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思我故时人 对酒不能言 ...

  •   一日,阮籍携笛归家。斜阳正浓,院里的□□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阮籍的影子被投在地上,稀薄得有点虚幻的意味。然而阮籍却突然并没有了平时归家时那种闲适的感觉,因为,他看见每朵□□的花瓣都一簇簇地直起,如针般朝外戳开!一瞬间,仿佛空气中也漂浮着浓浓的杀气!
      脑子过了电般,他排开竹扉,直闯进门去:“娘!”
      竹扉却并未关紧,阮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老母梳妆所用的铜镜和簪菊的玉瓶也摔在地上,一地玉碎花残。还有那殷殷的血迹稀稀拉拉地洒落,并未干透,在夕阳照耀下发出一星诡异的光芒。
      “娘!!”阮籍的脸映在凹凹凸凸的铜镜上,扭曲得不像人脸。蓦地,铜镜中那人脸上滑下一滴泪,歪歪扭扭地滚落。

      第二天阮籍并没有去人间仙境,嵇康知他一向守约,心中疑惑,索性寻到他家来。
      刚推开竹扉,浓重的酒香和肉香便扑鼻而来。屋内几乎堆满了乌黑发亮的酒坛子,阮籍一身素白,抱着一个痛饮,酒水自颈中滑下,湿了大半件衣裳。
      滚滚白气从一只大锅里冒出来,不知煮着何物。
      嵇康隐隐觉得事情不对——阮籍虽然善饮,但绝不是嗜酒的人,这样蛮喝,自己都不见得会,何况阮籍?
      “阮兄。”他走上前去,轻轻叫了声。
      阮籍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嵇兄来了。”说罢又举起酒坛。
      嵇康知他心中难过,也拿了一坛酒与他同饮。他想起从前在山林中两人饮酒,总是阮籍陪着他喝,最后将他送回住处,而此刻阮籍不致遭遇了什么变故,倒是陪着他喝起来,不免感慨万分。阮兄有什么事,我必然是要和他一同担当的。他想。
      阮籍倒空了一坛酒,将酒坛狠狠往地上一摔,顿时瓷瓦迸溅。嵇康吃了一惊,又见阮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锅前,猛地揭开锅盖,锅中白气喷涌,一霎那便充满了整个屋子。嵇康眼前一片混沌,却感觉一种异常好闻的肉香从鼻子里丝丝缕缕地钻进去,冲彻五脏六腑,一时说不出的舒泰。
      他正想发问,却听阮籍在白雾中幽幽道:“稽兄,这是为亡母而烹的肥肫。”
      嵇康听了这句话,忽然被噎得什么说不来。
      阮籍的声音越来越近:“稽兄,今天只有我们俩在,我很欢喜……”白气中,阮籍的身影若隐若现,声音平静异常。
      嵇康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阮籍端着肥肫走到他面前,带有苦涩笑容的脸在烟雾中有种不真实的扭曲:“只是为了煮这肥肫,我可穷矣!”
      嵇康拍拍他的背,道:“阮兄,令堂是怎么仙去的?”
      阮籍的嘴开合几下,隐隐带有幽绿色的眼无比忧怨,似乎要说什么,却“噗”地一下,一口鲜血喷得老远。
      “阮兄!”嵇康见阮籍的身体软下来,忙扶他到塌上躺下,却感觉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还不及一个孩童的重量。
      阮籍的嘴角不断流下鲜血来,嵇康焦急万分,正欲出门寻大夫去,却发现阮籍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脸变得更尖,眼睛愈发狭长,脸上长出了一些银色的皮毛,身子却在萎缩,袍子慢慢变得空荡荡的,最后头上竟钻出了一对耳朵。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身,阮兄竟是一只银色的狐狸呢。这样的变化嵇康虽然觉得吃惊,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因为思想中,似乎隐隐有这样的预感,这种预感从上次他试着在仙境中飞行失败却被阮籍所救之后就有了。然而,阮籍不说,他也不问,他知道他必定是有难言之隐的。现在看到了他的真身,嵇康倒反而释然——这般气宇不凡的人物,不是凡人才应该呢。
      嵇康见覆盖着银狐的白衣起伏不定,显然伤得不轻,该怎么办呢?叫大夫来吧,平常大夫又怎么治得了狐仙的病?不叫大夫来吧,他又怎么能放着阮籍不管?一时间这个享有盛名的才子也没了办法,只得守在阮籍变化的银狐旁,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情况。
      现身为狐狸后,阮籍嘴角的血很快便停止了,身体的起伏也逐渐平稳起来,然而却许久都未醒转。
      嵇康只觉心里乱糟糟的一团,他以前可以说是在这世上孤零零地生活着的,就不说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整日诽谤挖苦,令他步履艰难,单说那些口口声声说理解他的人,却也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使得他这二十几年活得异常落寞。阮籍,也只有阮籍,和他心有灵犀,往往一人把话说一半另一人便能猜出来。这样难觅的一个知音如今安危未定,他却毫无办法!嵇康捏紧了拳头,手心渗出汗来,难道……难道这样琴箫相合的光阴又要从指缝间溜走吗?
      他不知该如何作想,只得拨弄古琴,聊以平静心湖。广陵散绝世清幽,如今少了箫管伴奏,凄楚无限。嵇康的心情反而如春风吹皱的湖面,越抚越乱。
      正当嵇康将要万念俱灰的时候,银狐的眼睛开了一条细缝:“嵇兄,带我……到西南的乱葬岗去,我需吸取那里的阴气,方可疗伤……”他声音极虚弱,渐尔不闻。
      “好!好!”嵇康乍见他醒来,大喜过望,也不理会乱葬岗是否会有厉鬼出没,忙抱起他向那里跑去。

