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上棉》龙素舟

12、与众不同

　　七年前，在晨露湿重的清晨，那是她第一次遇见魏临。

　　“这鹰还真是倔强，已经第三天了，还是一点也不肯屈服。”驯鹰的男子冷笑道，挥动起手中的棍子，不断的敲打着它眼前的一根粗绳子。

　　忽的，一阵苍凉的鹰啸声响起。只见在男子的动作下，原本站在绳子上的苍鹰，左右的摇晃了几下，好像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宛若一片被冷风撕扯下树枝的枯叶一般，一头栽倒在地上。

　　“倔强又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畜生，这些年来你我驯服的苍鹰还少吗？”见状，另一个驯鹰人搭话道。然后，他提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大盆清水，朝着地上的鹰泼去。

　　三天里，他们没给这只鹰吃过任何东西，更没让它睡觉。只是一遍遍的重复着这样的折磨，直到它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肯乖巧温顺的听话为止。

　　这是驯鹰人常用的熬鹰法子，手段极其残忍，被他们抓到的鹰有熬不住死去的，亦有即便是成了猎鹰，却因这太过残酷的手段而短命的。

　　可即使是如此，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的炫耀着肩上，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宠物，从未感受到半点的罪恶！

　　“临儿在看什么？”远处，一个腰间配有一把灰色长剑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他来到一个穿着墨色衣衫的小小身影前，发现那孩子，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画面。

　　“他们在熬鹰？”被唤作临儿的男童伸出手，指着那两个驯鹰的男子问道。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熬鹰的惨烈过程，在此之前，他可是一直都觉得驯养一只属于自己的猎鹰，是一件非常威风的事情。

　　“是的，等临儿再长大些，也要学会如何让一只凶猛的苍鹰，乖乖的听你的话。”中年男子说着俯下身子为男童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他知道这样的场面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是难以接受的，在这般的年纪里，似乎很难理解，人为什么会为了利益，作出一些残忍的事情。但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活着，而且是让自己更好的活着，就必须学会冷漠，是如熬鹰一般的漫长成长，中间同样也会夹杂着痛。

　　“嗯。”闻言，男童顺从的点了点头，他从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让他做一些，他不喜欢的事情。

　　蓦地，他竟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只狼狈不堪的鹰。

　　然而，就在男童准备转身离开的一刻，身后突然响起的铁链撞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转过头，只见，那只原本趴在地上的鹰，极尽力气的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扑击，它似乎很愤怒，也很不甘。只可惜，它脚上的铁链束缚住了它的行动。

　　它再也不能展翅翱翔于碧天之上，只能这般无奈的挣扎着，一次又一次的摔倒，等待它的唯有屈服或是死亡。

　　在铁链剧烈的晃动声中，晚殊拼尽了力气想要挣脱她脚上的铁链。

　　她认得那个中年男子！

　　三天前，正值她千年修行脱喙拔羽的重生之际，而一旦度过了此次难关，她便可以化作人形，修为精进。却不想，被那人手中的悬翦剑所伤，想不到她苦修千年，到了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如今，她灵智已生，是断断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凡人手中的玩物，便想着一死得以解脱，可就在方才，那个人竟如此正大光明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此等深仇大恨，焉有不报之理！

　　但可叹，她眼下法力尽失，就连一根普通的铁链，都能将她逼到这种地步。

　　当下，他红着眼，猛地回过头去，发了疯般的用喙啄击铁链。

　　只听得，铿锵的几声巨响，鹰喙便已是鲜血淋漓。可她却还是不肯停止，依然机械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可笑吗？明知徒劳无功，可还是宁死也不愿放弃。痛吗？血自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滴在冰冷的铁链上，撕心裂肺以至于麻木。不甘吗？此生，本该做碧天上的王者，如何肯低下头成为他人肩腕上的陪衬！

　　她努力的尝试着，殊不知这般激烈的一番挣扎，给那个正在目睹着一切的孩童心里，造成了多么大的震撼。

　　向往自由，即便是遍体鳞伤也毫无畏惧。下意识的，魏临朝着她走去，那样一个不屈的灵魂，像一把重锤一样，在他的心上重重的砸了一下，破碎的一刻，有光照射进来，异常的温暖。

　　他被眼前这只鹰近似惨烈的求生欲望所感动，眨眼的瞬间，泪水从他乌木般清澈黑亮的眸子中流出。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哭，很突然的，好像完全没有防备似的，心隐隐的痛了一下。

　　“爹，我们可不可以放了它？”忽然，魏临转身跑到中年男子的面前，扯了扯他的衣摆说道。

　　年幼的孩子尤其依赖自己亲人，当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弱小时，便会寻求大人的帮助。就好像眼下这般，魏临知道他的父亲可以救那只鹰，所以他鼓足了勇气去乞求。

　　“小临不可胡闹，我魏家世代以出售猎鹰为生，你一时心软可以救下一个，可日后这样事情还有百次千次，难不成你每次见到便都要放生不成？”魏鸿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语重心长的劝道。

