘了追上去。

　　几步赶上白圭，郑裕从篮子里拣了个又圆又香的橘子递了过去，白圭接过剖开，只留了两瓣在手上，余下的便又还给了郑裕，一路走，一路在手上仔细剥了那两瓣橘子，小心喂给怀里的娃娃。郑裕看他这番慈爱温柔看得心上酸酸胀胀的，羡慕都写在了脸上，“师父总是对小孩子要好一些。要是能变小重来一次就好了。”

　　变小……两人一同想到了郑衿。

　　“可想过给宝宝再添个兄弟？”白圭一叹，知道郑裕所想般，问得轻描淡写，可是这一句话后面隐了多少事：还要多少不相干的后宫女人来承幸，还会在兄弟间起几回皇嗣之争，皇位落定后又谁能保不会祸起萧墙……

　　郑裕用力甩了甩脑袋，“不要。”眼珠盯着白圭，依他直觉，这不是白圭想要的答案——可这是他想说的，即便猜也猜得到白圭此问的初衷，但他绝不答应再去宠幸别的嫔妃。

　　白圭擦着宝宝的口水，淡淡笑着没有说话。可越是如此，这满腹心事越是压得郑裕耐不下性子，“师父，”他哀求似的唤了一声，“你还记挂着二弟，想问什么便直说吧。”他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很多事，他不情愿做，可埋怨生在帝王家已是迟了。

　　“云中之北是向汗王借来合围幽云的吧。”

　　“我做事从来都瞒不过你。”靴子尖蹑上一颗石子，被他踢得又高又远，只有此刻，郑裕又像个乖学生了。

　　直到两人走过那颗石子的落点，依旧沉默着无人出声，只有白圭怀里婴孩儿咿咿呀呀地像要说话似的。白圭心内释然，未再逼问，惟专心拍哄怀里的孩子。

　　“三弟说，他愿意弃了藩地，迁到京里来，这样还能给二弟一个机会，让他自己放弃兵权。三弟心地就和师父一样，与世无争，宁愿自己吃亏也希望手足和睦如初。”想到这个弟弟，郑裕真的很欣慰，或者就是因为他脾气禀性像白圭吧，自己才会对他如此爱重，甚至愿意将江山一并交给他。

　　“越王毕竟是德妃娘娘（老三的妈妈）自小教导，一身的佛性。”

　　“我听怀恩说过当年丽妃（老二的妈妈）的事，还有……还有前朝留在宫里那些根本没有解的毒药。所以，我愿意再给二弟一次机会。”

　　沉吟着应了一声，白圭知道郑裕这决定已经足够顾虑手足之情了，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妥，没来由便一阵心慌，是了，自己祖父的前车之鉴如何忘得了，在朝一样有在朝的权谋倾轧。他该劝皇帝再添几位皇子的，只这怀中伶仃幼子实在难保社稷无虞。储位一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可是，由自己再开口劝郑裕临幸后宫，立场何在呢。

　　“师父，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白圭掩饰一笑，“我在想大皇子取个什么名字好，礼部该给陛下出了不少主意吧，可定下了？”

　　“哼，说起这个，都怪徐宸英，我要依了‘凭阑忘忧’四字往下排，拿出来议时当场便被他给驳了。”

　　听到郑裕这个创举，白圭给他气得咳了起来，好一阵喘不过，说话声音都有些虚浮，“徐相本就公私分明的一个人，为国为百姓可以抛却一切私情。这等，这等没有‘体统’的事——”

　　“好了好了，这不是还没取名字嘛。所有人都上过折子了，就差了师父这一道。”郑裕一边拍着白圭的背，一边暗暗吐舌头，这朝堂十二分的不自由，容不得他半点任性，只有在白圭这里，他还能讨得几分温存体贴。想到此他放柔了声音，“咳了多久了，要不要紧？哈日察盖给我写过信，说你病着，催我去蒙古接你。我，我真没用。”

　　“夏天阳气盛了些，没有大碍的。”拍了拍郑裕放在他心口的手，白圭勉力冲他笑笑，“怪我讲话太急了。”其实，从中箭那次见了红，他便约略清楚了自己的身子，从前还只是体虚畏寒，渐渐的终于到了肺上，只是在这谷里静养了数月，比之前在风干物燥的蒙古好了许多罢了。

　　知郑裕又要不依不休地追问他的病，白圭便找其他的话分他的神，问起了寒香，郑裕便垂着个头。寒香竟然没有出宫去，这让白圭很是诧异，但瞥了瞥怀里的孩子，他似乎能懂寒香的心思。“那么寒山呢？”

　　“还在我身边办差，我觉得对不住他，可他什么也不同我讲。”

　　“大约他心里也不好过吧。”白圭伸出空着的一只手牵了郑裕的手，若说寒山和寒香这不能成眷属的一对佳偶会寂寞，那他身边这个天子又何尝不寂寞，他之前只以为这是注定的，现在庆幸自己终于想通了，从前那个万事节制的他让身边的人都极不自由，可有些节制，只要稍稍变通，结局便是另一个样子的。而白圭现在可以清楚知道的，是自己会随郑裕回宫，有生之年尽力陪伴他，即便孤独寂寞，那也是他的身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