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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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黄昏，不时撞上一场来势汹汹的雷阵雨。肆意的风乐打头阵，尽兴地摇曳着路旁树木的枝桠，头上的乌云愈聚愈厚，暮色仅剩的点滴余晖都被吞咽进阴暗的肚子。不一会儿的时间，风越来越大，沙沙的树叶不安地低吟，昏暗的阴影已完全笼罩住蜷缩的城市，潜伏在远处的雷声闷闷地交替而响。雨，很快就要暴击而落。
街道上的行人瞅着天色不好，赶忙逃窜着回家或找个地儿好躲过一阵。正逢附近的小学刚放学不久，校门口拥挤着伸长脖子等候接驾的家长们，大道上的交通有些拥挤，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无端增添了几分暴雨即来的焦躁，闹得让人心里烦闷。
七岁的小时默一如往常等候在校门口附近小路的一棵老槐树下，等着来接他的管家。往常管家都来得很早，这天路上有事耽搁了。这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肤色雪白，五官精致，他虽穿着普通校园制服，却给人一身清贵矜持之感。只不过他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没有神采，脸色苍白，薄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小手紧紧攥着量身定制的导盲棍。
他是一个盲童，自打娘胎出来，便害了这个毛病。可这盲与寻常的盲，又很是不同。他看不见凡尘，看不见活物，却自小能看见古怪的东西。从降世初一睁眼，他的眼中便只有鬼怪行踪，全世界的黑暗仿佛都在等着他，他挣脱不开。不祥是他天生的枷锁，沉重地压迫在这具弱小单薄的身体上。他的父亲曾花高价带他寻医问药，也试过求神拜佛，可都没有结果，费尽心力主动找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更为深重的失望。
这个孩子在他为数不多存活于世的时间里，生活得很是艰难。一开始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恐惧，惊恐如影随形，牢牢扼住他细小的脖颈，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是他的家常便饭，小一些的时候他常被吓得胡乱逃跑撞出一身乌黑的淤青，后来他学会屏息躲在柜子里，躺在床上用被子死死压住自己，可最后他发现所有的躲藏都无济于事，所有的逃跑都逃不出这注定的宿命。他有时想起过世的妈妈，爸爸同他说，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死是什么？小小的只能害怕得瑟瑟发抖的他不懂，大概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吧。那么无知无觉是不是代表着再也感受不到这些怪东西了？另一个世界不会比这里更差了吧？这样的话，死了比活着好。
再后来，慢慢地，他熟悉了这种窒息的感觉，他想，也就这样了。原来再糟糕的厄运，最终也躲不过习惯二字。他习惯了和黑暗打交道，习惯了鬼魅的影子，他好像在习惯中也麻木了，不再追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是这样？如果不是，为什么被选中的是自己？老师在课上说过，小朋友犯错了就会受罚。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就要平白接受这一切？这样的遭遇对于一个幼小的孩童来说，会不会太重了些？
后来他渐渐地沉默了，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摇摇晃晃悬挂在冰冷的刀尖上，他冷漠地等着有一天谁来收割。这样想后，反而没那么怕了。
小时默虽体弱，但生性要强，不肯应了父亲的要求去盲校学习，他觉得即使自己看不见，也能与普通的小孩做得一样好，甚至更好。父亲拗不过他的要求，最后顺应了他的心意，让他上了正常的学校，令管家每日接送他上下学。
