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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锦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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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黄昏半郊,整个城门在岁月的洗礼中已是破碎不堪,数十只黑乌鸦盘旋在头顶,驱赶不散,发出咿呀的怪叫,好生可怖。
城门外的那颗红枫树只剩下光洁的树干,地上的落叶无声的打着圈儿,只有两三片枫叶还固执的留在树上,徒增伤悲,如同站在城门外瑟瑟发抖的白衣女子,一样执着到无药可救。
她撑起苍白无力指节分明的手,轻触斑驳的城门却什么触摸不到,她惊得缩回自己的手,怔怔的望着洛阳城。
“洛阳城,怎么了?”她轻皱着好看的眉,眼中充满疑惑但又十分清楚。
她身后的红衣女子无奈摇头,缓缓走到她的身旁:“不是洛阳怎么了,在我眼里洛阳依旧繁华如初,只是你,已经死了!”
白衣女子陡然睁大眼睛,连连退了几步,她身上的生死铐叮当作响,红衣女子一笑妖娆万分,世人真是执着,可是终是逃不过宿命。
“是,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苏柳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红衣女子负手而立,望着那斑驳不堪的洛阳城,止步不前,洛阳的繁华依旧在眼前,人却不是同样的人。
“冥府开明,让你们这些鬼魅得以有在阳间喘息的机会,完成未了的心愿,好渡忘川而去,却是苦了我们这些冥差,还得陪你们在这里受罪!”
“你还能想起你怎么死的吗,这样的话也好早点找到你回家的路!”红衣女子面容平静,对于这种凄凄惨惨的宿命,不仅在生死簿上见的多了,而且在那孤独的黄泉路边,腥稠的忘川河中苦苦挣扎不愿投胎的阴灵,都是哭哭啼啼的。
冥府本就阴森恐怖,第一层到十八层地狱皆有冥判守护,这位叫做苏柳的鬼魅正是刚上生死簿的,红衣女子拿着一卷手札,撩起衣襟坐在了洛阳城外的红枫树下,那泛黄的手札上隽秀的篆体写着苏柳的生平。
苏柳,扬州人士,生于安乐,死于非命,寥寥八字,红衣女子紧紧拽住的是一个生灵的今生,只是这苏柳又有何心愿未了呢。
她拖着生死铐往那洛阳城里走去,红衣冥差一路跟随着她,漂浮进了那坐落在街口的宅院。
那宅院进门便是灵堂,这是生人最忌讳的。只见苏柳站定在堂前,看着屋里跪在地上无声抽泣的男子,她却露出了欣慰之色,也不靠前,只是紧紧盯着他。
“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哭啊,后天便是你娶林知府千金过门的大喜日子,还不快撤了这灵堂,人见了好生晦气!”一位妇人侧着身子对着跪在地上的萧衍一顿呵斥。
“娘,我都答应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小柳头七未过,就要撤了她的灵堂,难道就不能让我多陪她一会儿吗,好歹,她也是为了我们萧家延续香火才丧了命!”萧衍紧紧抱着灵牌不肯松手,看着萧老夫人眼中满是怨意。
那块梨花木雕刻的灵牌上赫然写着亡妻苏柳:“他是你夫君?”
站在红衣女子身旁的苏柳微微点头。那萧老夫人咒骂了几句,跨出灵堂,不经意竟穿过了苏柳的身体,苏柳的灵体一晃,又恢复原来,只是她再次沉默,低低的看着自己手,静默无言。
凡人看不见这些来自冥府的人,冥府的人却看的见凡人,红衣锦绣一度认为天人总是残忍的,以为世人总该笑着,可是不管是人间凡人命格还是上达天听的天神神祗,该放下的,舍弃的,其实是一样的,也是痛到如剥皮抽骨,鲜血淋漓。
锦绣又想起那手札上的话,死于非命,虽然是见的多了,但是不到阳寿就命丧黄泉,真是冥府最头疼的事。
灵堂很快就被撤下来了,那惨白的颜色立马换上鲜红喜庆的绸布,堂上的白蜡烛也随之变成了高为一尺的红烛,上面雕刻的龙凤呈祥是栩栩如生,方才那白色瞬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只是心底的白能盖得过去吗?
萧衍是洛阳城里有名的举人,他才华横溢,风采出众,在一次诗会上邂逅了林知府的千金林玉颜小姐,那林家小姐便暗生情愫,也不在乎萧衍家中的正房妻子,还身怀六甲,从此下嫁萧衍成了她的梦靥。
只是好事将近,那林家小姐自然是欢喜的很,又听闻萧衍的妻子因难产血崩而死,婚期就定在苏柳死后的第三天,丧事变喜事,整个洛阳城碍于林知府都不敢言,其实心中人人明白,这两场哭笑不得的红白喜事,怕是要冲撞了神明,萧家恐怕再无安宁之日。
萧林两家的喜事在两天后举行,虽是算得上洛阳城的大事了,可观看这场婚事的百姓却只是寥寥数人,花桥飞快的来,绕了整个洛阳城一圈,又是飞快的进了萧家,一头百斤重的大门“彭”的一声关得严实,生怕有什么污秽之物,扰了新人。
“你就这样看着他们成亲?”红衣锦绣和苏柳漂浮在萧家墙头,苏柳面无表情看着那对站的笔直的新人完成拜堂等琐事,锦绣皱着眉打量着她,脸上则是一脸的看不明白,便低头暗骂了一句:“真是个冷心冷面狠情的女人!”
