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温世桥 ...
-
午夜时分,月色被轻云遮面,夜凉如水。
幽长的弄堂里满是寂寥的漆黑,静得厉害,只有那零星的上了年纪的发着锈的路灯象征性地点缀点缀,其中有一盏还年久失修,滋滋的电流声轻响,愣是与心跳同拍地一闪一暗,无端酝酿了些许诡异气氛,昏黄的灯光只照得明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愈发显得巷子里头深不可见。
居住的人家大多都歇下了,没几扇亮着的窗,只有几声不合时宜的犬吠,叫得夜晚越发凄清。
沉寂的弄堂里忽然从远处响起了微弱的脚步声,噔,噔,噔,是女人的高跟鞋落在青石板上的足音。
那声音慢慢悠悠,有条不紊,看来鞋子的主人一点儿也不怵这像要吃人的黑。那脚步声倒是与这静得令人心里发慌的巷子相得益彰,像是走进了一则阴暗邪魅的鬼故事。
她悠闲地往弄堂深处走着,月光把她的身姿映成细长的影子。
巷子深处,有一户难得尚且亮着的窗里忽传来小孩啼哭,紧接着一个老妇人压低声音絮絮地说:“婆婆跟你讲,你要是再不听话,不睡觉,老妖婆可要来抓你了。你晓得嘞,人家说,这个弄堂最里头那个破屋子里可住着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妖婆,听说可吓人啦,她最喜欢抱走不听话的小孩了。你自己说说,要被抓走,还是听话!”
孩童听了这话,一下子哭得更大声了,凄惨的哭声划过子夜,不知他这哭是为了抗议,还是被那话中的“老妖婆”给吓着了。
他吓没吓着是未知,但正走到窗下的女人耳朵逢着老妇人的话倒是听出了一个哆嗦。
窗里孩子的哭闹声渐渐弱下去,女人哆嗦完继续提步往弄堂最深处走去。
此时,只有清冷的月光幽幽地漫过脚踝。
女人停在弄堂最里头,她面朝破败的老屋站定,抬手敲了敲孱弱的木门,只听“吱呀”一声,旧木门竟然自己晃晃悠悠地让开了。
女人迈步跨过门槛,随手将门一合,走了进去。常人来此,一眼望着,只会觉得这破屋子没有辜负了它的“外貌”,庭院里稀稀拉拉,空空落落,不是个能住人的地儿。
谁知,跟着女人走了几步,里头竟别有洞天。原来这地儿被人设了障眼法,只见眼前小桥流水,绿意葱葱,红黄游鱼从幽暗的水下一闪而过,仿古意灯笼的小巧路灯躲藏在植物里,清明地照着。
再往前走,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木制楼阁,三层楼高,四周开放,一面依水而建,一面背靠园林院落。精巧的屋檐下悬挂着明亮的灯笼,月光笼罩,颇透禅意。
女人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走到廊上,浑身懈劲儿地大字躺上紫藤摇椅,随着那椅子漫不经心地上下摇晃。
摇了一会儿,忽听得有人声问道:“出去一趟,丢魂儿了?谁招惹的你?”
四周无人,仔细一辨认,才知这声是出自一个放在紫檀木桌上的老煤灯,这灯古意森森,应该有好些年头了,不像还留在这个时代的物件。古铜的灯身已生了锈,不过可以看出被精心料理过,玻璃灯罩外婉转缠绕着两只振翅欲飞的鸾鸟,灯座是绽放的莲花,灯身还刻画着细腻的远古花纹,正反面中间各镶嵌着一枚晶莹的石头。
那灯罩中的火,也很不寻常,三层颜色,中心嫣红,外头炎黄,最外层是幽幽的青色,火舌细长细长,窜得老高,似乎可以随着这老煤灯的心情变化姿态,就像它活生生的表情。
话音一落,只听那椅子上晃荡的女人,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失落地说:“老煤灯,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上了年纪,是个老女人了?”
