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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存稿 ...


  •   第五章破军之枪

      四野一片寂静,只有风吹着大旗呼啦啦作响。
      苍狼与天马随主人心意而动,以十丈的距离为轴心缓步而行,野草被反复踩踏进泥土里,两兽所踏之地渐渐围合成一个巨大的圆形。
      刚柔两股真气如两道巨大的风屏,相互推挤形成扭曲的气流,强大的气压在圆中流动,卷起强烈的风势,圆中风声呼啸,圆外却依然宁静。
      空气几乎凝滞,从圆阵中透出的真气充盈天地之间,磅礴到令人窒息,迫得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云鞘站在白鹤背上,落羽弓始终拉满,极细的白羽箭静静地指向北荒兵阵,随着苍狼的脚步而缓缓移动。

      嗡地一声暴鸣,是勒毂的刀。
      雪亮的光芒携着万钧之势,劈开浓厚的真气,如劈开了天地。
      劈山之刀!
      ‘锵’地一声,颲刀斩在乌黑长枪上,刀刃急速地从枪杆上刮过,电光火石,发出嗤嗤的厉响。
      战□□错而过,裴野回身引枪直刺,乌刃卷着一股柔和的真气,长枪却迅猛如猎豹,将二人真元凝聚而成的风屏刺出一道乌光,破空而去。
      破军之枪!
      颲刀横抹,真气山呼海啸地扫过去,瞬间撕裂了那道乌光所凝起的杀气。
      真元相击,爆起炽烈的白光,如滚起了巨浪,气流在圆阵中急速蹿动,似迷雾渐起,看不清阵中二人的行迹,只听得刀枪撞击破空的厉响,巨大的刀影横扫竖劈,攻势猛烈如卷狂雷,长枪抖起湛湛乌光,其势如孤龙出海,纵横迅猛。

      裴野师承天孤城,修的是道法自然,讲究的是冲静柔和,以极静制极动,以极柔制极刚。
      他的枪法衍自天孤城的太极剑法,轻灵内敛。
      孤龙枪却是至刚的兵器,暴戾刚烈。
      这种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他多年的苦修之下,已渐入圆融之境,柔缓的真气推动最暴烈的武器,刚柔相济之间,万千变化其中。

      勒毂的刀法却是早年在北域深林时天罡城佛尊所授,天罡城修的是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修的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佛法至善,而至刚。
      天罡刀法是至刚的刀法,大开大合,大劈大削,而勒毂开阔厚重的颲刀恰好最大程度地发挥了这种刚猛。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家,世间的修行总是万法归一。
      百年凝结真元,五百年结丹,千年而至太虚之境。
      修行者千千万,能百年结元踏上真正的修仙之途的人总是凤毛麟角。
      以修行而言,两人都才不过踏入门槛,裴野身负仙骨短短十年结元,勒毂得佛尊指点自修五十年结元,却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三军之中能与两人一战的也只有东胤主帅白岳而已,或者天剑城的云鞘也勉强算一个。
      此一战,是北域颲刀与孤龙枪之战,也是佛与道的真元比拼。
      大道无形。
      两人真元凝成的巨大圆形法阵之中寸步皆是险境,阵法之外却仍旧是平静的,只能听到阵中金戈铮鸣之声,刀光枪影在天地间激扬。

      刀戈之声骤然停歇。
      原野上寂静无声,两军大旗依旧呼啦啦地山响着。
      一声极细的龙吟之声从圆阵中溢出,像风拂过枪刃,急速从龙头蹿过,贴着龙身流动,发出风的呼啸,龙的沉吟。
      风声渐重,呼叱着如长枪卷起重重气浪,波涛汹涌,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
      飓风凝成一股激浪,直冲九天,发出震慑八方的怒吼!
      杀意破空!
      孤龙一枪!
      那是龙的咆哮!

      轰然一声巨响。
      真元凝聚的圆阵被震碎,庞大的真气在爆破中向四面八方冲击,如狂风过境,两方阵垒被巨大的力量攻击,万马长嘶,铁骑纷踏,滚滚黄尘冲天而起。
      东胤中军的三丈望楼在巨风中摇摇欲坠,白岳扶住摇晃的车辕,将真气缓缓注入,望楼下大车的巨大木轮硬生生陷入地里半尺,才把那风中飘摇的望楼稳住。
      飓风渐歇,尘土被北风扬去。
      白岳这才看清阵中两人的战况,却心中凛然一惊。

      裴野单手持枪,手臂完全舒展开,整个人和枪身连成一条直线,真元贯注,如流水一样凝聚在三尺枪刃。
      这一枪携了他全身之力,枪头穿透勒毂横在身前的颲刀,枪尖戳进肩头半寸。
      血顺着枪尖滴落。
      勀盾也看清了那滴在草地上的血,不由得唤了一声:“叔父!”胯下战马向前移动了半步。
      ‘嗖’地一声清响划破长空。
      一根极细的白羽铁箭插在马蹄前方一寸之地,箭镞入地半尺,箭尾的白羽犹然嗡嗡厉响。
      勀盾抬头望去。
      银甲将军立在白鹤背上,落羽弓已拉满,第二支铁箭瞄准了他,那将军极其俊美的脸庞凝着严霜般的肃杀。
      稍有异动,这支铁箭必能射穿铁甲,插进他的心脏。
      勀盾的手握紧了剑。
      双方主帅的一场决斗已有了胜负,两军扑杀的时刻已然降临。

      战鼓擂动。
      鼓声激昂而急进,如狂雷,如急雨。
      这是冲锋的号令。
      白岳手中令旗在北风中呼啸,三军听鼓令而机动。
      前锋骑兵分五路出阵,三路正面冲锋,两翼从侧方冲入,五路骑兵成围合之势。
      北荒的骑兵悍勇,一手持刀,一手重盾,如同一堵杀伤力极其强大的盾墙,只有将对方的骑兵阵撕碎,长枪直插入甲阵中心,分围成数个战圈,才能更迅速地破阵。
      勀盾举起长剑,大喝一声:“杀!”
      夔鼓雷动,北荒骑兵手中长刀飞旋,如出闸的潮水,随着铁骑踏起的滚滚尘烟,向着阵中冲锋而来。

      忽然,数十道火光从空中划过,巨大的火球砸进北荒中军,火球轰然炸裂,在草原上烧起一片大火。
      东胤的炬石车阵里,赤膊的军士将燃烧的巨石装入铁斗,四名军士摇动沉重的机括,挥出长长的投臂,火石便破空而去。
      这是东胤的军械师公孙尨改装的炬石车,火石里装了火药,浴火轰炸,杀伤力极大。
      炬石车不停地发射火球,天空被火光照得一片彤色,草原上浓烟四起。
      烈鸟箭阵在火球中穿梭,红影飘忽,像一团团迎风烧着的烈火。
      坠着血红丝尾的铁箭呼啸着,急雨一样插进北荒人的胸膛。

      刀风箭雨,火光冲天之时,裴野已收回了枪,他微微颔首,以一种武士的姿态对勒毂行了一礼,肃然道:“北域颲刀,名不虚传。”
      “颲刀已老,若二十年前相遇,必能酣畅一战!”勒毂看向他,鹰隼般的眸子透着一些激赏和遗憾,“这天下,已是你们的天下。”
      说时,东胤的骑兵已飞驰到他跟前,长刀从空中劈下。
      他不及回身,颲刀已挥出。
      他的刀极快,那东胤兵的刀还在半空,他的刀已经削下了那颗年轻的头颅,热血喷洒,落在他脸庞,久违的热血和战场。
      他回头去看,裴野的战马已向北方驰去,天马身姿轻盈,漆黑的马蹄踏着北荒骑兵的重盾,飞跃而上,孤龙长枪左右突进,横扫一片,瞬间已从狼骑的中军杀出一条血路,在他身后东胤的骑兵已迅疾跟上,将那一道缺口彻底撕开。
      白虎咆哮,少年将军一口陌刀当空劈下,劈在勀盾的三尺长剑上。
      刀气猛烈,剑意萧索。

      勒毂大喝一声,颲刀膨胀起剧烈杀气,苍狼头也不回,杀进了黑色潮水般将要淹没这片草原的东胤玄□□。
      一个时代将要结束,像潮水要淹没陆地,是谁也挡不住的。

      ——————————————————————

      黄昏,落日。
      血红的河水流向远方。
      河畔雪白的石头被河水浸成了血的颜色。
      白水河南岸百里的平原上,异常地宁静。
      清晨时青翠的草地,此时不知被夕阳还是鲜血染成了红色。
      死去的人,躺在这片他们曾驰骋过的土地上,遍地的残肢已分不出你我,东胤人,或是北荒人,并没有意义了。
      活着的人,靠着疲惫的战马,手里的兵器犹然带着血气和刀光,他们昂起头,望向他们的王,战意依然浓烈。