　　三日前，他于林中抓获这只鹰时，曾在它的身上见到异象，便断定了此鹰绝非凡品，若是有幸驯化，必定价值不菲。他为此更是找了族中最好的驯鹰人，颇耗费了一番心血，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孩子的三言两语，就轻易放弃呢

　　听到父亲如此回答，魏临有些委屈的低下头。可耳边不断响着的铁链声，却是像催命铃般的催促着他该做些什么。

　　“就这一次！临儿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提这样的要求了。”魏临央求着，在一个孩子的眼里，任何事情都值得为之努力，即便是仅仅为了所谓的怜悯。

　　见魏鸿不为所动，他回过头去看着那只鹰，心中一急，复又道：“或许……或许它和别的鹰都不一样，是与众不同的呢！”

　　与众不同？是的，魏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他偏偏这么觉得。它一定是不一样的，不然魏家每年都会训练出那么多的猎鹰，他为什么从未看到过，为何独独是这一只？

　　“你真的想要救它，只此一次？”魏鸿一皱眉，向魏临确认道。

　　魏家多为短寿之人，而他又是中年得子，心中总是担心着，自己不能亲眼看到幼子长大，他就会撒手人寰。虽然他平日对魏临的要求极高，但那也是出于培养下一任家主的需要。其实，他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向来都是偏爱的。

　　闻言，魏临高兴地点了点头，大概是没有想到父亲会如此痛快地答应他。

　　“阿泽，阿堂，把铁链解开吧。”魏鸿吩咐道，诚然他不是一个可以为了金钱而抛弃一切的人，而在他的生命中亦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便是他眼前的这个孩子！

　　“是，掌柜的。”那名为阿泽的驯鹰师应道，随即将鹰足上的铁链取下。多年的熬鹰也将他们这些驯鹰人的性子打磨的淡漠，说白了这不过是他的一项工作而已，除了疲惫之外，训出一只猎鹰已不能带给他任何的成就感了。

　　因为不在乎，所以才能放过。

　　见状，魏临看着那只精疲力尽的苍鹰。它是那般的虚弱，受了伤的喙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红。

　　它，还可以展翅而飞吗？墨色的小小身影担心着，他走向它，俯下身子，稚嫩的手指从鹰的头顶滑下，抚过背脊，很轻柔的，会让人误以为这个桀骜的灵魂，已经完全屈服。

　　倏地，一声短促的鹰啸声响起，振翅而飞的一刻，鹰爪猛地向那墨色身影扑击了一下。

　　魏临一惊连忙向后退去，可还是躲闪不急，再被鹰爪抓伤的一刻，难以抵挡如此巨大的冲力，整个人脚下一滑便坐在了地上。

　　“可恶！”魏鸿怒喝一声，一个健步冲上前去，作势便要拔出腰间的悬翦。他如何想得到，自己的一时好心，竟害的魏临受了伤，早知道就不该纵容他如此荒唐的想法。

　　“别！”忽然，魏临抓住了父亲拔剑的手，他爬起身来望着魏鸿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这么做。

　　它定是被自己吓到了，即便是忍受着巨大痛苦仍不肯低头的生灵，怎么会喜欢有人像对待一个宠物一样抚摸它呢？

　　魏临如此想着，他抬起头，眺望着蓝天上那越来越远的身影，竟莫名的有些失落。

　　而一旁的魏鸿仍心有愤恨的挥了下衣袖，才放弃了要斩那苍鹰于剑下的想法。急切的回过神来，查看着魏临额头上的伤势，虽然只是划开了一道不深的口子，但仍令他心有余悸。

　　“临儿下次切不可如此鲁莽！”魏鸿叮嘱道，却发现魏临正看着天空愣愣发呆。忽的，一种说不出的困惑感涌上心头。

　　或许它是与众不同的呢？蓦地，方才魏临所说的话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只鹰，难不成真的会和魏家有什么渊源吗？魏鸿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样猜测到……

　　灯花，猛烈的跳动了一下，晚殊从记忆中回过神，理了理这些年来的凡尘琐事，不由得想起鹰族长辈同她说的一句话：“说她一旦入世，必有孽债业报，非百转不得偿也，唯望她莫要深陷其中，当断则断。”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她终究还是选择留在了魏临的身边。当年的那一场放生，似乎是这一场荒唐故事的开始。

　　但凭心而问，她何曾惧怕过那些所谓的判词命定，只是她从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那人昔日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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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熬鹰的设定，起源于高中时做的一道阅读理解，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想写这样一个故事。
常常觉得，一个人的节气是不可征服的，尤其是高傲的灵魂，所以当骄傲的猎鹰选择了屈服，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嗯，写这章的时候莫名的想到了莫诩和翎若，果然他们相似却也不同。
作为一个酷爱回忆杀的作者，在这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堆。
嗯，假装自己有读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