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日记》美沫

1、很远很远

　　2月5号 天气阴的沉重
　　过完明天，就是除夕，而我今晚将乘着火车离开家人，离开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整整二十年的时光，回首时都是阳光，想收尾的时候，却被一片阴云遮在了心上。
　　是不舍，是眷恋，还是对未来的恐慌？都不是。
　　是因为一个姑娘。
　　她就像一颗随风飘的白色蒲公英，很自然地落在我心的那块土地上安静生长。我有充沛的阳光，水和土壤，她也默默地发芽，生出叶子，随风摇晃，就像遍地的小草野花从来不打扰太阳自顾自地散发生命的芬芳。我也是这样以为，我们的相遇就和微风吹过草原一样平常。
　　可是，当我不经意看见候车大厅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落寞，神伤，抬起嘴角想笑，却又回到安静的模样。心中才有个微弱的声音，轻轻地告诉我：不是这样。
　　今夜的远行，拉远了我们的距离，也可能彻底拉断我心深处仅有的回忆。我模糊又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今生都很难再重逢。就像她今早上还在和我开玩笑，“好好活在这个时刻吧，我们可能今生都不会再相遇了。”
　　“相遇还不简单，你一个电话，我就可以飞回来。”
　　琪美笑了笑，两个小虎牙隐约可见，“嗯。你这样说，看上去很简单。可是，以后的事太多，少年时有很多自由，长大了就有很多不自由。”她的眼神有点儿散射，话说完了，反倒是坚定地望着我。
　　我想笑着说“怎么样都能见成一面”，终究是没能说出来。不知道是被她的眼神打败，还是败给了自己的想法，以后再也见不成琪美在我心中隐约成为一种自己也攻不破的事实。
　　“今天晚上你就要走了，有没有很开心？”
　　琪美总是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好像也在笑。一看到她笑，自己就像突然置身于一大片朝着太阳盛开的金灿灿葵花田中央，整个人都会很开心。有时候，我也搞不懂自己是喜欢琪美，还是琪美的笑。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很愿意见到琪美。
　　“怎么会开心？想想都觉得很悲催不是吗？”
　　“有吗？”琪美那种天然的好奇染在眉梢，“男生不是都想着走南闯北吗？到世界各地去转转多好。”说完，眼睛又开始笑了。
　　“那还要看情况的。”
　　“噢。还有情况做依据啊。”琪美微微一笑，就像蜻蜓轻轻落在一朵刚绽放的荷花上。
　　“必须的！”
　　“你是不是因为要离开家人心里有点儿难过？”琪美稍稍斜眼看着我，“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毕竟，每个人都是有这种依恋的。”
　　“不是！”我一口否决，我才没有这么小孩子气的想法。
　　“那是因为你要离开熟悉的故里，还有那群可爱的小伙伴。”
　　“可爱？！”我都没发觉自己的声音莫名提高了，惹得过路的人侧目，“还是算了吧。”
　　“那是因为啥？”琪美眼珠一骨碌，“不会是因为以后再也吃不到凉皮肉夹馍了吧。”
　　“对啊。”我大笑，“连这你都知道？这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伸手在琪美的头上摸一下。从我第一次伸手去摸琪美的头，这个动作一直都让我着迷，好像她是只乖巧的小猫，总想把她拉到身边温柔地去摩挲一下她的头发。可是，琪美总是不给力，我一伸手，不知道她是怎么晃动她那颗小脑袋的，明明快挨着了，却总也摸不到。
　　“我才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只是我自己的。”琪美抿嘴一笑，眼神略微神奇。
　　“是不是我不知道。不过，我真的会怀念凉皮肉夹馍的。”
　　“到时候，我给你邮寄啊。”
　　“真哥们。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你去了南方，想吃就打电话，这边立即给你寄过去。”
　　“呀！说你是哥们，真够意思！”
　　“听说南方人都是吃米的，你一个吃面的跑到南方去不给饿死了么。”
　　“至于么？应该卖的有面。”
　　“估计是有吧。”琪美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那么几秒钟，“不过，那边的人真的是很少有吃面的哦。我邻居家那个哥哥，就是跑到南方去读大学的，大学读了几年，家里给他寄了几年方便面。”
　　“不会吧？！这哥们也太厉害了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你。”琪美一脸认真，“每次离家去上学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只要带一箱方便面。据他说，他在广西那边跑了几条街也没找到一家卖馒头的，终于找到一家卖馒头的，馒头里面还放着肥肉根本吃不下去，卖面条的更没有了。”
　　“不会吧！不要吓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句也没有骗你。刚去那边上学的那年，一个月就瘦了十几斤。”
　　“这也太恐怖啦！”被琪美唬得心里都有点儿打退堂鼓了，“我这不是去送死么？估计，像我这么瘦，一星期下来就饿得小命儿都没了。”
　　“不会啊。我看你生命力很顽强的。”
　　“你看，”我举起两条胳膊，做超人状，“像我这么瘦的。”
　　“一般瘦子抵抗力更强些。就是要死，也比胖子死得慢些。”
　　“你这是什么逻辑？胖子那么多脂肪可以消耗，至少比瘦子还能多挨上几天。”
　　“你没事的。一看就知道生命力顽强。”
　　“我难道是个植物么？还生命里顽强。”
　　“对啊！就是棵植物，而且是那种生命力超强的植物。”