      从莽苍山打到白水河,北荒的十三万兵马,尽数死在了这里。
      勒毂死时拄刀而立,身影依然威猛如四十年前的那头漠北苍狼,头颅却无力地垂下。
      陪伴他从北域深林走到幽都的那头异兽苍狼死在他脚下,铁箭的白羽在风中轻轻地拂动,正是那一箭穿透了它的咽喉。
      裴野将苍狼战旗盖在勒毂和苍狼身上,焚烧在白水河畔。
      火光冲天而起,烧尽了这个驰名天下的北荒名将最后的凛然杀气。

      白水河的北岸,升起袅袅炊烟,是东胤的战士在埋锅造饭,浓郁的饭香很快弥漫在临时扎下的营寨。
      远方的夕阳落下地平线,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瑰丽而宁静。
      裴野久久地站在河边,望向南岸战场,霞光在他深峻的脸庞投下若明若暗的阴影。
      云鞘站在他身后,白岳坐在岸边白石上,也都久久地沉默着。
      萧辕抱着那把被孤龙枪洞穿的颲刀走过来,惋惜道:“一把绝世好刀就这么毁了,可惜啊!”
      说着,特意将刀戳到了裴野面前。
      他是东胤的小国舅,又是少年成名,素来无拘束惯了,对这个姐夫从来随意得很。
      “不毁你也用不了,”裴野看了他一眼,“萧氏刀法,刀走轻灵,你的陌刀十余公斤已是极限,这颲刀你用不了。”
      萧辕年少气盛,这话若是别人说,他定要顶回去,说不定还会为了怼这句话专门去练北域刀法,可裴野这么说,他便只是扁扁嘴巴,说:“用不了也不碍着我稀罕!拿回去给公孙尨看看,兴许能补上。”
      裴野没再理他,吩咐道:“一个时辰后整肃三军,连夜取幽都,明日清晨围城。”
      他翻身上马,马蹄轻扬,向着东方驰去。
      一声清鸣,白鹤振翅而飞,云鞘沉默地跟了上去,像往常一样,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形影相随。
      萧辕瞅着那两人身影渐行渐远,叹道:“这般如影随形,除了姐夫,云将军眼里就没别的人,别的事了吧。白白生了那么好看的模样,却冰山一样,你看过他笑吗?他对你笑过吗?”
      这里只有白岳一个人,他问的自然是白岳。
      白岳轻轻一拂染着淡淡血色的战袍,从石头上站起来,道:“云将军与殿下自幼的情谊,自然是不同的。”
      他当然见过云鞘笑,不过并不是对他笑的罢了。

      “他为何要对你笑?长得跟块碳似的,换了我也不乐意对你笑。”说话的是那锦衣玉带的公子,眉眼弯弯,笑得狐狸一般。
      萧辕看着他那张狐狸脸,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这人连冰山云鞘的白鹤都敢拔毛,寻常人自然是不敢惹他的。萧辕曾经一度觉得自己不是寻常人,然而几番较量的苦果吃下来,他总算有了自己就是个寻常人的认知。
      “谁生得跟碳一样了?我生下来的时候也很白的,只是后来晒黑了。”他小声嘟囔着,很觉得委屈,从前他骑着白虎纵横天下,人人都尊称一声陌刀虎,没有谁敢指着他鼻子说一句大话,如今到了军中,他却成了辈分最小,修行最低,武力值也最低的食物链最底层,实在是太委屈了。
      自然,眼前这两人也不会把他这份委屈当回事儿。
      王权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扔给白岳,“涂山佳酿。”

      颇觉寂寞地叹了口气,“为了今日大捷,我特意备了涂山佳酿,可惜了。”
      白岳淡笑道:“多谢。”很顺手地从王权手里拎走了酒壶,沿着河边乱石堆积的小路,朝营寨缓步踱了过去。
      王权瞅着萧辕抱着的那把破刀,道:“这把刀是北域青铁所制,你若想补,便需取那青铁来。”
      “北域青铁?听这名字是产自北域深林?”萧辕满不在乎地说,“那便等我闲了,亲自走一趟罢了。”
      “那青铁的所在,据说有凶兽看守,你确实需要等到闲了才能去,”王权拍拍他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毕竟殿下成就大业之前,你是死不得的。”
      萧辕瞪眼:“区区凶兽,能凶得过我的白虎?当初我可是单刀就擒了虎王的!”
      王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是,你厉害,单刀擒虎嘛。”
      萧辕道:“你还别不信!总有一天我要去擒那凶兽来给你下酒!”
      “是,我等着咯。”白扇摇摇,王权向着白岳的方向飘了过去,这世上最怕的事便是棋无敌手,酒无酒友,所以他一向引白岳为知己,虽然,白岳大概并不这么觉得。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寻来青铁给你把这破洞补起来!”萧辕爱惜地抚摸颲刀,却没注意到脚边的白虎也冲着他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第六章

      白水河的石头仍是雪白的,河水却泛着红,微冷的空气里凝着淡淡的血气。
      河畔有一座白石砌成的陵园,白石路从河边延出去百余丈,路两侧竖立着造型奇特的石柱,雕刻着北荒的神兽,面目肃穆,守着这个不太大的墓园。
      路的尽头是一座圆顶陵墓,坐落在五层阶梯之上,掩映在北地的草色之中,有些荒凉寂寞。
      裴野将马留在河边,缓步向那陵墓走去。
      云鞘沉默地走在他身后。
      踏上白石台阶的时候,裴野忽然说:“你可还记得她从前的样子?”
      “小时候最喜欢看她手指尖凝出的雪花,像杨树的飞花,扑上去一摸就化了。”云鞘轻声道:“那一年冬天,苍水河上结了厚厚的冰,寰姐姐在苍水之上踏雪而歌,‘渊冰三江远,素雪覆千山’,仿佛还在昨日。”
      那个冬天过去,东胤的寰公主就嫁去了北荒幽都。
      “渊冰三江远,素雪覆千山……”裴野轻轻抚摸坟前的墓碑,石碑被经年的风霜打磨,摸上去像玉石一样光滑,触手冰凉,像姐姐那双总是沁凉的手。
      碑上刻着北荒的文字,只有‘寰儿’两字是东胤的文字,笔迹苍劲,如刀戈之锋利。
      裴野从袖里取出一只玉壶,又三只小盏,将玉盏一一倒满了酒,温声道:“这是你亲手酿的梅花酒,那年走的时候埋在梅园里,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你尝尝可还是从前的味道?”

      那年裴寰埋酒时,他便蹲在一旁看着,问她:“姐姐把酒埋在这里,是因为日后还会回来喝吗?”
      “也许吧。若十年后我还没有回来,就便宜了你这小子。”裴寰笑着刮他的小鼻头,“十年后,你也该娶亲了,这就当是姐姐给你的贺礼吧。”
      “是不是杀了那头鹰,姐姐便能回来了?”裴野咬着嘴唇,“若不能把姐姐接回来,我绝不会娶亲!”
      裴寰轻轻呼噜他柔软的头发,仍旧笑着说:“那我便等你来,你来时要带着这酒,万不能忘了。”她的笑容映着树梢上吹落的梅花,丝丝点点的悲凉。
      他看着心里难受狠了,小鼻头酸得生疼,便张开小手臂抱住了姐姐的脖颈,用力地吸气,再吸气,将眼泪憋回去,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不会让姐姐等太久。”
      他那时才五岁,没想过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他带来了酒,却只能祭给姐姐的亡灵。

      忽然,云鞘低喝了一声:“什么人!”身影一闪,几个纵跃,从不远处低矮的灌木丛里揪出一个灰衣老妇。
      那老妇被他拎着衣领,回手便将拐杖向后抡过去,劲气破空,发出低沉的呼啸声。云鞘急向一侧闪避,手掌顺着拐杖抓上去,那拐杖却如一条灵蛇倏然从他掌里抽了回去,老妇将身子一拧,上身向后弯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拐杖像一条长枪,骤然冲着云鞘面门直刺而去。
      蒋氏梨花枪!
      云鞘慌地抽身,身影急速向后飘去,喊道:“你是容姐姐?”
      那老妇凌空而起,拐杖像鬼影一样追着云鞘,闻言猛然顿住,身形在空中一旋,轻巧地落在了地上,她盯着云鞘看了许久,忽然一笑:“我原本该想到,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像我们的云鞘一样,生得这般好看。”
      她又望向裴野,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干涸的眼里盈起了点点水光,低叹道:“殿下长大了。”
      她的声音干哑枯涩,似乎自己也吓了一跳,苦笑道:“别见怪,我已经许久没有讲过话了。”
      她是裴寰的贴身女侍穆容,一手梨花枪师承云鞘的母亲蒋氏,蒋氏梨花枪云鞘幼时也曾练过,所以才能在一招之中就看出她的来历。
      她十二岁被送到宫里护卫公主,比裴寰还大两岁,裴野和云鞘向来唤她一声容姐姐。
      裴寰出嫁时她还是二九年华的少女,算来今年也才四十岁,也许因为北地的风霜磨人,她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面色苍然,鬓边的头发已是花白,只有在皱纹堆叠的眉梢眼角里依稀看得见当年的俏丽。