当听到萧家族人用高亮的嗓子喊道:礼成,送入洞房!她终于有了反应,锦绣见她指甲深深地陷入屋檐上的砖瓦,眼神悲痛到无以复加,愣是没留一滴眼泪,不等锦绣便消失在墙头。
锦绣捏了一个顺风诀赶上了她,苏柳也不停下等她,一昧抬头奔走,锦绣霎时停住了脚步,凝回了眼中的神采,变得暗淡无光,她突然想起冥王说过的一句话:“鬼魅与人不同,因为它们七魂散了六魄,但是有一点和人一样,到了极限,便要发泄!”
苏柳这是在宣泄自己的悲痛,但也在无声地抨击着天道的不公和残忍。
锦绣苦笑,原来自己何尝不与那苏柳一样,都在为一口气,一条命,一种成全在活着,就算在冥府也是一样,只是哪有愿意和不愿意之说呢。
锦绣陪着苏柳一直走到了天黑,又重新回到了萧家,只见偌大的花厅里,红烛高照亮如白昼,萧衍一人半躺在太师椅上,夜晚的山风吹乱了他一身齐整的新郎服,捧着酒坛,猛向自己嘴里灌酒,直到酒的辛辣让他咳了出来,才将那半满的酒瓶用力摔在了地上,激个粉粹,酒撒了一地,烈酒的醇香飘散在空中。
他眼神微眯,脸上因醉意起了红晕,又随手捞了一瓶酒,继续猛喝,喝着喝着竟低低哭了起来,酒也是不小心溅得满脸都是,他的哭声由低到高,锦绣一惊,她重来没有看到一个七尺男儿哭的这般撕心裂肺,像是有一把尖刀在心口上旋转一样的疼痛。
突然萧衍停住了哭声,锦绣一看,不知何时,苏柳已经漂浮在萧衍的身侧,一阵疾风掠过,吹灭了堂前的几盏花灯,萧衍的的眼神哪还有方才酒醉的神情,却是清明到透彻,仿佛能看见人界以外的事物。
锦绣面色一凛,一摸腰间,不好,苏柳盗了她的灵犀香!
古人云:犀角不敢燃,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那萧衍此时的神情定是看到了苏柳,正愣愣的扬手要去触碰苏柳,锦绣眼疾手快,一把夺过装有灵犀香的锦囊,拉上收口,才定下心来,这女人真是太过疯狂,自己都要栽在她手里了。
苏柳的身影在萧衍面前瞬间消散,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萧衍的手僵在空中,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小柳,小柳,你还是这么残忍,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来见我!”
萧衍回到新房已经子夜,新房内红烛过半,当他开门之际,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一把拉进了房内,萧衍醉的不省人事,脚步没站稳,便摔在了地上,从他怀里却掉出那块矮矮的梨花木牌,上面写着的字让站在他身旁的新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亡妻苏柳!
林家小姐刁蛮的个性,快步走向脸盆架,将一盆凉水直直浇在萧衍头上:“好你个萧衍,来我家提亲是你,现在你抱着这块破木牌是什么意思,我们林家哪里对不起你了,我林玉颜哪里配不上你了,你竟然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你把我置于何地!”
萧衍听到这响亮的声音,揉了揉不适的眼睛,不顾林玉颜的打骂,只是静静的拾起那方梨花木牌,抬起半干的衣袖,轻轻擦拭溅在上面的水渍,极其珍爱,未曾抬头看过林玉颜一眼,只管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林玉颜看着萧衍怀抱着灵牌,眼中落寞的神情,出了新房,竟然一时间忘记了打骂,愣愣的看着他走远,才跨出新房,一阵一阵的骂声不绝于耳。
锦绣一脸无奈的揉了揉耳朵的酸疼,凡间就是最讨厌这些泼妇,真是俗烦透顶,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柳,自从她偷了灵犀香后,就从未和锦绣说过一句话,一直是坐在花厅的墙角,盯着整个萧家出神。
“哎,你和我说说你和萧衍的事吧,不然我们千辛万苦从冥府出来,和着我就是陪着你来看你阳间夫君的成亲的?冥府事情多的很,又不是就你一人有心愿未了!”锦绣觉得一天天待在阳间浪费时间,这苏柳都不知道在等什么。
“等夫君忘记我,专心读书我就离开好吗,锦绣姑娘!”苏柳总算是开口说话,再这样下去锦绣真是要被逼疯了,早知道就不揽这次活了。
忘记,凡人是执着的生物,忘记两字,谈何容易。
在今后的半月里,锦绣同苏柳两人过起了凡人的生活,那苏柳自是迎刃有余,可锦绣自小便在冥府长大,哪里受过一日三餐,白昼醒,夜晚休的规律生活,虽是鬼魅寄存在山林之中,那苏柳就像和活在世上一样,从容不迫,锦绣看着她,显得十分另类。
这半月来,萧家也算平静,不知萧衍用了什么法子,那林家小姐也再没有生出什么祸端来。
“少爷,少爷,你看,我从夫人的新娘服里看到了夫人留给你的信!”丫头小莲所说的“夫人”当然不是指林家小姐,是指已经过世的苏柳。
萧衍快步从书房出来,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在哪里,快给我!”
