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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一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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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青板上的商铺鳞次栉比,古典红的木窗户罩子像煮熟的蟹壳,很突兀地挨次地趴在楼房上。店堂内嘈杂的人声像场梦似的,不真实。饭堂铺子的半圆型柜台前,站着一个围着饭单的女人,光闪闪的老字招牌赫然地钉在门楣上。二十一世纪的商铺总是在饮食文化上推陈出新,店堂内一声玉碎的琵琶声,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萧鼓声,戴着傩面具的人纷纷得簇拥着一个古代书生模样的人走出来。这不是傩祭。这书生着一蓝布竹的长直裰,福了福身子,拨了几下三弦琴,扯开了干涩的嗓子,怒眼圆睁地说着《三国演义》,说到高潮处,店门外的人群住了脚,凝神端然地歪着头听着,全然忘了自己要去看古代的建筑群。
商铺后头是林立的走马楼。其中有一家走马楼,那棕褐色的楼房旁矗立着一栋古蓝色的大厦,很不谐和的。或许能疏通现代文明与古代文明的,是相似的市井故事。这幢走马楼的走廊上搁着一张茶桌,桌旁坐着个妇女,桌沿包了层赤铜,正在那里往螺丝里塞肉,右手捏着牙签,眯瞅着细细得挑着螺丝。可她眼力并不好,一错眼,便不小心把牙签戳到指尖。她指尖被这么一刺痛,吮吸着指头,愤愤然地大骂了一声:“不作不会死,那触霉头的瞎眼猫,赖在咱家了。”一腔的怨气鼓蓬蓬的。
嘻嘻哈哈得,正房里冒出几个小孩,正飞足踢着皮球。你挤我挨得,推推搡搡。蓦地,内中有个穿大红色羽绒袄的小孩扑得跌在了地上,满身又酸又痛,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突得“哇” 的一声,好长时间都没有动弹。那妇人本就内心恼怒,又听这小孩哇啦哇啦地哭个不住,忙不跌地从桌旁跃开,从地板上揪起那小孩的衣领,啪啪啪,小孩脸上早已着了一耳光,“你老娘,正生气呢,你又跑到这儿来,来捣什么鬼。快去那边墙壁上给我站着。”那小孩索性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在整栋楼里回响着。
一白头老太颤颤巍巍地拄着竹杖蹭了出来,气呼呼地把竹杖往地板上一顿,喝道:“你这是要把我孙儿给活活打死吗?你这孽障,还不快住手。”怒眼圆睁得,这妇人回过头来,说:“你这死老太,少管闲事。”又猛力地摇晃了下头,苹果发梢一颠一颠得。都快不惑的年纪了,还扎这种时兴的头发,做了个满头插花的风流刘姥姥。老太气得浑身发抖,用竹杖指着她,气喘吁吁地说:“你--------这没教养的媳妇。”孩子早逃命似地奔到了老太身后,躲藏着,用手摇撼着老太。
这妇人横肉生了一马脸,叉着腰,吊着个眉梢眼,骂不绝口,火气更是噌噌地往上冒,唾沫星子飞了她一满脸,“你这娼妇,自己教养出这么个女儿,还说我没教养。”见小孩惧怕地躲在这老太身后,嘴里不知在囔囔些什么。自己亲手养的儿子竟让他奶奶作保护伞,她大声喝斥道:“于小军,还不过来!”那于小军见他母亲脸色厉然,更是紧紧地抓住老太的衣服,不松手。这妇人见于小军只是藏躲不迭,忙半步跃到老太面前,硬生生地给揪了他出来。于小军脸上的肉颤颤的,忙用右手臂挡住前额,生怕那连环的掌掴声落下来。
里屋的女人早已五内翻腾,五脏六腑里翻腾出股股的愤气,可又只得按捺下去。于心慈又不是才头一回听到。自从与那喜近女色的前夫对簿公堂后,于心慈便一直寄居在娘家,丝毫没有半个亲戚在中间调停。也只能怪她自己有眼无珠。
大学新近毕业那年,于心慈签了一家在京外资企业,负责办公室事务。工作了两年之后,与一办公室里的营销总监结了婚。可婚后,营销总监总在外地出差,两人聚少离多。于心慈偶在他的行囊里发现了手绘插画本,似发现了什么不轨的话。两人闹心,上法院。僵持很久后,两人才平静地把离婚协议书签了。
于心慈的心头又蓦地涌起这些陈年旧事,恨她前夫薄情寡义,心另属他人,外头的那些吵闹声已然成了幕后背景。于心慈正脸色暗沉地坐在角落里,恨忿地胡思乱想,只朦朦胧胧地听到楼板上踢踢踏踏的,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嗤嗤得,于亮正脱下青蓝色的长直裰,亮色的银片掉了一地,烦心地嚷着:“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整天吃饱了饭,闲着就只知道吵。外面三国演义就好了,家里还要搞三国。”他把脸又侧向他媳妇全小莲,说:“你也真是的,三天两回地揪着这些陈年烂事吵,还故意打儿子,你当我瞎眼人看不出来吗?”一边用手拍了拍直裰。全小莲睁了睁她那眉目并不疏朗的脸,两拳紧握,往胸前奋力地挥了挥,呲着大门牙说:“什么,你说我在这里吵,还把整个屋子搞得乌烟瘴气。你居然可以这么说你的媳妇。”说着,眼泪啪啪地流了一脸。