      裴野将别后多年的事简略讲了一些,如何上天孤城修行,如何回到东胤继承王位,如何南抵长江,西攘西苍,又如何二十万大军渡了白水河,今夜便将直取幽都。
      他知道裴寰葬在白水河,便特意带了当年那壶梅花酒来祭她亡灵。
      穆容听得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心中激昂一时又泪凝于睫,道:“殿下真的长大了,是我东胤的铮铮男儿!公主若知晓,定然很是欣慰。”
      “可我还是来得晚了。”裴野将三盏梅花酒倒在墓碑前,手掌细细地摩挲白石的碑,那股凉意似透进骨头里,“说一些姐姐的事给我听吧。”
      穆容沉默了一刻,似有万般往事袭上心头,不知从何说起,目光落在裴野手指拂过的‘寰儿’两字,道:“这两个字是北荒大君亲手刻下的,他总是这样唤她的。”
      “寰儿……”裴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在胤都,父王和母亲也是这样唤姐姐的,不知道姐姐听到同样的名字从那人口中说出,是怎样的心情。
      “……他对公主确实是很好的,”穆容遥遥地望向幽都的方向,声音也仿佛随之飘远,飘忽在那多年以前的幽都,“那年我们八月从胤都离开,到幽都的时候已是十月,进王城的那天,幽都落了那年的第一场雪,迎亲的使臣将我们安排在王城最偏远的宫殿,红烛从天黑燃到天明,大君也没有来,公主自己揭了盖头,说:‘他不来也好,他若一直也不来,是最好的’。那天我们忙碌了整整一天,公主开了从胤都带来的嫁箱,把那座破落的宫殿装点成了凤仪宫的模样,直到天黑了,又点了灯,她便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看着那些勾画着梅花的灯笼,说:‘这是野儿和鞘儿为我画的,虽丑了些,也便将就吧。’那时候四下里无人,她便使了雪灵术,雪花从她手里飞出,卷起了庭中的落雪,雪花绕着回廊飞旋着,像是又落了一场雪。”
      她眼里微微带着笑,似又回到了那时,看到了那夜的雪。

      “就在这时候,他来了,忽然就从风雪里扑过来。他是草原的英雄,特别高大的身体,像夜里的雄鹰掠过,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急忙提剑去挡,他从我身边掠过去,抬手就封了我的穴道,我就只能那么站着,想呼喊侍卫却叫不出,想转身也转不了,只能听到他与公主说话。
      他说:‘你便是胤国的公主?’
      ‘是。’
      然后他很久都没再说话,真的很久,公主也没有说话。
      ‘你真像一个人。’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很是伤痛,像一把钝刀刮着骨头。
      我听到公主低叫了一声,说:‘你要做什么?’
      他说:‘我是你的丈夫,我要做什么都可以。’
      那夜我在院子里足足站了三个时辰,穴道才自行解开了,大殿里的灯火已经灭了,回廊里的梅花灯笼在北风里飘摇,好像随时会被扑灭的模样。
      第二天,敕封大阏氏的诏令送到了公主的宫殿,公主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把那诏书扔在了箱底里。
      他每天都会过来,从他的大殿走到我们住的昭阳宫要穿过整个王城,他就说:‘着实太远了。’
      几个月后,新的宫殿落成,靠着他的大殿。
      第一次走进那座宫殿,我被惊呆了。
      那是仿着胤都的凤仪宫建起来的新殿,殿后一片新植的梅林,赏梅台上是紫檀木的贵妃榻,铺着蜀地的翔凤织锦,就连那飘荡在宫殿里的浅银红的轻云纱也是一模一样的,侍者穿着东胤的服饰,端着胤都才有的点心。
      他说:‘你可喜欢么?’
      公主说:‘喜欢。’
      可公主并没有转身看他,我站在公主身旁,将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在了眼里,那般的温柔怜惜,说话的声音也极轻,就好像公主是一片雪花,微一呼吸就要融化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般对公主,公主说:‘他只是将我看作另一人罢了。’
      我问公主那人是谁。
      公主就摇摇头,说:‘那人是谁都跟我没有关系。他若一直不来看我,才是最好的。’”

      “也许是因为曾经雪族的公主吧……”裴野喃喃道。
      穆容被他从回忆中惊醒,道:“殿下认得吗?”
      裴野摇摇头,“只是听说过,三十年前漠北叛乱,阿鲁斯兰兵陷极北之地,曾被雪族公主所救,然而几年后,雪族却全族死在北荒人的马刀之下。”
      “那是阿鲁斯兰一生的遗憾和悔恨,”穆容深深叹了一口气,“公主病重,医仙祝由也束手无策,那年冬天,凤仪宫的梅花开得特别美,他便陪公主在赏梅台看梅花,絮絮地说他年轻时候的事。他从前很少说自己的事,那阵子却好像要把一辈子的事都说给公主听,也许他知道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吧。
      他说:‘你特别像她,像冰雪化成的精灵,那时候我领着玄狼骑讨伐漠北叛乱,被困在极北之地的风雪里,她从天而降,我以为是腾格里大神派来拯救我的天使。我对她说一定会回去找她,可当我赶到翼水河,那里已是一片火海,她耗尽最后的灵力化成利刃插进我胸口,说出最深重的诅咒。二十多年了,我的梦里充满恶魇,没有一刻是安宁的,直到你出现……’
      公主抚摸他的胸口,那里埋着一把冰雪的利刃,她叹息,‘然而我不是她,解不了你的恶魇,而且,我也将要离开了……”
      ‘从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他用力地拥抱公主,他在害怕,恐惧让他的双手颤抖。
      过了几天,公主就去了。
      特别宁静的一个下午,公主躺在贵妃榻上,听着他在耳边絮絮地讲着那些旧事,清瘦的脸庞靠在雪白大裘上,睡着了一样,特别安宁。
      幽都连天飞雪,厚厚的雪把梅树埋了一半。
      公主的灵柩停在赏梅台上很多天,他就坐在灵柩边上,一笔一划地镌刻公主的墓碑。
      他说:‘我以为这一次我能留住,可是这世上若是不属于你的,就永远留不住。’
      他最后看了公主一眼,将他随身的一枚扳指套在了公主手上,令人合棺起灵。
      他对我说:‘她说要葬在白水河畔,因为那条河会汇入苍水,流经胤都……’
      他的眼里没有泪,眼神黯枯,却比流泪更让人觉得心伤,我忍不住说:‘公主说,葬在那里,能流向故国,回头时却也能看到幽都。’
      那是三年里我第一次跟他讲话,也是最后一次。
      有些话,公主永远也不会对他说出。
      可我还是说了出来。”

      穆容停下了长久的述说,盘旋在心中多年的旧事一时间倾倒出来,她整个人有种近乎虚弱的委顿。
      裴野静默了良久,才说:“姐姐看起来是最温柔的女孩儿,心肠柔软,却又是最坚忍决绝的。若他从不曾对她好,于她来说也许才是最好的吧。”
      穆容并没有回答他,她站起身,拄着拐杖,转身向她来的方向走去。
      “容姐姐,你跟我们回胤都吧。”裴野唤住她,道:“姐姐的陵寝也一同迁回东胤的王陵。”
      穆容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公主说过,葬在这里,是她的心愿。奴婢也习惯了在这里守墓的日子,殿下就让我陪她走到最后吧。”
      她的身影枯瘦,在北风中茕茕孑立,步履缓缓地走远了。

      “姐姐十五岁那年,胤都文武大试,文有宁古意,武有罗衢,二人皆是人中龙凤,父王要为姐姐择一佳婿,姐姐却不愿意,她说她的夫婿必是策马万里的大英雄,文试武举都是雕虫小技。那时候的东胤兵弱将衰,满朝主和派,自然入不得姐姐的眼。”裴野立马在河边,喟然道:“第二年,北荒求亲的使臣就到了胤都,她的夫婿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当世雄主,却也是国仇家恨的仇敌……”
      他眼里微微怆然,几分遗憾,几分疼惜。
      “世间的命数,总是造化弄人。”云鞘在他肩上轻拍了下,温声道:“而且,情之一字,有时候外人看来是伤情,身在其中却甘之如饴。”
      裴野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未曾娶妻,却似深谙情道。”
      云鞘也笑了,“感情与婚嫁又无关系,嫁娶之人未必识情,未娶之人也未必不懂情.”
      “如此说来,你是有心中向往之人了?待兵回胤都,我一定亲自为你求亲。”
      “不劳驾。”云鞘摆手,“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好。”
      裴野忽然伸手,手指抬起云鞘的下巴,将他极俊美的脸庞仔细看了看,长眉满意地轻扬,“单凭这张脸,足够了。”
      云鞘嗤道:“你也太肤浅。”
      裴野大笑。
      云鞘翻个白眼,道:“今日赌约我胜了,你的赌注可要如数拿来。”
      “还是那句话,但凡你说得出,便没有我给不起的。”裴野说得很认真,“你与我的情谊,是我在这世上最珍重的。”
      暮色四合,将夜的天空悬上了点点星辰,辰光盛满他漆黑的眸,眼神灼灼,如夜里最明亮的星子。

      那双凤眸,是他最想要触摸的所在。
      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九天之上的星海。
      云鞘凝望着他,低声说:“于我来说,也是最珍重的。”
      白鹤清鸣,忽的振翅飞上天空,他的声音从微凉的夜空传来。
      “你既然夸下海口,待我想到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自会跟你讨要。”
      裴野抬头望着那白鹤划破夜色,忽然一叹。
      “你未曾说过的话,我自然明白。只是,何苦呢?”
      他斥马飞驰,将那恼人的情丝抛在身后。
      夜风幽凉,撕碎了他那一声叹息。
      情之一字,最难是两情相悦。

      第七章北荒幽都

      北荒幽都。
      高高的城墙上,四方塔楼高耸,展翅的雄鹰蹲踞在塔顶,威风凛凛。
      那是北荒的神鹰,曾经是幽都的守护神。
      而此时,它还能守护这座北荒人的都城吗?

