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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   流川抢了五辆自行车拦截了七辆出租车跑遍了湘北市大小十一个列车站后,一脚踹开路边一辆女用摩托车锁,骑上去往城西郊区最后一个希望的终点飞飙。冬季十一月的风吹在脸上,像锋利的刀子,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几滴液体从眼角被箭一般的速度横拉向发鬓,蠕动着钻进耳后。
      高速路像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色带鱼,刺痛了他的眼。
      已经是午后,樱木坐在候车室温暖的大厅里,看着窗外那颗堆着积雪的白桦树,树干上满是横裂的伤口,伤口中嵌着丑丑的老树瘤,像一只只悲伤的眼。一对麻雀飞来站在枝头,残雪纷落。
      很久以前,樱木就学会了观察身边的小事物,盯着地上的石头,一看就是一整天,这对于他粗拉拉的性格来说很不容易。可是没办法,总得转移注意力,每时每刻想着一个人,那种无往而绝望的心情连神仙也受不了。
      狐狸早就应该醒了吧,不知道桌上的牛奶红豆馅凉了没有。
      “去往小田原市的乘客,请在三号入口检票。”樱木站起来,背着一个单肩包,他所有的家当只有几件衣服和一张残破的旧照片,其余的全装在心底。
      还是好冷啊,他哈了哈手心,一定要去个温暖的地方,有山有海,那种缩成一团彻夜不眠的日子,再也不想过了。
      坐在对面的是一家三口,儿子只有两岁,一双又圆又黑的大眼睛,刚在爸爸身上坐稳就闹着要吃糖。于是男人急吼吼下车买糖,又急吼吼回来。小奶娃呵呵笑了,露出一排小乳牙,他看见樱木红色的头发,伸出胖胖的指头:“火……火……”
      女人歉意地对樱木说:“对不起,幼子不懂事。”樱木咧嘴哈哈一笑:“没关系。”
      阳光打进来,照在三人身上,就像一幅美丽的画。樱木眼睛有点酸,这种生活,是每个男人都向往的吧,美丽温柔的妻子,乖巧聪明的孩子,黄昏一起散散步,周末一起开车远游,世上能有一个人叫自己老公,还有一个人叫自己爸爸……
      他看着窗外湘北碧蓝的天,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遗落了太多回忆,太多没有归宿的情。
      车身轻轻一震,就快开了。
      不远处的进站口,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被几个列车警察拦住,扭打成一团。他一拳放倒一个,朝这边狂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喊着什么,樱木听不见,但他看到男人长着一张狐狸脸,眼珠像烁石一样黑。
      咯啦,列车缓缓启动,树和房子一点一点向后退。樱木紧紧咬住牙,他听见了,他听见狐狸在喊:花道!不要走!花道!花道!大白痴不要走!
      流川追上樱木的车厢,把手贴在玻璃上,一直不停叫他的名字:花道,花道,大白痴,花道……
      大白痴的脸离他那么近,近在咫尺,可是却听不见他的声音,闻不到他的气息,感受不到他的温暖。他坐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就要被带走了,就要离开他,再也找不到了。大白痴在哭啊,大白痴不要哭……
      樱木也把手贴在玻璃上,和流川的手重合在一起,拇指对着拇指,食指对着食指,中指对着中指,无名指对着无名指,小指对着小指。每一根指头都对齐,掌心每一条纹路都对齐,好像这样就能与他融为一体,成为一个人。
      樱木喃喃说:“狐狸,回去吧,忘了我……”他看见流川哭了,一张狐狸脸上乱七八糟全是泪,心里竟然有点得意,二十年了,终于又把这只骄傲的狐狸弄哭了。余下的日子,他每天都能生活在满足中,带着一丝小小的甜蜜,因为在世界一端,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至少有个人曾经为他哭过两次,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车厢一阵骚动,对面小男孩哇哇大叫,站口躺在地上的列车警察呲牙咧嘴爬起身,招呼着同伴一瘸一拐向这边跑。车轮与轨道相撞,咯嚓,咯嚓,咯嚓。那声音一点一点变快,带动着流川的心都揪了起来。大白痴要走了!大白痴要没了!大白痴要消失了!不要不要不要!