　　“嗯。”被琪美称赞，心里美滋滋的，“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寄凉皮肉夹馍哦。”
　　“哦。那个容易变质，估计在途中都长霉菌了。你收到，打开一看：哇！都是菌体‘世界’啦！”琪美边说脑袋边在想着什么，“要不给你寄方便面吧。想吃什么口味儿的，到时你说一下，我可以给你邮过去。”
　　看着琪美那么在乎我的生死存亡，我高兴得小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跳到琪美那爱心满满的怀里。
　　“我喜欢吃西红柿鸡蛋的，还有油泼臊子面，还有姜汁鸡汤面，还有……”
　　“没想到一个大男生还那么爱吃。”
　　“那当然了！像我这一米八二的个儿不是吹出来的。”
　　“好吧。到时你要吃什么口味儿，说一声。我就去给你寄。”
　　“好啊！好啊！好啊！不亏是好哥们……”我激动的话都不怎么会说了。
　　“嗳！那个啥？”
　　我看出来琪美有在很努力地认真想着什么，真是喜欢她这种认真的表情。
　　“啥啊？”我大喜过望。
　　“淘宝上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买到么？你不是常在淘宝买东西么？这样以来，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口味儿的都可以到淘宝上买了，而且还包邮。”琪美像个小孩子一脸天真。我知道琪美不会网购，她总是很安静地活在她的世界里，上上班，看看书，休假的时候打公车到处去转转。用她的话说，不能每天只会上班，也要懂得去看看世界，看看草是怎么发芽的，花是什么时候绽放的，蘑菇总是在每个温暖的雨后大批大批地钻出地面。其实，我也不知道喜欢琪美什么，或许，就是喜欢她的这份单纯和对生活的认真。
　　“是什么都能买啊。”我听到自己的心碎了一地，琪美的关怀成了一朵飞走的云彩，眼看着要下雨，结果是个响晴的天空。
　　“那你在淘宝上买就行了。这样一来，你既可以不用饿死，我也可以省省力气。”听琪美这样说，我心底那最后一点儿火星也被残忍扑灭了。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我尽管笑着，也掩饰不了自己的那种大喜过后的失望。古人说的没错，乐极生悲。为什么古人说的啥都不出错？真是岂有此理！
　　“哪有？”琪美瞪大眼睛。“我说的都是实话。再说都是高科技的年代了，要啥都能买的到啊。你找我，我再买了给你寄过去都是‘老古董’了。”
　　“我恨高科技。”这话我只是在心里说说，真希望自己活在“飞燕传书”的年代。“那你不打算给我寄了？”
　　“嗯。”
　　琪美肯定地点点头。
　　“再说，即使能给你寄，也寄不了多久。毕竟，这里是你的家乡，不是我的。你走了之后，以后还要回来。我走了之后，估计今生都不可能再来这里了。”
　　琪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就像一个平静的湖面，没有悲伤，没有失望，也没有快乐，但是我还是能看出不舍。不舍的有我在其中吗？我只是从她的眼神中去猜测。
　　“干嘛说得那么沉重。说不定，你刚回家就又来了。”
　　“没有啊。”琪美轻轻一下，本来想装出很轻松的样子，眼神里还是有种落寞，她那是那种不会掩饰自己喜怒哀乐的女孩子。
　　“以前，我总想着没有什么事是难以办到的。”
　　“现在是被世界打败了。”
　　“不是。现在觉得这个世界更真实了，我的生活不是童话世界，里面偶有巧遇，但是不存在成就任何事的魔法。比方，以前总觉得死是别人家的事，二十三岁那年，我同班同学的死让我知道，死也和我有关，也发生在我的周围。后来，我爷爷也去世了。只有感同身受，才能更深体会。还好，你还年轻，有大把的青春，也没有尝过生活的残酷的苦味儿。”
　　“也不年轻了好不好。”我终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我无法反驳琪美的话，我也成就不了“自己想见琪美就能见到琪美”的童话。我真的开始觉得，见到琪美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童话”了。同时，我也不是小孩子，能辨出其中能成就的成分有多少。因为我离大学毕业还有半年时间，还不知道未来的道路在哪，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更不知道何时才会组建一个家。而，琪美，过年就要回家去相亲，去商量婚姻大事了。
　　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门口外站了很久，为了和琪美聊天。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冻得我浑身直哆嗦。
　　“好冷啊。”
　　琪美发过来一句：火车站不是放有暖气吗？
　　她不知道，我是专门跑出来和她聊天的。和我南下的一行有二三十人，一来太吵，二来我要蹭肯德基的免费网，所以零下几度的天气，我竟然站在冷风里两个多小时。终于挤上火车，同学又要来给我换位置，他想和自己女朋友睡上下铺，我只好拿着他的卧铺票去他的位置睡。这一换不当紧，我直接躺在一群陌生的人群当中去了，而且还和他们二十多人隔着好几节火车皮。估计，今夜难眠。我看了看手机23点45分，琪美最后一句话：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我上铺的床板，窝在狭小如同火柴匣般的小硬板床上，大有一翻身就会有掉下床去的危险。过了十二点，列车熄灯了，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中，外边灯光不断闪进来。
　　“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很远。
　　是啊，很远，很远。
　　没有琪美的任何地方都很远。
　　相遇这年，我二十岁，琪美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