      一人一兽,坐在南城门的塔楼顶上。
      那人白衣墨发,两道清郁的眉飞入鬓角,北方呼啸,卷起他漆黑的长发,纠缠着华丽繁复的衣带,拂过那被风沙磨砺的铁鹰。
      雪白的小狼崽窝在他宽大的衣袖里,狼眼微眯着,似乎睡着了。
      两个时辰之前,身上插着红绦铁箭的战马从白水河奔驰到城下,伏在马背上的士兵奄奄一息。
      “白水河,败了……勒毂王死在胤王枪下……幽都,幽都……玄□□马上要到了……”他的声息微弱,被守城兵将飞快地抬往王城。
      “东胤人真的要打来了啊。”他极目远眺,仿佛能看到星夜驰来的东胤大军。

      在他脚下,是安静的幽都城。
      城中纵横的主干道上,十步一停地站着身披战甲的北荒武士,一手持刀,一手端着火把,星火长龙将都城上空照得如同白昼。
      火光里,人影攒动。
      那是拖家带口要逃出幽都城,逃往漠北草原的北荒人。
      他们中的很多老人,还记得三十年前,北荒铁骑踏进这座胤国北都时的三日屠城,胤人的血染红了这座都城的每一条街道,像一条条的小河,浸湿了土地,又被朔风吹干,漠北的风卷来风沙,一层一层地把血红的土地覆盖了。
      可他们这些见过满城红土的人,从不曾忘记过那时地狱一般的景象。
      所以他们要逃走。
      因为胤人的王要回来了。
      他们的刀,也会像三十年前一样,杀尽此地的北荒人。
      北荒大君下令打开北城大门,他坐在大殿宝座上,无力地说:“放他们去吧。”
      这是君王最后的仁慈。
      逃离的人,心怀对他们大君的最后一丝感激和敬意,走出了北城大门。
      而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来。
      他们要留下,或许是离开草原太久了,他们已经忘记了如何游牧在荒原上活下去,这里是唯一的家园,或许是他们尚有一些血性要与这座北荒都城共生死,与东胤人拼杀到最后,也或许仅仅因为他们是在曾经的杀戮里活下来的东胤人。
      无论如何,他们留下了,
      他们紧闭着门扉,偷偷地磨砺了他们用来杀牛宰羊的刀,他们等待着破城,等待着屠刀落下,等待着被逼着举起手里的刀。
      夜,十分安静。
      这夜却注定不会宁静。

      他举起酒壶,将那冷冽的幽酿倒进喉咙。
      酒是从幽都号称天下第一的酒楼拿来的。
      破城之日,已经没有人喝酒。
      楼外的酒旗却还在随风招展,鲜红的旗子被晒得微微发白。
      初春的风卷着尘沙,在酒肆的桌椅楼台上落下薄薄灰尘。
      一个瘦小的老头裹着皮袄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的面容有些吓人,从左边额头到右侧嘴角,一道深深的刀疤横在他脸上,当时那一刀定是把他的眼皮鼻子切开,皮肉生长错位,所以他的鼻梁是歪的,左眼只能睁开一条缝隙。
      他走进酒肆的时候,老头就是掀开这条眼缝瞟了一眼,说:“客官喝酒呐?”
      他笑道:“你这旗上写了‘幽酿楼’自然是卖酒,我走进来也自然是喝酒。”
      “喝酒,好,喝酒好啊!”老头笑得很高兴,脸上的肉纠结起来,更加狰狞可怖。
      他也笑,“喝酒当然好啊。”
      老头扛着锄头去后院刨出那埋了三十年的幽酿。
      “那一年幽都的泉水是最甘甜的,酿出来的酒也是最香醇的,那一年以后啊,总是酿不出这样好的幽酿,”老头小心仔细地将酒坛洗干净了,拍开封泥,果然一股浓醇的酒香飘逸而出。
      “好酒啊!”他抚掌赞叹。
      “算你识货!”老头很是得意,“这世上这么好的幽酿,也只有这两坛了,今日老儿高兴,便宜你了。”又将他看了一番,问道:“看你不像幽都人?”
      “不是幽都人,便喝不得这酒?”
      “不是幽都人,才喝得这个酒。”老头的声音微涩,“敢问客官姓名?今日这酒是我三十年来一桩心事,既有缘分同你共饮,却想通个名姓。”
      “在下慠引,白於山中人。”
      “白於山?倒是没听过。”
      “此地向东南,万里之外。”
      “你是西苍人?”
      “呃……”慠引有点傻眼,他心里白於山就只是白於山,从没想过是西苍还是南唐。
      几万年来,白於山始终是白於山,王朝更迭却已不知道几百几千个,对他并没有意义。
      两人对饮了一坛,那老头会酿酒,酒量却不行,喝得大醉,醉里又哭又笑,又骂又叫,最后趴在地上呜呜大哭,直到那么哭着睡了,才安静了。
      慠引便将剩下一坛顺手带走了。

      “那一年啊……”他想着老头那满嘴的醉话,闷头喝了一口酒,“沾过血的水,自然再也酿不出好酒了。”
      他把酒蹭了蹭雪狼的鼻子,“要不要尝尝?今日以后,再难喝到这酒了。”
      那幼狼把头扭去另一边,没搭理他。
      他便摸摸它的狼头,笑道:“想变成人?”
      雪狼倏地抬起眼皮,墨蓝的眼珠儿亮晶晶地瞅着他,满是讨好。
      “变成人有什么好?”他摸着狼崽光滑柔软的皮毛,“凡人哪有这般漂亮的皮毛呢?”
      说时,手里白光拂过,雪狼身上灵光微闪,化成了人形。
      白衣白发的小少年,眉毛也是淡淡的白,衬着他一双墨蓝的眼珠和软红的唇,十分好看。
      “凡人的模样这样好看,衣服也好看得很,要皮毛做什么?”他撅了撅嘴唇,不高兴道,“师父那般喜欢兽形,为何自己不变回真身?”
      “本君的真身英茂神武,岂是凡人能仰视的?”慠引伸手戳那少年鼓起的脸颊,“谁是你师父?不要乱叫。”
      那少年顺手拽了他衣袖,笑嘻嘻道:“天帝封印我时,曾说谁解开玄冰剑的封印便是我师父,只有跟随师父修行,我才能归位。”
      “解开封印的是那个雪族人,我只是怕你一出来就伤了人命,又要被关回去万把年思过,才救了那人一命。”慠引把衣袖从那少年手里扯回来,叹道:“小浮光,你可知道,认错了师父,也是归不了位的?”
      “区区凡人,如何能让我修成正果?”浮光嗤之以鼻,“而且,天下之大我去哪里寻他呢?”
      “不用你寻他,”慠引抬手,轻挥了一下,“他来了。”

      夜色里,金发少年迅疾地从城外驰来,几个纵跃已从百丈之外到了城下,如一只飞鸟掠过城墙。
      忽然,飞鸟似断了翅膀,忽的从半空坠了下去。
      豹云只觉得一股力量让他身不由己地坠落,心中凛然,玄冰剑朝着那力量刺了出去。
      剑气却在那人挥手间荡然消弭。
      “是你。”豹云看到慠引的瞬间,猛然收回玄冰剑,恭敬道:“你救过我,有任何差遣我都会去做。”
      慠引看了一眼他的剑,道:“几日不见,这剑好重的血气。”
      豹云愣了一下,“剑,自然是用来杀人的。”
      “谁说剑就要杀人了?这剑跟了我万年,鸟雀也没杀过一只。”浮光嘟囔着,心道这凡人自己尚且造下许多杀孽,如何能渡我归位?这个‘师父’是绝不能认的。
      “你被封印在鸟兽不生的地方,自然杀不了鸟雀。”豹云直直看着他,说:“神兽浮光被封印万年,应当不是因为这份好生之德。”
      “你!”浮光气结,小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被天帝封印何止因为他杀生,天帝那时说的是‘杀孽太重’。