      乱葬岗上月正明。此时的月亮只是一个尖尖的小月牙,恍如一个耀眼的金环。天是墨色般的黝黑,一丝浮云都没有。乱葬岗上生了一簇簇的野草,齐腰高,苍苍茫茫的颜色,风一吹便摇晃不已。野草簇拥下的是一块块破旧的石碑,歪歪斜斜地放置,毫无章法,白白的月光照下来,那些墓碑竟发出莹莹的惨白的光。乱葬岗一眼都望不到头。
      嵇康俯下身把银狐放在地上,不经意间,看到银湖的毛被风吹得一阵阵地波动,仿佛银色的海浪。忽然,银狐眉心的三点银色法印发出了妖艳的红光,那光很快就扩散开来,笼罩了银狐的身体。银狐的眼睛倏地睁开,黑夜中就仿佛两颗绿宝石在闪光。
      嵇康精神为之一振:“阮兄,看来这里真的有助于你疗伤。”
      银狐翻身坐了起来,绿色的眼珠熠熠发光:“嵇兄,等会儿无论周围出现什么,你都不要怕,它们伤不到你的……”说到这里,又好像有些体力不支,说不下去了。
      嵇康点头示意他放心。
      银狐闭眼,双爪在空气中飞快地抓动,爪子抓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仿佛要被抓破,留下一道道银色的裂痕,许久才消退下去。他的爪子似乎有种特别的吸引力,只见乱葬岗四周幽蓝的鬼火闪烁起来,慢慢地聚拢到他们周围。银狐右爪摊开,一团明亮的鬼火顿时被吸入掌内,消于无形。
      嵇康感慨间奏起广陵散,响于这乱葬岗上空,更显得凄清无限,却也夹杂着一丝豪气。音乐奏起,竟连身旁的鬼火都舞动起来,忽长忽短,忽明忽暗,仿佛将要被风吹灭的烛光。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他极目观望,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有重重叠叠的透明人影飘动。那些人影渐渐飘进,幽蓝的脸不时从嵇康鬓边擦过。恐惧的、幽怨的、迷醉的、怨怼的,都带有一种别样的摄人心魄的魔力。
      “嵇兄,弹得好,如此更可助我恢复。”说话间,眉心法印一红,又有数团鬼火从眉心吸入。嵇康听他的声音比方才有力的多,不禁欣慰,弹得更是卖力。
      银狐右手在空中画圈,嵇康只觉眼前亮得刺眼,抬头看去,空气中竟出现了一圈银色的法咒,映得他俩周围犹如白昼。银狐却不停手,又在那银圈中写了一个“幻”字。
      成千上万的鬼火呼呼地被吸进那法咒中,过于明亮了,嵇康被那光明刺得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阮籍已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一身白衣散发着细针般的银光,眉心法印还是妖艳的红。他双手捏出一个古怪的法决,收势。眉心的光黯淡下去,阮籍慢慢睁开眼睛。
      “太好了,阮兄你终于恢复了。”嵇康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乱葬岗上空。
      阮籍浅笑:“感觉好多了,只是身子还是觉得虚,完全恢复恐怕还得过些时日。”
      嵇康见他脸色还是有点病态的白,唇色也淡,便知他不是骗人。他刚想问阮籍她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又怕他再吐血加重伤势,忙把话吞回肚中。
      却忽听阮籍道:“家母的仇,不能不报。”语气冷得可以让人的心都结成了冰。
      “令堂去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嵇康听他自己提起,索性问下去。
      阮籍凄迷地摇摇头:“我也不知。昨天回家,我只见地上一滩血迹,家母却不见踪影,便知是家母遇了害。但到底是谁干的,我却是真的不知道。按说家母的道行已有千年之高,我实在想不出来谁有如此高的法术,而且还与我家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因家母也是银狐所化,我今早只得假办丧事,以免被人识破,多生事端。”
      嵇康道:“真是很奇怪。阮兄,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阮籍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至少得先把凶手查出来。”
      嵇康点头不语。阮籍家遭遇如此变故,让他也感同身受。他沉默一会儿,道:“阮兄,我与令堂也有一面之缘,极想去拜祭拜祭。”
      阮籍点头道:“好。家母的坟就在不远处。”