时默安静地等在路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躁动的风声与闷雷，心想，雨，傍晚，加在一起，那些怪东西恐怕要出没的更多了。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手上紧了一紧，长长呼出一口气，略微按捺住内心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条小路比外头嘈杂的大道人和车都少了许多，但环境清幽，治安也不错，也是一些小孩回家的必经之路。这不，同班的王小胖子草草值日完跟几个小兄弟勾肩搭背一同回家，迎面就瞧见了站在前头的时默。小学班级里，男生谁胆大爱闹腾，常常就能呼朋唤友。王小胖子家境富裕，家里把他宠得无法无天，于是他还真的就天不怕地不怕，只当自己是老大。他平日里在班上就瞧这个时默哪哪都不顺眼，明明眼瞎，还装一副清高样，骗得老师疼爱、女生喜欢，他看见这小子就来气，私下里也没少给他使绊子。眼下看时默落单，他有心调戏调戏。
他嘴角一勾，松开搭在小兄弟身上的手，大步向前，出声道：“哎哟，小瞎子可怜巴巴站在这找不着回家的路，需不需要大哥我帮你找警察叔叔呀？”
时默对他就像对一堆肥胖的空气。
小胖子得不到回应，觉得眼前的小子傲慢地扎眼，让他在小兄弟面前很没脸。于是他上前一把揪住时默的衣领，恶意调笑道：“这眼睛瞎了就瞎了，难道耳朵也聋了，嘴巴也哑了？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是叫你小瞎子，还是小聋子，还是小哑巴呢？”特意上扬的尾调蘸了他横冲直撞的恶意，说完，他一阵哈哈大笑。
身后的小兄弟也很捧场，随他放口大笑。
一些儿童自小被家庭娇宠得以自我为中心，在他那尚且稚嫩、不知天高地厚的观念里，世界就是围着自己转的。他们喜欢在弱势的同龄人身上建立自己的秩序，以此获得心满意足的快感。他们错误地理解与追逐“强”的含义，用粗暴的拳头、恶毒的言语开疆拓土，以为只要够胆、够硬、够狠，自己真能成了世界的小霸王，于是一心沉沦在虚拟的幻想。
王小胖子就是这个“一些”之一，而时默就是他选中的弱者。
小胖子抓住时默洁净的衣领猛地狠狠一推，时默一时猝不及防跌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又一阵猖狂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而他全然顾不上理会，因为一阵阴凉爬上他的后背，他感觉有怪东西正紧紧依附在他身上，而那物感觉到他身体一僵，竟还特意朝他耳朵轻吹了口气，那寒意从耳朵里直窜他的心底。他缓慢地转过了头，咽了咽口水，虽然心中早已习惯，可猝然遇见也难免心慌，更何况他一直秉持着与那些东西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假装着眼不见心为净，可今天遇上的这个不知什么东西居然近了他的身。
他艰难地扭过头，余光里瞥见幽光的轮廓和一条长长吐出的舌头，那舌头灵活地很，顺着他的目光，在他的眼上一舔，他立马周身一个哆嗦。
小胖子看时默被推倒在地，一脸怂样，愣愣呆呆地不敢反抗，得意地笑出声。他愈加志得意满，招呼身后一帮瘦猴子似的小兄弟一起来玩玩。小兄弟们起了顽心，一时间打闹推拥着上前，众人一起蹲在时默周围，有趣地盯着他的表情看，像是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他们嘴里不断吐出挑逗时默的话语，想从他呆滞的脸上挖出更多更刺激的表情。可他一动不动，这就没意思了。
小胖子动了手，抓起身边的落叶，纷纷扬扬往时默身上撒，口中假仁假义地说：“一会儿天下雨，帮你盖点铺盖保暖遮雨。”
其他男孩瞧见，觉得好玩，便跟着效仿，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雷声愈来愈剧烈，像要炸开另一个纪元。
时默身心煎熬，他不敢轻举妄动，身后的鬼东西不知要对他做些什么。而现下的他无能为力，只能指望着老管家快点赶到，先帮他打发了眼前这一堆幼稚无聊惹人烦的小鬼们。
风卷起满地落叶，时默的心上分秒挣扎。
又一惊雷巨响，仿似天边被破开了个大口子，夜幕渐垂，路上的行人匆忙间已散得没几个人影。
风愈来愈紧，一道狰狞的闪电裂空而过。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突然噼里啪啦往下砸，雨势迅猛。
“哎哟，王哥，咱们撤吧，这雨下来了，回家我妈该说我淋雨了。”一小兄弟被淋了个正着，着急地说道。
“瞧你那怂样，怕回家被老妈打小屁股呀。”小胖子笑着揶揄道，“我们再看一会儿，这小瞎子淋着雨，放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多可怜啊。”
他的“好心”，时默无力接着。他全副心神吊在感受后背上的东西，雨下来后，那东西便没有动静地歇在他身上，他不敢贸然行动。
忽然，他在凶猛的雨点声中听闻小路上响起细微的脚步声，这马路早已沉寂，突如其来的足音有些突兀，仔细一听，好像是女人的高跟鞋声。“噔——噔——噔”一声声踩在他的心尖，那声音不疾不徐，别有韵律，在这样的雨后黄昏来得有些蹊跷。
那慢条斯理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忽地在他侧前方停住了。