      他瞪着通红的眼,一头向车窗撞去,碰!玻璃震颤一下,纹丝不动,流川额上慢慢淌下一道血。
      “不————啊啊——————————”樱木大叫,整个人贴在窗上,胡乱摸来摸去,想用手捧起狐狸的脸,想帮他擦掉那抹刺目的红,为他消消毒,及时包扎。可是触手一片冰凉,连狐狸的一根发丝、一滴眼泪都碰不到。
      “枫……狐狸别这样,枫你这笨蛋……”所有人都看着车内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大个子红发男人和车外追着列车跑的疯狂黑发男人,吓傻了。
      碰!流川又撞一下,还是纹丝不动。碰!碰!碰!血把视线染成一片模糊,那块阻隔了他和大白痴的玻璃终于动摇,绽开一大圈蜘蛛网似的裂纹,网心一朵四溅的红花,一寸一寸往下流。车内乘客尖叫起来,几个气喘吁吁的列车警追上流川,纵身一扑,将他从车边拉开,压倒在地。
      不!不———————————流川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边奋力甩开制住他的警察,一边冲樱木远去的方向伸出手,花道!花道————————————
      樱木捂着肚子,慢慢坐回原处。乘务员很快走过来,把一家三口领走,又对他说:“先生,这块车窗裂了,恐怕不安全,请跟我到别的座位。”叫了半天男人也没反应,凑近一看,才发现他紧紧闭着眼,泪流满面。
      流川拼着一股火山喷发般的蛮力,终于摆脱警察。可是已经晚了,追不上了,他飞奔,他狂跑,他发了疯地追,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跑,可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樱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那一天,流川从湘北跑到伊势原,跑了整整六十公里。列车早就看不见了,最后一抹尾烟消逝的地方,天边横着一轮如血的残阳,像只鼓囊囊的篮球,又像那人毛刺刺的脑袋。
      流川跑啊,跑啊,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一颠一颠的视线里,万物都是模糊的,只有那块灼人的红斑无比清晰,像墙上的蚊子血,像胸前好不了的疤,像暗夜里香烟的余灰,像银河里最亮的星……像二十年前那个登高远眺的夜晚中,飞舞在身边的美丽萤火虫。
      快些,再快些,它就要沉了,就要看不见了,追上去,追上去,抓住它。
      跑啊,跑啊。
      跑过长长的铁道线,跑过碧蓝的河流湾,跑过笔直的高速路,跑过银色的小麦田。跑过十一月光秃秃的桑梓林,跑过初冬纷纷扬扬的残雪雨。跑过高楼林立的商业区,跑过熙熙攘攘的酒吧街,跑过叶舞翩翩的野草地,跑过宁静安详的植物园……
      跑过乡村,跑进城市。跑过白天,跑入黑夜。
      星空,像一张温柔的毯子,慢慢朝天际铺过去,无边无垠。华灯初上的不夜城里,霓虹灯流光溢彩,像在唱一首不老的歌。
      渐渐跑不动了,攒着最后一股劲,一直朝前走。
      红灯一闪,一辆车从左边撞过来,嘎吱一声刹住,大胡子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半颗乱蓬蓬的脑袋,凶神恶煞地骂:“靠,你他妈不长眼啊!喂,小子,说话呢,你他妈没听见啊,喂你给老子站住!你……”他看见男人的脸,一下子愣了,把后半句话吞下去,发动引擎一溜烟开没了影。
      流川还在朝前走,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一个过路老大爷凑上来,小心翼翼问:“小伙子,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流川摇摇头。
      另一个被妈妈牵着手的红衣服小女孩指着他说:“妈妈妈妈,有个好帅的叔叔受伤了,头上都是血,他在哭呢,哭得好伤心呀。”
      流川一怔,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湿淋淋的,全是水,也不知是血还是泪。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事,大白痴万年不变的难吃便当,从店里半抢来的篮球鞋,山王之战的最后一跃,山坡上捏扁的啤酒罐,大白痴的身体大白痴的脸……十三年前,他跟一个不知道自己爱不爱的女人结婚时,喝醉了酒,也像今天这样想起了很多很多事,于是摇摇晃晃跑出宴会厅,赶着最早一班飞机飞到湘北。
      如果当初大白痴不在,那该多好啊,如果那天找不到大白痴,他就能一辈子死心了。
      整整二十年,每当自己孤独难耐、拖着疲累的心无法支撑下去时,总能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大白痴,他就像一汪沙漠中清澄的泉水,滋润自己干涸的灵魂,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得多远,大白痴都在原地等着,只要他愿意,就能找到。
      现在大白痴走了,他像一只孤单的飞鸟,没了巢穴。
      流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握着一只没吃完的牛奶红豆馅,都快被捏碎了。他把它掰开放进嘴里,和着血、和着泪吃下去。
      ……
      在这个跟往常一样嘈杂而繁华的夜里,如果你行走于城市一角,也许会注意到,暗黄的路灯下,一个高大的黑发男人蹲在街边,捂住脸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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