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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这样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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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走过来,笑看宗煦茶杯里飘浮的花瓣,说:“小王爷今春的桃花开得可真盛,国公爷要将大小姐许给你呢,王爷也应了,已经着人去合八字了。”
宗煦怔了一下。这就是他们说的喜事了。他方才在学堂里隐隐猜到,却不敢确真。大小姐,谢津唯一的妹妹。好像只有十二三岁?
沈澈:“你不愿接受大公子美意,总得有个事断了大公子念想。谢津仁义亲情,不会对他亲妹妹的夫婿动念头的,我想国公爷也是这么想的。”
宗煦只觉心里堵得慌。他和谢津的私密事这样被人揭开,暴露于大庭广众,让宗煦懊恼无限。不管谢津是不是真心,那本书都是打着谢津的名义送的,被自己捅到国公面前,谢津得怎样的难堪?这样的想法和情绪,让宗煦内疚,也羞愧,不想再理会沈澈,转头就走,丢了沈澈在那里。
回卧室闷坐,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对沈澈的无礼。沈澈是自己邀去桃花坞的,人家好意相帮,倒无端被自己甩脸,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么骂了自己一句,宗煦倒笑了,出来问仆人,仆人说沈先生已走了,宗煦想,还是找沈澈道个歉,再谢谢他。沈澈肯帮自己,是看父王的面子,宗煦明白。
方出院门,仆人来报,王爷要他去白云观相见。
宗煦看着那仆人,一时没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父亲,肯见自己了?
因为那桩婚事?沈澈倒做了件好事,他能见到父亲了!虽然他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模样。
宗煦随仆人步入白云观。登上素朴的台阶,转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出乎意料的广远美丽的所在:湖水亭台,楼桥轩榭,花木草树——人间仙境,宗煦真的体会了这个词。哪里是道观,分明道观只是其中的一个景致,一个名目。
怪不得谢凡住在这里不出来。
宗煦看着美景向前走,忽然看见假山上的楼阁——这阁顶,与自己住所之后假山瀑布上的亭阁是一式的,宗煦度其方位,应该就是那亭阁的另一面,当时还以为是装饰,无路可上,原来这一半在白云观,有台阶可以上去的。心念忽一动,若在这楼阁上看自己的院落——当是一览无遗的。
遥遥有琴声响起。宗煦再一怔,这么清灵雅致入人心魂的琴声——当是——那人弹的。那人琴艺天下一绝,世人都说得听一曲,此生无憾——宗煦从未听过。琴声萦绕入心,如斯清美绝尘,意境开阔高远,宗煦神魂都被掠去的沉浸,心怀澎湃。一时又隐隐觉得这琴曲就是专为自己弹奏的,因为那么真情挚意,思念绵长,百转千回。
琴声里的意思他觉得他听懂了,虽然不能确切。在这样的琴声里,宗煦忽然想扑进那弹琴的人怀里,说我想你,崇慕你,原谅你——却忽然明白,哪里有什么需要他原谅的!弹出这样琴声的人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他可以凭借血缘轻而易举地走到他身边,与他说话,何其幸运!
多年积攒的怨恨轻飘飘在琴声里消散。
天地间,只余美好和爱,一如琴声所现。
宗煦寻琴声走去,遥见亭子间坐着那个抚琴的人。身形纤雅,一袭象牙白锦衣,黑发用玉簪挽在脑后,安静绝俗,世外仙人一般。宗煦的脚步静下来,心也静下来。这样一个人,便一世不见,也只得原谅。
谢凡坐在其身边,着一身素淡衣衫。谢凡是眉宇威风、霸气十足的人,偏穿了这么素净的衣服,在那人身边,没有丝毫仙气,倒像个跟班。待琴声止了,谢凡牵了那人的衣角侧头望着他笑,很满足很欢喜的样子。
宗煦觉得谢凡肉麻,那副讨好自己的爹的样子让宗煦尤其不爽。仆人趋前通报,那人向自己望来,离琴起身。
宗煦心忽悠一跳,端稳上前跪拜行礼,口称:“煦儿拜见父王”。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举止粗鄙,连那人行为的一星半点都比不上。
宗境步子很快地下石阶双手将他扶起。宗煦不敢与其对视,倏忽间,情绪汹涌,眼圈不觉红了。
“煦儿。”宗境唤了一声,少顷,将宗煦揽在怀里。
这个动作宗煦很不适应。他已经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动作他曾盼望得太久,梦里都想,可如今真来了,竟有些别扭,还委屈。
“爹对不住你。”宗境说。
便这一句,宗煦泪哗地涌出,他也不知为什么要哭。他成长的岁月里还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呢。
“煦儿。”宗境的声音也有哽咽。
谢凡过来,缓声温言:“父子相见,应有许多话说,我先走了。”他去了,带下人稍瞬走远。
宗境放开宗煦,抹了下眼泪,“来——”声音温和,拉着宗煦到亭子间,席地坐下。
宗煦抬头看自己叫做父亲的人。
这么清澈真挚的眼,这样清雅俊逸的容貌,这么,不似凡人。
宗境也一直看他,好一会儿,笑了:“来,我给你沏茶喝。”
宗煦默默地看宗境煮水、洗茶、泡茶。忽然明白,这样一个人,不把谢凡的心神过滤干净,不把谢凡的魂都迷去才怪。
宗煦双手接了父亲给自己沏的茶,低头细品。这茶便如父亲的人,便如父亲的琴和画,父亲大约是做什么都要做到人间绝品的状态。
“煦儿,昨日国公说,想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他说他的女儿很出色,掌上明珠般长大,可堪配你。他的话料来不错,为父便为你定了这婚事。他女儿年龄比你小五岁,料你也不急,可以等她几年。”
宗煦低头,稍会儿答:“谢父王。”
“我一直未见你,想你很怪我。你来时我不在府中,待回来,见你那么快乐,又怕引起你的怨恨,不敢见你。想你多在谢府住些时日也好,可以每天看见你。此番订了亲,你就可以回京城了,将婚事告知你母妃,为你筹划下定。”
宗煦抬头,看向父亲:“父王,您,与我一起回京可好?”