于亮也并不去哄她,而是径直走进了里间。全小莲越发哭得大声了,仿佛直戳着他的后背心骂道:“于亮,你个混蛋,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天两头地伺候你们一大家子人,还要被你翻白眼,还得受你的气,都是你那死妹子在背后挑唆你的。”于亮也充耳不闻她那些粗暴的话语。全小莲一气之下,横跨着门槛指着于心慈的鼻头骂道:“吃老板,用老板,不怕老板卖□□。”
于心慈心里颇不自在,自尊心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屈辱,气装在肚子里很不好受,很想极力地还口道:“嫂子,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说,当初你们家借了我多少钱。还弄得个血本无归。我不向你们讨要,你们到说我吃白食。”可话到嘴边,还是被她咽了下去。姑嫂若闹僵,自己更无处身之地。依全小莲泼辣的行事风格,准把她赶出家门。
当初于亮陪于心慈去了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安慰于心慈说:“妹子,你哥虽没啥真本事,可嘴皮子的功夫还是有的。你以后就跟着哥混,哥绝不会让你饿着的。”于心慈只觉一阵暖意袭上寒心,还是自家人有情。因县城大力开发旅游景区,于亮想去投标大项目,可手头资金短缺,便好磨硬劝的,让于心慈把她的全部资金捐出来,只因那理亏的妹夫净身出户,于心慈大捞了一笔。于心慈眼见于亮的项目有了起色,自己也想去投资,可白眼狼的于亮却反咬了她一口:“我什么时候借过你的钱啊!”于心慈气的心肺都要肿了。
那全小莲却还拿着拖把,站在原地,口出恶言:“喔,喔,你就是为了这几个破钱,赖在我们家了,是不是?你脸皮可真厚,也不去照照猪八戒的镜子。你以为你长得有多漂亮,都快三十岁的人,还不赶紧吃一碗青春饭,还想去勾搭男人。”于心慈再也坐不住了,愤然地离座而去。
进了二进的房间里,再也耐不住,扑得倒在软床上,哇地失声哭了出来。自己在家受的这些苦楚,这些不公,这些辱骂,全都是由那个薄情的前夫造成的。她心头陷入了太多的恨意。留下一笔钱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骗去,打了个水漂。于心慈又很苦恼目前的窘境,她身心交瘁,心疲神乏,再也无力去反抗,去与人争个高低,去与用心险恶的于亮作斗争。世情的冷漠,头一回如此猛烈得撞击着她的胸膛。冷冰冰地陷入到了无底的绝境当中,哭得累了,一睁眼,可明明是那泪水打潮的枕头揉搓着自己的脸。
“还有老脸在这里哭,老娘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天天被你那嫂嫂吵闹,要是他俩离婚了,你对得住这个家么?”游一玲厌恶地瞟了眼床上的于心慈,眼珠子睁得驼铃大,像是要变成一条恶虫,把于心慈吞入到肚里。于心慈的心方稍坦,却又遭遇这番弃嫌的恶语,涌起的气火直窜到嗓子眼,可又硬生生地被她直逼落了下去。只因突然记起姑妈于何英的一句忠告:“千万别还嘴。”游一玲叽里咕噜了几句,离开时若有所思地说:“怎么你那姑姑却还不上门,答应过的事怎么要说话不上算?”
于心慈被这么一吵一闹,三面恶语围攻,顿觉身后凄凉,身形飘忽,这个家再也容不得她了,再也无法安放俱疲的身心,再也无力去调整自己受伤的心。整个温暖的家正迅速地从她身体内抽离而去。一坨黑暗扑得罩将下来,黑漆漆的不见半个人影子。千思百想,忽的念头又转到姑妈于何英身上。人心向来只喜阳光处,没有人愿意永久地活在黑暗的帝国。
于何英有个不上进的女儿。于心慈那表妹脖颈短,梨形身材,又肥得整个人快落下去,
即使粉面含春,也会让众人觉得她是天生的粗蠢之物。医护实习期间,那表妹因一次配药上的疏忽,被卫生院辞退了。于何英见自己的女儿不争气,便冷眼瞧那表妹,直是一味地去谄媚于心慈,于心慈长相出众,清秀,全然与那粗鲁的表妹不同。若不是接续了于何英弟弟于百霖的聪颖资质,于心慈又怎能比旁人更具姿色,更具卓然的禀赋呢。
于何英与于百霖这对姐弟关系甚好。七八十年代,于百霖在空军服役过,在部队获得过很多勋章,为家族添过彩。家族上从未有过如此殊荣,自然家族的人对他很是推重。这于心慈眉眼又像极了于百霖,生得是眉眼秀丽,娇艳无伦。于百霖不善言辞,把烦忧苦水直往肚里落。即使于百霖被敌人打碎了牙,也是把那牙和血水吞咽到肚里。
于百霖这时正坐在厅堂里呼呼地大睡,自从从医院里退休以后,他整日整日地不住玩围棋,全然不理会家里那些吵翻天的杂事。轮到他赢了,他便哈哈地笑个不住,却又很凄然地泪流满面,转头瞥了眼于心慈。“叠个千纸鹤,系个红腰带。”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于百霖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迷糊着眼睛掏摸了一阵,对着手机轻声地说。
“喂,是谁啊?”于百霖一边用手肘支起身,戴上了老花眼镜。
“噢,找心慈啊!----------”
“喂,于心慈,你姑妈找你。”
于心慈赶紧使力地用衣襟擦了擦眼睛,长长地深吸了口气,等呼吸平复后,便脚踩一双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过去了。
“喂,姑!什么蛋糕房啊!喔,那我明天坐大巴过来。”
于心慈随意地拿了几件家常的衣服,因为快过热天了,也不需要备很多衣服。自己仿若一只快脱离牢笼的鸟,欲振翅高飞,君子怀器,只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