老煤灯听完,嘿嘿一笑,回她:“你这才发现啊,你本来就老大不小了,这时候幡然醒悟,也不算晚。人贵有自知之明,此乃一大善。”说完,它又自顾自乐起来。
椅上的女人弱弱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瞅着幸灾乐祸的老煤灯。
老煤灯似乎戳她戳得还不过瘾,又补了一句:“按你的年纪,弄堂里的李妈叫你姑姑也不算过分,若是搁在古早,人家抓紧点,叫你奶奶也不是没可能。”
女人又听得一个激灵,这可恶的老煤灯故意的吧,哪壶不提提哪壶,偏偏把她与那个拿她当都市怪谈忽悠小孩睡觉的老妇人作对比。
那李妈芳龄已六十八的一枝花了,那她这朵颤颤悠悠的早该入土为安谢了吧。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起身走至水边,俯身照了照。月光之下,平静无波的水面映出她的容颜,乌发如墨从她纤细的肩头滑落,肤色雪白,像是久不见日光,微微有些病态,眉目如画,灵秀绝俗,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长相。时光对她分外怜惜,竟好像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
此人是温世桥,当任南渡使,一九零五年生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全阴人。她的命运本该在她二十那年就戛然而止,却峰回路转地被天意选中成了新一任的使者,住进了这浮游小院。
这玄黄大地上,东西南北各有四使,东乘使、西御使、南渡使、北护使,守山镇泉,以正四方。
这山守的是早已封隐的苍灵古界,里头山川河流,奇珍异兽。这泉通的是九幽下冥、阴秽死界,传闻里头凶狠阴毒。守山镇泉的使者,历代传承,至死方休,看护的就是一方天地的人间秩序,把持就是一个“平”字。
温世桥不知不觉已工作了近九十年的光阴。
她昼伏夜出,深居简出,平日多呆在这弄堂深处的不为人知的庭院里,少与人交往,日子过得清水寡淡,偶尔凶险。
这院中能说话的除了她,还有经常喜欢逗趣她的老妈子“煤灯”,这丫嫌岁月漫长,就拿她来解闷,此外还有照顾她饮食起居的苗棠,和一个小女娃苗思柔。
不过,都不是人。
老煤灯自然不是人,俗话说老来成精,可它修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太大长进,半个人形都出不来,嘲笑她的功力倒是年年见长。它是上代南渡使留下来的,这跳动的长明火可是从苍灵古界的赤焰兽嘴里讨来的,长明不灭,颇有祛邪正气之效,一般的小鬼小妖见着都会发慌犯怵绕着走。所以老煤灯有时话多了,温世桥就堵它“小鬼都嫌”。
日子闷,她俩也相依为命了好多年。若说有什么喜好,温世桥还真有一个,喜欢看电影儿,午夜场的最好。她有时就提着她的未知性别的闺蜜“老煤灯”一块去,午夜场多放的是惊悚恐怖片,别人吓得瑟瑟发抖,她俩跟神经病一样哈哈大笑,口中吐槽不断。
今年上元佳节,人家阖家欢乐,要不就是小情侣瞅紧每个可能的机会充分利用甜甜蜜蜜地上街了。“孤家寡人”温世桥不知怎地也跟着别人兴致高涨,愣是应景地提着老煤灯出门烘托一下节日气氛,上电影院线去过过节。到了一看满屏都是爱情片,随手挑了一部,名儿不错,《想你的夜》,进场一看,狗血淋头,老煤灯被寒颤个不行,结果一旁的温世桥哭得梨花带雨,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没办法,这温姑娘天生泪点低,看个恐怖片都有可能撒几滴小泪花。这事被老煤灯揪着嘲笑了她整整一个月,温世桥气得有一段时间都不带它出门遛弯了。
再说,这另外的苗家人。她们本是苍灵古界的生灵,一族曾遭灭顶之灾,被以前的南渡使所救,于是为了报答全族性命的大恩,族中挑选了一名精英,化为人形,出山前来近身侍奉。
这远古生灵雌雄同体,可独自生育,本体可决定育体的性别,寿命却不长,仅有四十年。苗思柔的妈因病弱,早早亡故。
老煤灯看温世桥临水照面,顾影自怜,一阵子不说话,便出声问她:“今日出去巡视,可有异常?”
温世桥回过神,返身看他,轻巧地说:“最近街上太平得很,就是帮几只迷路的生魂找归路,有一只还被门符镇住卡在了人家的门缝里,巴拉半天,才给它悄悄弄出来。”
老煤灯想起什么,又说:“你前几日大姨妈来,实在要把我活活吓死,我看那井差点没镇住,心想这下坏了,搞不好要大乱上一场。”
温世桥每次姨妈来时都疼得死去活来,被折腾地得去半条命。她本就是个八字全阴,信期来时,体质更阴。使者的身体与精神状况紧密联系着泉口和山门的封印,还有管辖下一方地域的平稳秩序。
她讪笑,说:“这不是没出什么大事儿嘛。”
老煤灯“哼”地一声,要有脸早就吹胡子瞪眼了,它痛心疾首地回她:“你该知道那是个什么后果?我早跟你讲的,十年前就不该把朱雀扣随随便便给了个什么小孩。你看现下怎么着,连个保障都没有。”
朱雀扣是南渡使的信物,也是开启山与泉两界的锁匙。这信物是把双刃剑,是使者的护身符,但若落到歹人手中,也是把足够锥心的利器。
温世桥笑着打哈哈说:“你看我这不没事嘛,南渡使好好的,朱雀扣一时还派不上用场。”
随后,她为了显示自己明理大义,又补充道:“再说,你当年没见着那小孩有多可怜,那么小就中了亡瞳的毒咒,也不知是谁居然能下这么狠心的手。看他的样子,那咒估计种了有些时候,说不定娘胎里就有了,我怎么忍心不帮他呢?”
亡瞳之咒,是世间至阴毒的秘术之一,被种咒的人双眼看不见寻常的世界,只见鬼魅魍魉。施咒者因咒念怨毒,会遭反噬,终生双眼惧光,每逢初一、十五,眼睛便会疼如刀割。这终究是伤人伤己的禁术,所以也少有人用。
老煤灯知她心软的脾性,“哼”地回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温世桥心里明白老煤灯是担心她,忙奉上一个灿烂的讨好的笑容,柔声说道:“放心吧,朱雀扣与主人有感应,若是我想找,很快就会找着的,再不济,找宗主帮忙。”
想起那个男人,世桥默默心想,还是不要动用老祖宗比较好…….
她还是挺怵他的,虽然他待她极好,人也温和,与他在一起,会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每当对着他,她心中总有隐隐的惧意。谁也不知道这位麒麟宗主从何而来,在世间存活了多久,仿佛有了天地,他便已存在。
想了想,世桥又说:“我当初看那孩子,心性纯良,绝不是歹毒之辈,所以才决定搭手相救,也才敢把朱雀扣分他一半护他成长。虽说人各有宿命,自有天意,可那亡瞳之咒本不该现于世间,所以我才插了手。”
那孩子,如今该长大了吧。
一人一物相对,一时无话地沉寂了下去。
月亮西斜,氤氲着一个温柔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