      “你今夜要杀的人让你犹豫了,”慠引道,“你剑上有杀气,心中却没有杀意。”
      “我既然提剑而来,自然是要杀了他的。”
      慠引轻轻一笑,将酒壶冲他扬了扬,“要不要喝酒?”
      豹云摇头。
      “酒,能让你杀人的剑更快一些。”
      “我的剑不需要更快,”他垂着眼,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暖意,“我要杀的人已经老了,他的刀已经很多年没有拿起过,一定不会比我的剑更快。”
      “所以你犹豫了,因为你的剑遇不到最强的刀,胜之不武?”
      “因为我不知道为何要杀他。”
      慠引微扬了长眉,指尖流光绕上豹云额间,顷刻间感知到他此刻浮在心间的情绪,再往灵识深处,便能看到他短暂生命里纠缠的那些血红的仇怨。
      只一瞬间,他收回灵力,轻不可闻地一叹,人族的生命虽如朝露般短暂,执念却比生命更加顽强。

      “我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十岁那年,他到天罡城来,带了一把弯刀给我,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父亲是北荒大君,我的北荒名字叫豹云巴雅尔。我问他,总是出现在我梦里的火和血光,是什么?他摸摸我的头,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后来我长大了,解开了梦魇的禁制,看到族人被屠戮的凄惨,听到母亲临死前的诅咒,我去找他,问他梦里的可是真的?他仍旧摸着我的头,说‘我的豹云,长大了’。”
      豹云的声音很轻,平缓地叙说,“他跟我讲了当年漠北的叛乱,母亲因为救他而暴露了雪族聚居之地,战火烧到了翼水河畔,他千里奔驰终究晚了一步。他说‘如果我没有到过雪城,杀戮的屠刀就不会跨过北域深林落在雪族人的头上,你母亲恨的没有错’。”
      他从慠引手里接了酒壶,辛辣的酒液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雪族数万生命的灵力,即使我不想杀他,最后我仍旧会杀了他。”
      “我能解开你身上雪族的秘咒,让你不必背负弑父的罪恶,”慠引叹道,“但我解不开雪族生灵的怨气,人族的因果轮回,若有一环被改变,将引起万千种变数,最后的结果可能会更坏。”

      “师父,他们能逃去哪儿?东胤人的马一定会比他们更快,明天,或者后天,便能追上了。唉,好可怜呐。”浮光起身,望着从北城门走出去的流民,缓缓消失在夜幕下的荒原。
      “那里,才是他们的家。”慠引指了北方辽阔的草原,“从前夺了别人的东西,如今还回去罢了,有什么可怜的?”

      浮光蹦蹦跳跳地从塔楼的这一头跳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跳回来。
      忽然,他看见灿金的头发在火光中闪耀着,又消失了。
      他不及思考,就从塔楼跳了下去,几个跳跃,他像一道银色的流光,越过低矮的民居,高高的茶楼酒肆,寻找那金发少年的所在。
      去了哪里?

      他在巷弄里穿梭,在屋顶上奔跑,却找不到那金发少年。
      他失望地从屋顶上跳下。
      他忽然现身,一个奔跑的小孩刹不住脚,便撞了上来。
      荒族的小男孩,黝黑的脸蛋儿,亮晶晶的眸子,小手攥着把弯刀,忽然撞到奇装异服的人,便如小兽一般警觉地把弯刀横在胸前,戒备地盯着对面这个好看得要命的人,“你是东胤人吗?”
      浮光扯扯银色长发,笑道:“我像吗?”
      小男孩也不曾见过东胤人,却因为他脸上的笑容,戒备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一点。
      浮光问道:“你也是要回去漠北吗?”
      “谁说我要回漠北?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小男孩倔强地咬着牙,“我要去狼骑营,我要去把东胤人都打趴下!”
      还不等浮光说话,斜刺里跑来个北荒女人,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呵斥道:“阿黎莫!又在这里浑说!什么狼骑营!你难道不知道勒毂王爷的苍狼骑被东胤人打没了,勒毂王爷和勀盾王子都被烧死在白水河了!快跟我走!”
      那女人粗壮有力,捉那孩子如同抓只小崽子,拽着他往北城门的方向走。
      那孩子乱踢乱咬地挣扎,哭道:“阿嚒,我要替哥哥报仇!哥哥和阿爹都死在白水河!我要砍死东胤人!”
      ‘啪!’女人一巴掌呼在孩子乱蓬蓬的脑袋上,骂骂咧咧地把小男孩拽走了。

      “东胤人……”浮光嘴里咂摸着,“东胤人是这么坏么……”
      他在街道上胡乱走着,所见不过是逃难的流民。
      人潮中多是女人孩子和老人,见不到成年男人。
      街道上骑马持刀的士兵也并没有壮年的男子,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和胡须苍苍的老人。
      “是了,男人们都死在莽苍山,死在白水河,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他抬眼看那城墙上手持刀枪的士兵,肩膀单薄而弱小,心里竟有微微的疼痛。
      东胤的马蹄,最迟明天清晨就会踏进这座幽都城。
      三十年前,北荒的铁蹄占领这座东胤北都,那时候的东胤平民,也是这样凄惨的光景吗?
      如今都还回去了。
      师父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你杀了我,我又杀你。
      有什么可怜呢?
      他心里似乎略微好受了一点,继续在这条幽都最繁华宽阔的街道慢慢走下去。

      身上裹着旧毡毯的老人从他身边经过,嘴里吟唱着不知名的北荒歌谣:
      “长生天说
      有一天我的子嗣们
      放弃了漠北的草原
      放弃了北域的深林
      放弃了自由的游牧
      放弃了自在的打猎
      住进了南州人铸造的房屋
      穿上了从南州来的华服
      孩子们
      那是乌穆沁的末日
      草原的风是我们的力量
      朔北的草原是我们的源泉
      回去吧
      回去本来的家园
      长生天护佑乌穆沁……”
      他走得很慢,却很坚定,一步一步,走向北方。

      浮光耳朵里盘旋着那喑哑的歌声,恍惚着,已走到了幽都宫城的大门前。
      宫门紧闭,异常的宁静。
      金发少年从那朱漆的大门走了进去。
      豹云!
      浮光眼睛一亮,化光跟了进去。

      第八章北荒大君

      王城。
      月色幽暗而宁静。
      回廊下站着年少的卫兵,脸庞还有些孩子气的柔软,眼神明亮,却已带了士兵的勇敢和坚定。
      他们站在北辰大殿之外,守卫着这座王城的中心,手里的刀泛着韧光,白水河战败的消息,似乎并不曾令他们感到恐惧和慌乱。
      月光温柔地拂过他们年轻的肩膀,透过一排排窗棱,洒在北辰大殿的地面上,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幽深的大殿。
      北荒都城的朝堂,空荡荡不见文武列位,死水一样的空寂。

      厚重的兵器架上陈着一柄七尺戟刀,刀柄缠着漆黑的牛皮绳,三尺刀刃似蒙了薄尘,不见昔日的刀光,看上去有些陈旧,然而靠到近处,却让人觉得背脊冰凉,似有无形的杀气从身侧掠过,空气中翻涌着久远的血气。
      这是北荒大君阿鲁斯兰的兵器,曾征战在草原的部落,杀掠在云幽平原,斩杀过无数迎风杀来的仇敌,刀柄的牛皮绳从没有换下来过,不知被多少热血浇洒过,血腥凝结在牛皮的纹路里,即便摆在这大殿里二十多年没有人再拿起过,杀意与血气却依然凛冽。
      一头雪白大鹰蹲踞在长戟上方,姿态傲然,一双鹰眼锐利而沉静,它面向着大殿的一侧微透出灯光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偏殿里燃着暖炉,炉里添了香,香气沉暖,淡淡的似梅花的气息。
      昏幽的烛光下,低矮的书案上整齐地摞着书册,砚台里是新磨的墨。
      阿鲁斯兰坐在书案后,执笔在细细的软羊皮上书写,他的手枯瘦,笔迹却仍有力。
      这是一封写给二儿子阿古拉的短信,让他回额尔苍河,汇合留在那里的狼骑,保护乌穆沁部族。
      北荒的都城将破,他所镇守的北雁山已经没有了意义,一旦东胤部队从东面夹击,他们乌穆沁最后一支十万狼骑兵都将葬送在北雁山里。
      “三兄弟里,阿古拉最是刚猛,让他阵前不战而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说话的是站在一旁的大巫祝飒穆屠,他披着白麻布的长袍,皱纹横生的一张瘦脸,总是低垂的双眼让他显得有些莫测高深,“好在他也是最孝顺的一个,大君亲笔遗信,他就算不甘心也一定会走。可是从北雁关到乌穆沁的部落有几千里地,东胤西苍的围追且不说,草原上的部落王会放一个狼崽子回狼窝,等着他纠合了狼群再回头把自己的羊群咬死吗?”
      “当年我与勒毂,凭着两把刀从北域走回乌穆沁,”阿鲁斯兰看了飒穆屠一眼,墨蓝的眼珠透着冷厉,“他有十万狼骑,如果走不回乌穆沁,那也不该有什么遗憾。”
      他站起身,向大殿走去。
      他的身形依然高大,脚步沉缓,从背后仔细地看,能发现他右侧的肩膀微微地塌下去,他的背却笔挺,显出些强撑的强劲。
      “狼的孩子如果是羊,也要被吃掉的啊。”飒穆图嘟囔着,跟了上去,他的脚步飘忽无声,白麻长袍悠悠荡荡地挂在瘦削的肩膀,远远看去,像个幽魂一样飘在深夜的大殿里,透着些诡异。
      阿鲁斯兰径直向北辰殿外走,一声唿哨,雪白大鹰从长戟上飞起,翅膀卷着疾风掠过,落在他举起的手臂上。
      他把软羊皮塞进鹰爪上的细铁筒,手掌抚过鹰背,低声道:“去吧,到阿古拉那里,带他回去乌穆沁的家园。”
      他话音落下,那大鹰便展翅而飞,绕过回廊下的柱子,在中庭的上空盘旋了一圈,巨大的翅膀振起呼呼的风声,忽的一飞而起,雪白的影子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

