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薨 ...
-
大约是想到幸宜还是公主,安阳就算再讨厌她,也还是没再让那些闲杂人等在这里看着她,而是吩咐那些宫人候在外边,只剩两名婢女跟在安阳身边。
室外似乎还没有那內间冷,可能是今夜的风太凉了,吹到那破旧的内室里,凉到他们都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寒。他们待在外头,感觉这静扬宫确实又偏僻又冷寂,也不知道这几年那位公主是如何熬下来的,难怪那娇艳的小脸,都苍白得吓人。
幸宜看着那酒,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阳见她没有动作,忙催促两声“幸宜,你不会以为再多拖一会,就可以这么轻易地放过你吧。早喝晚喝都得喝,不如让本宫早些回去歇息。”
“安阳,你真的很吵。”
“你!”安阳没想到会被幸宜反驳,气得瞪了她一眼。
嬷嬷还跪在那里,她似乎已跪得麻木了,却一直看着幸宜,眼里尽是哀求。
“公主。”幸宜听到嬷嬷嘶哑着嗓子喊她,那般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她从出生到被贬至这冷宫,一直不曾离开过。
可惜如今,她却要先走一步了,白头送黑发,何其残忍。
因为安阳到来而燃起来的几个无烟银丝碳炉,似乎都同时烧断了最后一根银丝碳,啪嗒一声便熄灭在这冰冷的室内。
那青丝还随着风飘荡着,白皙的手掌端着那鸩酒,瘦弱的身子压着无力的双腿端坐挺得直,苍白的唇碰到那酒,玉颈轻仰,将杯中之物尽数饮下。
她的眼睛还是那般清亮,幸宜看着前面,仿佛能看到远远的门外,一位粉色宫装女子朝她走来,那女子年轻美丽,简单梳起的流云髻上,带着她妆匣上的那支凤凰展翅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青眉如黛,唇若丹霞,一步一生莲。
“母妃...”幸宜喃喃地低语着,想极力再看清些,眼前却已经开始模糊。
因为她出生之时便是母妃逝世之日,所以她对于母妃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太和殿内,父皇珍藏着的那几幅画像里。
父皇把画像藏得紧,她也只曾见过一次,却已将画中那艳丽无双的人,牢牢的印在脑海里。
她的母妃,像极了不小心坠落凡间的神女,美得都不似真人。
若是她真的能见母妃一眼那该多好啊,她就能跟寻常人家的小女儿一样,伏在母亲的膝头跟她撒娇,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说出来。她还能让母妃给自己戴笄,那珠钗金步摇,晃荡在柔软的发丝上,那可该多漂亮啊。
其实,她也是羡慕过安阳的。
她羡慕安阳有自己的母后,可以随时向她撒娇,有女儿家的心事也可以与她说。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出生便永远失去了母妃,父皇又不曾疼爱过她,她就算空继承了母妃的容貌,那又如何,她还是什么都没有。
朦胧中,她瞧见那美艳的宫装女子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的眼神里蕴满了温柔。
她想抬头,却没有力气,只能看着宫装女子的腰间,她纤细的腰间挂着一个小香包,小香包上边似乎绣着一排小杏花,幸宜觉得眼熟,像是她曾经学女红时绣过的,在花朝节,她的生辰日母妃的忌日时,伴着她的思念烧给了相隔两世间的母妃。
幸宜想再多看两眼,然而鸩酒的毒发作得太快了,幸宜还没来得及再多看,就感觉腹中绞成一块一块的,本就虚弱的身体根本撑不起这折磨,下唇咬得狠,额上渗满了汗,疼痛让她的身体不禁几阵抽搐着。
直挺的身子径直倒下,她捂着肚子躺在破旧的被褥上,杏眼慢慢一点一点地垂下,逐渐地失去了那清亮和神采。
听说人之将亡,会看到从前发生过的事情。
幸宜也确实看到了,这些年的场景,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的微睁的双眼前重现着。
她看到自己年幼之时在宫宴上因被安阳推搡,摔碎了一个番外进贡的琉璃瓶,被皇后罚跪在长乐宫外一天一夜。她那时小,经不住累,便跑到父皇面前哭诉,可是父皇却从未正眼瞧过她一下,还让皇后好生管教她。她在长乐宫外饿着肚子跪了好几个晚上,这才明白,在这宫中她从无依靠。
后来她便愈发地沉默了起来,然而因这招人的容貌,她就算再沉默,也总能成为所到之处的亮彩,隐着恶念和不怀好意的视线让幸宜害怕,她却谁都不能告诉。
她记得那天,宫内后殿的花开得正好,她瞧得高兴。安阳带着人闯进她宫里,质问她为何要抢走自己的心爱之人,幸宜不明白,看向安阳的眼神很是冷静,却得了安阳一个巴掌。