小莲也是一脸高兴,自夫人过世,未曾留下任何话给少爷,他们情比金坚,怕是很痛心吧,刚才自己在收拾夫人的遗物时,偶然发现的这封书信,看来是早就写好了。
信封撕裂,萧衍摊开信纸的时候不难看出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眸晶亮。
夫君,如你所见这封书信之时,恐已黄泉永隔,你不要怪为妻狠心,要你娶林家小姐其实是我的本意。君是盘龙,理当翱翔天际,你我向来情深,奈何缘浅,为妻能给予你的,只有为妻这条命了。夫君为天,为妻应该成全,不要因为为妻放弃遇风云化为蛟龙的机遇,所以为妻替自己选了路,任是倾整个天下也换不来我的决心,我,要成就你!
萧衍捏着那几页薄纸却感到重如千金,连连退步:“不,不,我不要你的成就,我不要你的成就,啊,小柳!”萧衍仰头大喊,“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来,掩面大哭。
“你给他留了什么?他怎么这副模样?”锦绣望着院中跪在抱头痛哭的萧衍,心里也有些触动。
“我的命,我要成就他,我出身卑微,与夫君能结为夫妻是我修来的福分,我不能再贪得无厌,所以我在生下孩子的时候,早已服下了毒,我不想成为他的牵绊,那林小姐可以让他的仕途平坦,直上青云,人活着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付出的心血再多,纵然结果如何,也是甘愿!”苏柳长得极美,现在她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意,如同那冰山上的雪莲,纯洁而高尚。
“所以你选择了自杀,而非难产而死,你知不知你阳寿未尽,你这样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若是世上的人都像你一样,这冥府是不是还要多开几个,自杀罪孽深重,是要在第十五层寒水中关上百年,如若魂不散,才能有轮回的机会,你这样无疑是毁了自己!”锦绣急了,脸上透着怒意。
“如果一世都成全不了,又何来来世?”锦绣语塞,苏柳的话正中下怀。
一世难全,何来来世!
六月的洛阳如同那天气变得狂躁不安,一骑骏马飞驰在洛阳城宽阔的路上,安稳的停在萧家宅院门口,见马上下来的男子身着官袍,腰带佩剑,器宇轩昂,大声道:“萧家少爷萧衍文采出众,被当今圣上钦点为金科状元,还不快请萧家人前来接旨!”
状元?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那萧衍果然不负众望,真是家门有幸啊!
萧老夫人在林玉颜的搀扶下一脸喜气的开了门,下跪接旨,那位官员读完圣旨交予萧老夫人手中,便笑着道:“老妇人,恭喜恭喜啊!”
萧老夫人哪会不懂这份道理,早已准备好红包塞进官员手中,回道:“官爷,同喜同喜啊!”
“请问这位官爷,我家夫君何时能回家门!”林玉颜一身紫衣,越显她的华贵。
“哦,萧大人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大概明日会到,你们好生准备,迎接状元郎吧!”
一骑飞马将十里杏花跑成一掠眼的红烟,小柳,我回来了,我萧衍你的夫君一骑白马一身红袍来看你了。
马激起轻尘,萧衍挺身勒马,前尘的记忆犹在眼前,小柳,我的妻。
洛阳城郊,萧家墓园里,一座新修的墓碑上刻着爱妻苏柳之墓,萧衍一身红装惊为天人,缓缓走近。
“小柳,一年前我听了你的,如今我做到了,你要求我的,我做到了!”
苏柳出现在坟前,与他一同跪在墓前,静静的听着他讲,她看到他身上的状元服,头戴的状元帽,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萧衍半倚在墓前,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小柳,一年前你说你要成就我,我答应了,我完成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萧家才子萧衍文采斐然,才华出众,深得朕心,赐殿试头名,为金科,钦此!小柳,你听,金科状元萧衍,哈哈,状元!”萧衍在墓前大笑,“这都是你给我的,你说我我做到了,我说的我也会做到咳咳!”
一抹鲜血自萧衍口中喷涌而出,在苏柳的墓前灿烂成花,手中的瓷瓶滚落在脚边,他忍住胸口不适,慢慢吐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柳,我好像看到你了,咳咳,真好!”
“不,不,你不能死,夫君,夫君你不能死!”待苏柳话未说完,萧衍温润的声音自苏柳身后响起。
“小柳,我来了!”
苏柳木讷的转身,看着身后自己深爱的男子,周围似是光环围绕,温暖而向往。
黄泉路边,忘川河中,奈何桥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