      夜风凉得像冰刀一样,飒穆屠早已裹上厚厚的裘袍,银狐的毛浓密绵长,终于让他瘦长的身形不那么突兀诡异,反而有些滑稽。
      “今年的早春仍旧寒冷,梅花也还没有落尽。”阿鲁斯兰的目光从飒穆屠身上转到了远处,似有所感,他从侍者手里接了大麾,迎风抖开,披在身上,道:“巫祝陪我一道走走吧。”
      说时,已顺着石阶从大殿走了下去。
      飒穆屠赶紧跟上去。
      北辰大殿前的石阶有九十九层,前方的广场长宽都是十丈,穿过广场,出了正门,再沿着巷道往西面走,才到梅园。
      走到一半,飒穆屠已气喘吁吁,热得扯开了狐裘的领子,汗津津的背上被凉风一吹,便打了个抖。
      “我与巫祝认识多少年了?”阿鲁斯兰忽然问。
      “三十二年了,是额尔苍大会盟那一年。”飒穆屠答得飞快,“我师父因为在大会盟上说草原结盟成一家是长生天的旨意,被术敕哈射死了,但额尔苍会盟还是需要一名大巫祝,大君就把我从师父的学徒里挑了出来。其实我是里头修行最短的,法术也是最弱的……”
      “但你是里头最不怕死的,”阿鲁斯兰打断他,“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怕死。”
      “也不是不怕死,只是怕死也没用,如果会盟的主君不是乌穆沁的大汗,我会跟师父一样死很惨。”
      阿鲁斯兰笑了声,道:“会盟之后,我决意南征,那时候巫祝说过什么?”
      “那是我做了大巫祝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很是郑重地观了整整三十三天的天象,把算筹铺满了观星台,烧光了师父留下的龟壳,可是长生天给我的预示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我便去找大君,说‘长生天说,当乌穆沁的马蹄踏过北漭山,当北漠的马刀砍上南人的盾,乌穆沁人将不再被佑护’。”飒穆屠苦笑,“可大君对我说,南征不可更改,巫祝的预言却可以改。”

      那是乌穆沁部最强盛的时代,五十万狼骑在草原上所向披靡,短短十年吞没了百余个小部落,成为草原上的一头巨狼,逼得十三个大部落臣服,才有了额尔苍会盟。
      “在物产匮乏的草原上,厮杀和掠夺是刻进骨头里的,漠南的部落杀掠南方的平原才能活下去,漠北又靠着掠夺漠南的弱小部落活下去,额尔苍会盟并不能改变生存的法则,只有一场对外的战争才能消弭这种危机。掠夺南人的财富,占据富庶的土地,如果有一天,我们占领了整个五州大陆,草原和牛羊就已经不重要了。”阿鲁斯兰叹了口气,“我说过,草原上的内斗是刻进骨头里的,即使到了平原上,他们还是要为了谁占领最富庶的田地而争抢,狼骑还没打过去黄河,漠北的三大部落就叛出了额尔苍会盟。”
      那时候乌穆沁部和漠南部族的强兵都在南方战场上,草原上的防备空虚,漠北骑兵趁机杀掠牛羊和女人,正准备打过黄河的阿鲁斯兰只能调转马头,将马刀指向漠北。
      整整三年的草原战争,让盛极一时的北荒势力迅速衰落,叛出会盟的三大部落永远消失在草原上,额尔苍会盟彻底瓦解,除了靠近乌穆沁部的两个部族仍旧与其联盟,北方其余部落又回到了‘没的吃就打,有的吃就休战’的局面。而乌穆沁部也内耗严重,云幽十三名将只剩下四个,五十万狼骑也只剩了不到十万,再也没有力量南征黄河以南,只能蛰伏在幽都休养生息。

      “我相信长生天的预示,然而从大会盟的那一刻,箭就已经离弦,不能回头,不能停歇,一箭插进中州大陆才能开启我们荒族的盛世。”阿鲁斯兰停在空阔的中庭,仰头看向夜空,叹息里仍有二十年前停戈黄河的遗憾,“巫祝,世间的命运是否早已昭示在星辰上,人的力量是触碰不到星辰的?”
      飒穆屠站在他身后,双目低垂着,“长生天预示了一切,天神的卷轴上已经写好了答案。”
      “今日的战败,确实在三十二年前就已经写好了,”阿鲁斯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曾以长戟起誓我命在我不在天,挥军踏平了云幽平原,为此整片北方大陆二十年间血流漂橹,时至今日,回望当年却从没有一刻后悔和遗憾。”
      飒穆屠没有说话,雄主夺天下之志,自然不是天命二字能阻得住的。
      阿鲁斯兰忽然说:“巫祝,长生天可有预示,我将死在何人之手?”
      “长生天给我们的预示总是模糊的,没见过这等细微之事。”夜风凛凛,他觉得身上冷得发抖,又将狐裘拉紧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长生天的梦示,冰雪之剑从天降落,插进阿鲁斯兰的胸膛,无数的雪族怨灵飞舞在幽都上空,面目恐怖,发出慑人的呼号。
      所以他曾以长生天的名义,试图阻止豹云回到幽都,从那双雪族人才有的冰蓝的眼睛里,他仿佛总能看到梦示里如鬼厉一样恐怖的场景。

      “翼水河那一夜,她把最后的灵力凝成利刃插进我胸口,以雪族的秘语说出最深重的诅咒,雪族的秘咒是不会出错的。”阿鲁斯兰忽笑了一下,道:“巫祝,人有来世吗?”
      “有的。”飒穆屠缩着脑袋说:“长生天说,这辈子欠了的,下辈子便要还回去,这辈子丢了的,下辈子便要拿回来。”
      “今生应验她之诅咒,如果有来生,我愿与她再不相见。”阿鲁斯兰的声音极轻柔,“她,不知会否来寻我拿回此生我欠了她的……”
      极轻微的声音,被风吹散,飒穆屠怔了证,回神才发现阿鲁斯兰已往梅园的方向走去,急忙追上去,道:“幽都将破,大君也可回额尔苍……”
      阿鲁斯兰摆摆手,道:“王城北门外有烈马苍月,你回乌穆沁部吧,无论是阿古拉还是豹云,他们都会需要大巫祝的指引。”
      他没有回头,高大的身影在夜色里渐行渐远,大麾在风中轻扬,在这片空旷的王城里,扬起一片萧瑟。
      聚居王城的贵族已回了漠北,他们在那里有属地,有牛羊和部族,继续着千百年来祖先们的游牧的日子。
      他也可以回额尔苍河畔的乌穆沁,那曾是他的源头,他的家园。
      可他哪里也不想去了。
      从额尔苍起兵到今日,已经四十多年,他停下脚步的地方便是他最后的家园。

      第九章 血溅梅林

      推开朱红的门扉,庭院井然苍翠,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他熟悉地从寝宫的橱柜里取了勾画着梅花的灯笼,点起了蜡烛,烛光微弱地摇晃着,将他的身形映上了四壁。
      他想起那年秋天,秋风猛烈,打破了她从胤都带来的灯笼。
      她补了整整一夜才把纱笼补得看不出裂痕,又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柜子里。
      “这是野儿画的。”她说话时,眼神望着窗外的南方,说不出的萧索。
      第二天,他寻了木片料纱来,与她做了两只灯笼重新挂起来。
      她执笔描画梅花,梅枝横斜,浅红点点。
      料峭春寒花未遍,先共疏梅索一笑。是他亲手提的字。
      他一生戎马,柔情与安宁只曾有过两次,让他的心安顿下来,像孤狼回到了巢穴的,却只有裴寰。
      嫁给他时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沁凉的小手,温存的指尖,似安抚了他的伤痕和梦魇。
      她给他的只有安宁,不曾要过任何一样东西,可他仍觉得欠了她许多。

      ‘野儿,便是策马围幽都的胤王裴野吧。’他想着,就那么提着一杆灯笼向殿后走去。
      穿过空荡荡的大殿,是同样空荡荡的赏梅阁和梅花落尽的梅园。
      梅花落了一地,白的粉的碾在尘土里,扎眼的好看。
      他沿着乱石铺的小路走进梅林,梅林里有一方石桌,几只圆石凳,他便将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冷风徐徐吹过,枝头残余的花瓣零零碎碎地飘落,淡淡梅花的香,梅香里仿佛有丝丝的酒香。
      他闻到那酒香,脸庞便浮上了笑意。
      这梅林里埋了二十一坛梅花酒。
      第一坛是裴寰亲手酿的,在她到北荒的第二年,这片梅林第一次开花,她欣喜地亲手采下花朵,酿了梅花酒,埋在了树下,说:“等到来年春天,将酒挖出来,酒里沁了梅花的香,香醇可口得很,却是你们荒族烈酒所没有的。”她笑容浅浅,温和却又疏离。
      可她没能捱过第三个冬天,也没有喝到开在幽都的梅花酿成的酒。
      他便照着她的法子,酿了一坛梅花酒,也埋在梅树下。
      以后的每一年,他都会亲手埋一坛梅花酒在树下。