之后便是那些她连回忆都不想再有的场景,一直敬重的太子哥哥强行抱着她欲行不轨之事,虽然后来他被嬷嬷拦住了,但是幸宜一想起那抱在她身上的手,就恶心得吃不下东西。
她以为父皇这次怎么也会好好惩罚太子,可是她错了,在父皇的诏书里她变成了那个勾引太子不成的荒唐公主,听说民间关于她如何放荡的话本也是一本接着一本出。
若是日后有能正史的史官要评选几位史上最憋屈的公主,这名单上,定也是有她的名字吧。
幸宜其实不甘心啊,应该说,从她身体被废的第一天,从她到静扬宫的第一天,她就未曾甘心过。
她不曾做过坏事,罪罚却让她一人受过,真是可笑之极。
她想,如果能有来生,能再见到皇后、太子和安阳,她定不会像现在一般的软弱,定不会再那般任人欺凌,以致最后都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身子微微紧绷,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慢慢收紧握成拳,青丝飘在尖瘦的小脸前,遮住了她闭眼的那瞬。
回马灯转到最后,落在那覆满冰雪的静扬宫上。
模糊的视线又转到那个与母妃相像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轻伸玉臂,紧紧地把她抱进怀中。
那怀抱是多么的温暖,在冰冷之中,融化了她的心。
她在心中微微勾起一抹笑,顺着那怀抱,慢慢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幸宜,母亲答应你,下一生,一切都会好的。”
“幸宜公主,薨。”
远远有丧钟敲响的声音,深夜的皇宫,显得更加寂寥。
二月初已开春,飘扬的雪花却点点落下,随着夜越深,下得愈发大了起来,几乎要覆盖整个皇宫。
远处的长乐宫里,也听到了那六声钟响,一声声的回荡,敲到了有些人的心里,叹息与悲喜同有。
宫内,躺在软榻上休息的皇后猛地被惊醒,她起得急,手上握着的檀珠也险些掉落。
身边的婢女见此,连忙上前询问“娘娘,可是又惊梦了。”
皇后轻拍了一下心口,把檀珠放在小桌上,她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外头,可能是因为方才惊了梦,声音有些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婢女恭顺地答道“回娘娘,已经是丑时了。”她见皇后的气色瞧起来不大好,又说“钟响已过,外头也下着大雪,娘娘还是早些回内室休息吧。”
“又下大雪了?”
皇后走至窗边,婢女忙给她披上厚厚的雪狐毛金丝夹缕披风,把窗推开些许,呼啸着的风便刮得她的脸生疼,雪花顺着风飘散着进来。
这雪,确实大得很。
皇后忙避开那快能聚起一团的雪花,眉间微微皱起,眼睛下的细纹都因眉皱起而看得清晰。
她还记得,十六年前,徐贵妃难产而死的那晚,也是如今晚这般,暴雪下了整天整夜,毫无预兆的暴雪让人们都吓了一跳。
没想到她女儿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景象。
皇后冷哼一声,果然就是一群狐媚子,连死了也不得安生。
不过那又如何,当年的徐贵妃仗着自己的美貌,在宫中是何等的威风,可如今她和她的女儿还不是一样不到善终。
“罢了,反正祸害都解决了,本宫也安心了。”她解下那披风,往内室走去,这儿加了好些个炭炉,却还是感觉不知从何处有冷风传来,她想,明日应该再让人加些炭炉来。
“对了,安阳可回去了?”皇后想到自己的女儿,一边任由婢女拆下钗环,一边问道。
“公主应该是回了。”婢女恭敬地回道。
芍月撑着伞,遮住艰难在雪地上行走的安阳,这地滑,连小轿都上不了。
安阳虽走得艰难,脚步却急切,似乎想快点走过这片杏花林。
突然,脚上不知道勾住了什么,安阳惊叫了一声,直直往下倒。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大红的衣衫都裂开了口子。
“真是晦气!”安阳挣扎着从雪地上站起来,感觉那雪糊了自己一脸,把妆容都融了下去。
芍月扶起她,听到那骂骂咧咧的啐气声,虽脸上不显,内心里却唾弃了几句,自己的大好日子偏要去做这般缺德的事情,不摔才怪。
她又想起幸宜公主闭眼时的那个场景。
如玉般素白无暇的臂轻轻垂下,三千青丝覆在那老旧的被褥上,唇因沾酒而朱,长翘的睫毛轻颤过后就再无动静,幸宜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伴着大雪渐落的声音,慢慢离去。
芍月扶着安阳,恍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有泪,却又感觉是那雪融化在脸上,凉凉的,冷到了心里去。
她只愿能年岁为幸宜公主祈福,只希望她来生能不再做这些个倒霉公主。
也许就是应了苏大家的那句“自古佳人多薄命,闭门春尽杨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