宗境垂了睫毛,稍会儿道:“我,此生也不想回那里了。”
一时许多的话压在宗煦心头,他想替母亲讨伐,可是看着父亲在那里坐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一个人,你看着他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唐突他。
“我以后还可以来看望您吗?”宗煦问。
“当然。”宗境笑了:“随时可以来。——你若不怪我,我们一起用饭吧。”
宗煦看着宗境,这人是自己的父亲,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他们一起向厅堂走,宗煦奇异梦中的幻想可以这么轻易来临。他比父亲身量略低一些,他们两人的影子在脚下错落移动。他是父亲生命的传承。
宗煦侧头看父亲,父亲目光明净,向他亲切一笑,竟有些歉疚、腼腆。宗煦忽觉父亲像一个孩子,一个需要自己用宽广怀抱原谅和接纳的孩子,这真是奇怪的感受。
他们落座,用餐。宗境的一举一动太美了,人怎么可以活成这样?宗煦简直不敢相信,如果自己一直成长在父亲身边,是不是也被培养成这样一个人?
宗煦见菜肴都是自己喜爱的。宗境宽和地照顾他饮食,为他择鱼刺,夹菜蔬。父亲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他欣然接受父亲的照顾。
宗境应是从来没照顾过人,可是很温柔用心。宗煦觉得父亲是一个心很静的人,他发现父亲几乎没用什么饭菜,便道:“父王,您不用照顾我,您自己也吃些吧。”
宗境含笑摇头:“我不饿。”一径沉醉于看儿子吃饭。
他爱自己,宗煦终于相信沈澈的话。一颗心缓缓舒展。
饭罢,他们在园中闲走,宗境说:“春日方暖,你穿的还是有些单薄了,春捂秋冻,老话还是要记着的,待傍晚了,一定多穿件夹衫。”
“我知道了。”宗煦说。“跟我的黎元总是记得的,我不听都不行。”
宗境点头:“他跟我的时候就很尽心。我这些天听他汇报你的情况,倒还放心。”
“父王,我可以看看您画的画吗?”宗煦道。忽想若不提此要求,也许此生也看不到父亲的画吧。
“啊,”宗境笑了,有些为难:“我画的画转眼被国公收走,也不知他都送谁。这些年游山玩水多,画得少,虽有些在这里——”
“您若为难我就不看了。”宗煦忙道。
“不为难。”宗境些微不好意思,领宗煦转到另一边小路:“跟我来。”
走进屋子,偌大的厅堂内挂着一墙的画,画上人——都是自己!从襁褓到孩提,逐渐成长到昨日舞剑,大约二三十幅。
“您——”宗煦止住话,父亲竟然这样关注他!
宗境有些赧颜,“我想你了,就回京在王府隔壁住下,那里也有和这里一样的楼阁,可以居高看庭院中花园里玩耍的你。我喜欢看你的成长。”宗境神色有些怔忡。
热浪涌上宗煦的心。“可——”宗煦不明白。
宗境一笑,转头:“难得你在,来,坐这里,我给你画一幅像。”
宗境画的时候,宗煦看一会儿父亲,再看一回墙上幼年时的自己。终于明白,父亲爱他。父亲这些年的生活应该再简单不过,陪伴的是谢凡,牵挂的是自己。他在父亲的生活中是饱满的存在。
宗煦看着作画的父亲,忽然冲口说道:“我先不回京,在这里随您学画可以吗?”
宗境停笔,抬头望他笑道:“当然可以。”
在父亲那里,大约他说什么都可以的吧,这么亲切随和的父亲,宗煦的眼睛又有些发潮。
他曾想过千百遍见父亲的情形,以为会恨怨,会冷漠,却忽然发现这么爱这个人,希望得他的喜欢。
晚饭时谢凡过来陪吃。宗煦觉得谢凡来得多余。他们十几年才见,谢凡这一会儿都不能让人?好在父亲的心与目光全在自己身上,谢凡在一旁寂寞地夹菜,笑都有些不自在了。
“晚间你住这里吧。”宗境对宗煦说。宗煦瞥见谢凡的眼睛瞪大起来,当即含笑说:“好。”
谢凡微笑搭话:“住远香榭?”
宗境道:“不用那么远,住我这里就好。”
谢凡垂了目,眉梢挑了一挑,神情颇耐看。
宗煦开心扶了爹爹起身。宗境说:“我们再随处转转?”宗煦连连点头:“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