      “我想这个时候你会在这里,”豹云从梅园一侧翻墙而入,穿过横斜的梅树,他叹气,“我却并不想看到,你真的在这里。”
      阿鲁斯兰看着他,眼神温和,那只是一个父亲看到远归的儿子,盼望的,疼爱的,遗憾的,欣慰的。
      隐了行迹,坐在宫墙上的浮光看了那神情,就觉得心里柔软起来,他想:“他一定很爱他儿子,他知不知道他的儿子是要来杀他呢?”
      豹云把玄冰剑放在石桌上,说:“我在梦里见到母亲,她告诉我在极北之地有一把雪族的神剑,她要我去取回来。”
      通体透明的剑身,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劈斩而成,冰寒之气从剑上溢出,汹涌凛冽,隔着不远的距离扑在阿鲁斯兰身上,那股冰寒似乎引动了他胸口的冰雪利刃,他能感觉到刀刃在他的骨肉里缓缓刮过,蓄起一股蠢蠢欲动的力量。
      刮骨剧痛让他的身体骤然僵硬,撑在石桌上的手掌微微颤抖,血丝从他抿紧的唇角溢出。
      这种疼痛是他习惯了的。
      二十六年,这个旧伤每每发作便痛彻骨髓。
      他习惯了痛楚,又期盼着更剧烈的疼痛。
      仿佛每一次发作,他便多一分解脱。

      忒雅,雪族的公主,高傲而决绝。
      她在极地风雪里救了他,把他带回翼水河畔的雪族,那里有着世间少有的安宁祥和。
      在翼水河上,少年男女振翅飞翔的那个夜晚,她张开七彩流光的翅膀,带他飞上最高的树顶,树顶上有一座冰雪琉璃的宫殿。
      她笑嘻嘻的,说:“你随我飞到我的宫殿,便是我的爱人,你不能背叛我,也不能离开我。”
      在那仿佛凌飞九天的地方,她的笑容美丽而虚幻,让他有种身在梦幻的错觉。
      他说:“这里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安宁的,然而我的族人还在敌人的马刀之下,我不能留下来。”
      她就叹气,“可我已经喜欢你了。”
      说着她眨眨漂亮的大眼睛,笑道:“你若能从这里飞下去,我便不阻你去。”
      万年大树,足有百丈高,他没有翅膀,自然飞不出去。
      他在冰雪宫殿里陪了她七天。
      第七天的夜里,他离开冰宫,用凡人的办法下树。
      好在那棵树枝叶繁茂,他手里拿着一双匕首,在错综的枝干中间纵跃,没有树枝可以落脚时就把匕首刺进树干,借力在空中摆荡,跳到下方的树杈上。
      大树实在太高,他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晨曦从东方升腾的时候,她浮在空中叹气:“我跟了你整整一晚上,也许你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才这般的不要命。虽然我并不明白那重要的事是什么。”
      他坐在树杈上,背靠着大树,笑道:“你生在这片净土,看到的总是最安宁最美好的,自然不懂我所要守护和进取的什么。”
      她轻悄地飞近他,撅起柔软的唇亲吻他汗津津的脸庞,道:“等你做完了那重要的事,会回来找我吗?”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他伸开强有力的臂膀,把她细小的身体收拢在怀里。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情爱的柔软。
      他那颗被北域风雪和尖石磨砺的心因她而变得柔软,厚厚的重甲里有了一个能插进钢刀的缝隙。
      他犹记得那个清晨,她那一对在晨曦里震动的翅膀,七彩流光,像幻梦里的彩虹。

      再见到那对翅膀,是在翼水河畔的火海里。
      她的翅膀被火焰烧出许多破洞,雪白的身体斑驳着累累伤痕,漂亮的大眼睛烧着一把火,像是要把天地都烧光。
      她说:“你说会回来找我,便是带着你的马刀砍杀我的族人,烧毁我的家园吗?”
      “这是乌穆沁部与漠北三部的战争,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把战火引到这里,”他极力地想解释,想抱住她破败的身体,“我千里奔驰,是为了来救你……”
      她把身体缩在他怀里,声音瑟瑟发抖,“是我救错了你,如果我不曾救你,就不会被你们这些恶兽发现我们的栖身之地,我曾经不懂你要守护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如今我懂了,却宁愿从来不懂……”
      她口中念出雪族的秘咒,双翅里的最后一丝灵力像银色的沙子在空中盘旋凝结成一把冰雪的利刃,她笑着说:“我们有一个孩子,他叫白穆阿奈斯,我们雪族的秘语里是复仇之剑,纵使百年千年,即便你轮回转世,他也一定会把复仇的剑插进你的心里……”
      冰雪利刃在她手里闪着冷光,插进了他的胸口,带着她最深刻的诅咒,化作日日夜夜纠缠他的恶魇。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化成幻影,像一捧被风吹散的银色细沙。
      而她诅咒的秘语却永远响在他耳边,多少年也不曾停歇过。

      “白穆阿奈斯……”阿鲁斯兰轻唤着这个名字,“是该了结了。”
      “母亲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雪族数万生灵的灵力凝在我身体里,他们的怨恨像永不停歇的潮水,把我带到了这里。”一束雪光从豹云额间射出,那是当年忒雅凝聚在他身体里的雪族灵力,灵力像细细的沙从他额间流出,在他周身盘旋,又缓缓流入那柄玄冰剑。
      “我从来都不想杀你,”豹云冰蓝的眸子蒙着浅浅的雾气,雾气轻轻振动,带着犹豫和挣扎,“从小时候我便时常梦见一些刀光和火海的断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以为那就是师尊说的魔,我努力地修行,想把那些魔都打倒。直到佛尊的封印打开,我才知道那不是魔,那是我血管里流淌的血气,除非我死,或是你死,母亲的诅咒才能结束。”
      他咬了咬牙根,似乎在与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战斗,血丝从他唇角溢出,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说:“我来幽都,是想杀了你。可你对我很好,哥哥们也对我很好,我的剑就怎么都拔不出来。我杀不了你,就想回天罡城,我想问师尊有没有一种办法能把血液里的罪洗清,可身体里的力量把我带到了极北之地,令我取出了这把雪族的神剑。”

      他忽然呕出一口血,额间的灵光如海水倾倒,全数凝进了玄冰剑。
      “雪族的怨灵……催动这把剑……母亲会亲手……杀了你……”他的身体驾驭不了庞大的灵力,虚弱地跪在地上,鲜血从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呕出来,像是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干净。
      忽然,一只手掌覆在他背后灵骨上,强劲的灵力缓缓地从灵谷流入,将那怨灵催动带来的反噬渐渐地平缓下来。
      豹云回头看到父亲微白的鬓角,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我与你母亲的恩怨,与你并没有关系。”阿鲁斯兰温声道,“离开幽都,去天罡城,或是去乌穆沁,你可以自己选择。”
      他跟豹云一样师承天罡城,修炼的心法一脉相承,所以才能在顷刻之间将毕生修为渡给豹云,不但没有造成真气冲突混乱,反而压制了雪族怨灵的反噬。
      与此同时,玄冰剑被雪族怨灵催动,悬在半空中,剑刃对着阿鲁斯兰的后背,尖利的呼啸划破冰冷的空气,声音凄厉,仿佛翼水河畔的哭号和哀鸣隔着时空响在了这片梅林。

      浮光坐在宫墙上,呆呆地看着,淡色的眸子水光闪动,一滴泪水闪过他的脸颊,落进了梅林里。
      他看到了阿鲁斯兰此刻心头浮动的那些回忆,最柔情的,最铁血的,最缠绵的,最凄厉的……
      如在心里撕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这就是人类的心吗?
      好疼啊。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已从墙上飞下去,抓住玄冰剑的瞬间他的隐身术消失,手里的剑像被火烧一样的烫手,那是怨灵带来的地狱业火,灼烧他的真身。
      他的真身是一团冰魄。
      我会不会化掉?师父会不会来找我?如果我化成了水,他能不能再把我凝成这样好看的身体呢?一定可以的,师父那般厉害……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却不想放开手。