      两人向西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阮籍向前指了指:“前面就是家母的坟了。”
      嵇康向远处一看,心中不由一个机灵——泥土被翻了底朝天,棺木整个暴露在空气中,棺盖却斜在不远处,分明是有人来掘墓!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刚揉了揉眼睛,阮籍已在旁边愕然叫起,声音扭曲得不似人声:“娘!!!”身影一晃,转眼已跪在坟前。
      嵇康走过去,只见阮籍跪在坟前,紧紧抱住棺材,把头重重地向棺材上砸去:“这是谁干的?是谁干的?!”撞得累了,他把头磕在棺材上,放声恸哭。这样的哀愁,又岂是言语能说得尽的?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要报仇……报仇!”他右手食指指天,感应般的,天空闪过一道荧蓝的裂痕,紧接着轰隆一声霹雳,响得似乎翻转了天地。阮籍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惊雷咒在这样重的怨气下竟然能发挥出如此威力!
      嵇康不由怒火冲天:“阮兄,你报仇我帮定了你。只要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嵇某万死不辞。”
      阮籍转过泪痕满布的脸,对他笑了。
      “阮兄,你看,那是什么?”
      刚才闪出霹雳的地方,竟幻化出了一个荧蓝的透明人影,那人影在风中摇摇晃晃,似乎风一吹便要散了似的。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影子,脸上轮廓如刀削斧砍般锐利坚硬,眉心绕着一股怨怼之气。
      阮籍隐隐觉得那是鬼魂,但具体是什么身份,来做什么的,他又不清楚了。他俩只是看着那鬼魂飘近。
      “好强的怨气啊!老夫也忍不住要出来看看。”语声朗朗,如山洪之声,直振得他俩耳膜嗡嗡作响。他顿了顿,又道:“老夫听了你的遭遇,也觉气愤不已。我这里有一份手卷,却读不懂其中意思,送给你,或许对你报仇有些用处。”说罢,双手上举。
      阮籍嵇康两人只觉一股阴风从地底蹿了上来,一时间,头发与衣袂在风中翻飞起来。
      那鬼魂的手掌中已积聚了一团蓝色的光芒,忽然双手一抬,竟有千百根白骨破土而出,悬浮在空中。
      嵇康和阮籍大惊。阮籍的一千二百年修行也不算浅的了,却也无法如此自如地控制亡魂,不由对那鬼魂肃然起敬。
      那鬼魂阔袖一挥,双臂一收,那些悬浮的白骨竟以惊人的速度聚拢过来,“咯咯咯咯”地拼拢在一块。那鬼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白骨之书卷起:“这就是要给你的东西了。好好用它,应能报了你的大仇。”
      阮籍正欲起身去拿那白骨之书,那白骨之书却已出现在他手上。他拱手道:“多谢前辈赐书。前辈如何称呼?”
      那鬼魂却哈哈大笑,答非所问:“书中之法,因缘而赠,功成身就,退隐桃源。”说罢,身影便消散在一阵风中。
      打开骨书,借着月光,密密麻麻刻着像是早已经被废弃使用的古代文字。

      嵇康暂时在阮籍家里住下了。一来他担心阮籍身体未复因为伤心过度又出什么状况,二来也帮阮籍重修了阮母的坟。几天来,两人还是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免有点垂头丧气。
      院里的菊花无人去打理,不出几天便有花瓣掉落在地上,现出颓败的样子来。两人根本无心弹琴吹箫,只是继续大海捞针般地找线索。
      这天,嵇康正巧出去采办一些货物,竹扉“嘎嘎”两响,竟被推开了,夕阳的余光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与阮籍惊人的相似。那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气,踱进屋来。
      “是阮书?”阮籍奇道,“你不是在朝中当官吗?怎么此刻就回来了?”
      “哼,自然是被人抓住了把柄,罢了官。”阮书闷哼一声,眉宇间极是不快。
      “谁?谁罢了你的官?他又抓住什么把柄了?”阮籍觉得这两件事情有很大的联系,追问下去。
      阮书听出阮籍语气激动,且又知他又不是在乎名利的人,隐隐觉得不对,猛然想起这次回家母亲却不在家,忙问:“家里出什么事了么?妈呢?”
      “娘被人害了!”阮籍眼中闪过一道厉光。
      “什么?该死!我们是着了司马昭和钟会的道了。”阮书重重一拍桌子,道,“两人昨日在朝中弹劾了我,理由却是荒唐,说什么我母亲是妖魅,想来我也不是人,我正奇怪呢他们怎么知道,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竟是他们!”阮籍心中顿时澄澈起来,“哥,朝中可有法力高强的祭司与他们交好?”
      阮书想了一阵,眼神忽然黯然:“有。可那是朝廷里的大祭司,只怕我们是斗不过他的。”
      “斗不过也要斗一斗。”阮籍斩钉截铁。
      “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大祭司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呢?”
      阮籍道:“若是朝中一下子有几个官员莫名死去,不是会引起皇上的注意么?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大费周章,把与他们政见不和的官员一一铲除。”
      “不过这件事过于复杂,弄不好就要送命,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要对付大祭司,我们必须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