他迟疑地抬眼望去，本以为什么也看不见，结果他眼中现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人头戴斗笠，看不清脸，一袭落地的白色纱裙衬得她身姿窈窕，精致的长耳坠款款摇曳，旗袍立领锁住她纤细修长的脖颈，手工刺绣的花样蔓延在她周身的裙摆，薄如蝉翼的轻纱迎风起舞，她仿佛从遥远时空中降落的精灵。粗重落下的雨好像避着她似的，纷纷在她身侧拐了弯。
她是人？是鬼？还是怪？时默心中百念流转。
只见她朝着时默的方向站定，默默看着，似在思索，又像在弄清眼前的状况。
随后她轻轻一扬手，时默只听见身前那些小鬼们惊恐骤起的尖叫——“鬼啊！——”，那些刚刚尽情得意的小孩们一边叫喊一边撒开脚丫子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而身后的寒意也陡然消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时默猛地抬头，盯紧了眼前微微透明的身影，她救了他？这个人到底什么用意？
那个女人慢慢移步至他身前，蹲下身来，似在认真打量他，一点也不顾忌弄脏了洁白的裙角。
只听她开口轻声问道：“你看得见我？”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而且很清越动听。
时默紧张地不知是该点头，还是不作声，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脸色紧绷，悄悄地握紧了小手。
那女子见他不应答，细细瞧了他的神色，轻笑出声，似是安抚他，说：“莫怕。”说完，她又伸手温柔地摸了摸时默柔软的头发。
她定定看着时默的脸，再一次耐心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见寻常之物，但瞧得见怪东西？”
时默愣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心下琢磨，不管这个女人是什么，他感觉得到她不坏，甚至是好的。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说：“小可怜，吃苦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好像下定决心。
她抬起手，张开手心，手上白光一闪，凭空生出一块精致的老物件，两只凤凰一样的青铜神鸟嘴里衔着一红一蓝两颗晶莹剔透的圆形小宝石，交颈对称而舞，栩栩如生。只见她将饰物轻轻掰开，一分为二，又随手变出一条红绳子，将其中一半系起来，轻轻挂在时默的颈间。
她微微掀开斗笠的纱，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粉嫩的唇瓣淡淡地上扬，说：“这下好了，你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时默只觉得物件碰着的胸口隐隐发热，那热感顺着身体四肢伸展游走。不一会儿，他的眼睛忽感灼热，微微有些难受，隐隐的疼痛，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他猛地闭上了眼，眉头紧紧皱起。待到脑中清明，眼里舒缓，那热也缓缓退去，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隐隐约约看清了眼前的世界！虽然模糊，但所有事物在他眼中都有了大致的轮廓。
他心中惊诧，好奇地转头四面瞧了瞧，可那个女子已不知所踪，就如她来时一样，让人没有一点防备，又摸不着头脑。
他满肚子的疑问，又惊又喜。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了自己身处的世界。
他拂了拂身上的落叶，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慢慢地扶着树身站立。雨还在下，比刚才小了。
第一次看见雨，第一次看见自己日日经过的街道，第一次看见身边的老槐树，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静立着，心里波涛汹涌，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帮了他？
直至老管家匆忙赶到，直至他上了车，安静坐在车上时，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雨中景象，看着雨滴在车窗上滑过的不规则痕迹，他依旧陷入沉思，那个身影他恐怕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初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