      一道白光闪过,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从玄冰剑的旋涡里拖出来。
      “本君耗费修为把你化成人形,不是为了让你为个凡人就魂飞魄散。”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师父,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浮光下意识地就朝那白影扑上去,却被慠引避开,只能拽着他的袖子道,“那个人实在可悲,师父能不能救他?”
      “人族的事,自有因果轮回。你只看到这一人的悲戚,你若看到那凝聚在玄冰剑上的怨灵所遭受过的厄运,又当如何?而且,”慠引指了脚下梅林,道:“那人已然死了,如何救?”
      浮光往下一看,梅林之中那如鬼泣一般的呼号声已消散,玄冰剑插进了阿鲁斯兰的背,穿过身体,从胸口刺出冷冽的剑刃。
      豹云跪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身体,脸深埋着,风卷着他浅金色的头发,蓬乱地飞扬。
      他的肩膀轻轻地颤动,仿佛能听到他低低的饮泣之声。
      不知怎的,眼泪又从浮光脸上滑了下来。
      慠引轻扬了长眉,道:“你是冰结出来的,不是水结出来的,怎的这般爱哭?”
      “师父是笨蛋!冰也是水结出来的啊!”浮光哭道,“师父当真是活得太久了,活成了铁石心肠!”说着,扭头又飞了下去。
      慠引微微发怔。
      躺在他臂弯里的幼兽回风瞅着他那脸色,心道:这般骂他也不怒,果然生了那么一张脸就是赚便宜啊。
      “小孩子家家,脾气倒是不小。”慠引抚摸着回风的狼毛,“本君这徒儿除了多管闲事什么也不会,托你照料几日吧。”
      “天尊要去往何处?”
      “兴许确实活得太久了,本君这几日有些怀念从前的事,”慠引望向从西南方吹来的风,“想去那里看看他。”
      回风知道他说的是白於山下帝玄的三魂九魄。
      “他是小孩子的脾气,若做错了你就管教他,不听,就把他锁回天上去,交给他那主人吧。”
      说时,白袖一摆,把那小狼崽当空扔了下去,白光一闪,遁光走了。

      第十章

      回风挡住了豹云的剑。
      “你跟随我几十万年,今日才又沾了血,可惜了。”他拂去玄冰剑上的血。
      豹云道:“然而这是人族的恩怨,与神君无关。”
      “东胤的兵马就在城外,你可以把这座都城交给新的统治者,也可以打开城门与他一决生死。”

      豹云执剑打开城门,血淋漓的杀气。
      萧辕要拔刀上前,却被王权挡住。
      “这是我二人的恩怨。”
      他们第一次见到王权出剑。
      剑在扇中,三尺剑,薄如秋练。
      没有胜负,豹云因他的言语而解脱,将玄冰剑插在城门外的泥土里,对回风道:“这把剑是我从神君座前借的,今日归还。”
      他唤来一匹马,马鞍上一柄阔剑,他骑上马,缓缓地想西北风而去。
      浮光仰头对城头上的慠引道:“他那般的模样好可怜,我总要去看一看他才能放心。可是等我看完了他,去哪儿找师父呢?”
      “他知道如何找到本君。”慠引指了指又变回幼狼的回风。
      “师父,我很快就来找你。”浮光抱起回风,拎着玄冰剑,走到裴野跟前,仰头看着他,“你能借给我一匹马吗?我要去追我的朋友。”
      “你是个讲义气的好孩子,”裴野挥鞭指着身后的玄□□,“这里的马都是东胤最骁勇的战马,你可以自己挑选。”
      “你可真是很大方的人。”浮光笑得很可爱,伸出小手摸裴野的天马,那天马何等目下无尘,竟乖乖让他摸,裴野心中略微惊异,他很清楚龙曜的性子,从不曾有谁敢摸过他的耳朵。
      “你是个好人,我的朋友也是好人,却为什么打架呢?”浮光叹气,“师父说我是个顽石,不懂人间事,我确实想不通的。”
      裴野听了,沉默了一刻,才道:“你年纪小,许多事没有经过,自然是看不明白,等你想通了的时候,也许更希望自己并没有懂得。”
      “是吗?”浮光仰着小脸,仍旧笑得乖巧可爱,“你讲的话跟我师父真像。”

      这时,萧辕牵了一匹火红色的神骏过来,笑道:“这是我的坐骑赤电,你可喜欢吗?”
      浮光摸摸那马的耳朵,又看了一眼龙曜,“虽然差了一点,还能凑合。”
      萧辕听了,浓眉一竖,劈手把马缰夺了回去,不高兴道:“那你便自去挑选吧。”
      他这赤电有着异兽血脉,放眼三军,能比赤电更神骏的也只有裴野的龙曜,他因佩服这小孩子对北荒世子的义气,才愿意借给他,却被嫌弃了。
      若非看他小小人儿,恐怕一指头就能摁倒,早已拔刀决斗。
      “我不都说能凑合了嘛。”浮光又把马缰拿了回去。
      他的手细细弱弱的,动作也十分轻缓,却十分容易就从萧辕手里把马缰了拿过来,萧辕只觉得手臂之间一阵凉凉的微风拂过,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孩竟已经翻身上了马。
      “多谢你借给我的马,”浮光冲他拱拱手,笑道,“我叫浮光,你叫什么?等我见过了我的朋友,要去哪儿把马还给你呢?”
      萧辕原本一肚子恼火,此时也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抓抓脑袋,道:“我叫萧辕,你到东胤王都找陌刀虎就是我了。若我不在王都,你到岭南萧氏也就是了。”
      此时,一道清亮声音从天空响起,“人家只是要还你的马,怎的把家底也兜给人家了?”
      浮光抬头望去,只见一银甲将军立在白鹤背上,笑容如他身后的阳光。
      他眼睛一亮,叫道:“这便是那只白鹤吗?被拔了十七根羽毛做成了扇子的那只白鹤?”
      此话一出,那白鹤明显翅膀微震,险些从半空坠了下去。
      萧辕本来被云鞘取笑得很没面子,此时见他更加没颜面,便抚掌大笑,“正是这白鹤没错了,你是没见它刚被拔了羽毛的模样,也是好看极了!”
      那白鹤微怒,忽的俯冲下来,从萧辕头顶掠过去,将他帽盔上的玄黑缨啄了下来,振翅飞去,鹤鸣悠悠。
      浮光看着那白鹤身影,眼里满是羡慕,道:“同你们一起一定很有趣,可惜我要走了。”他转身对裴野拱拱手,拉了缰绳调转马头。
      裴野忽道:“你能告诉我,城头上有人吗?”
      这也是众人的疑惑,这孩子对着城头说话,可那里并没有人。
      “咦?我师父在那里呀,”浮光扭头抬手指了指慠引的位置,“你看不见他吗?是了,我忘了师父不爱插手人族的事,自然也不喜欢被人族看见,他若不想人看到,总能有一万种法子吧……”他嘟囔着,马蹄声悠悠地远走了。
      回风趴在他肩膀上,他忽然很后悔答应慠引照顾这小孩,因为他非常想留下来,看一场好戏。
      这胤王的脸,分明就是帝玄呐。

      裴野举目望向城头。
      方才空荡荡的城墙塔楼上果然站了一个人。
      烟尘之中,衣如雪色,不染点尘。
      城头,马上,初相见。

      白影从城头飞掠而下,白光一闪,那人已到裴野身前。
      他身形实在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裴野拿枪,刺出,动作迅疾如风,玄铁枪斜里刺出,横在两人之间,将那人挡在了咫尺之外。
      只在瞬间,萧辕的陌刀,白岳的独鹿,已经刺到那人身前,云鞘的弓箭拉满,射出。
      “何人放肆!”萧辕大喝一声。
      那人白袖微拂,一道真气将陌刀和青泓剑轻飘飘地挡了过去,萧辕和白岳还来不及看清此人是怎么出手的,已被真气震出丈余,再要出手,却被裴野抬手制止,各自执着兵器严阵以待。
      云鞘的箭从半空中射来,连射七箭,一支连着一支,如急雨。
      风吹雨飞去。
      从不落空的七支白羽箭,如风雨中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草地上。
      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玄黑的铁枪,轻轻一带,将长枪挂回了枪袋,另一只手绕过龙曜的头,握住了裴野的手。

      “帝玄!”他的声音急切,眼神热烈。
      近在咫尺,如一团火。
      裴野长眉隐着怒气,低声道:“你是何人?”
      这人的手力十分的强大,他心知一下挣不脱,再挣扎便更加难看,反而装出一派平静,从身后三军的角度看去,好像他同这人是旧相识叙旧。
      那人微笑,“你怎会不记得我的名字?那时,你说‘生而尊贵为慠,生息绵长为引’,便叫我慠引。你怎会忘了呢?这许多年不见,你倒是会说笑话了。”
      裴野道:“我虽不知你将我认成什么人,我却并不认得你。”
      “你便是化成灰烬,我也绝不会认错。”慠引笑着伸手去触摸那一双剑眉凤目,“天上地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裴野略避开他的手,有种提枪与他大战一场的冲动,然而这人挥手间便击退他三员大将,逼得他收枪,听那浮光所说这人应当不是人族,其力量到底如何高深不可而知,与他一战并无把握。
      幽都城下,三军之前,这般拉扯,实在难看。
      “此时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可否到城中再说?”
      慠引似乎此时才看到身边有这么多的人,尤其那陌刀少年骑着一头白虎冲他怒目瞪着,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手指一动,想着用法术将这些人定住,便可同帝玄好好讲话了。
      转念又想到如此手段作弄人,帝玄必然不喜,便乖乖地收了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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