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醒时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祝灵

5、伍贰君弦惊诛邪曲 柳圣宗棋布伏仙阵

　　朱邸中波纹无惊。但也不全然如此。

　　清衣拨了拨炭火，褪去鞋袜，仰躺在床上。他突然有几分纠结。难得得了宠，却又要搞事情，小皇帝就一定会比伍贰君对他好么。
　　那不一定啊。竭泽而渔，用尽了的渔网会被丢弃么？谁也拿不准。他只是套渔网，连狡兔死走狗烹里的猎犬都不是。

　　伍贰君道：“拿筝来。”

　　此时京师之上明月悬空，王府之中却是月隐星移，黑黝黝地，连虫鸣也无法听到。

　　伍贰君的紫金筝，叫做“天音隐韵”，秦筝之声本就凄楚激越，非是丝竹调成的小调。何况紫金铸筝，非内力深厚者不能奏。清衣不懂音律，侧躺在床上，只听见遥远传来铮的一声，转瞬又似泥牛入海，沉入幽冥之中。

　　随着紫金筝一声响起，清衣的心就跟着吊了起来。

　　伍贰君是觉围绕在周身的一股浊气总是滞涩难消，才去命人取筝来，拂了拂琴上尘埃。却没想到一拂琴弦，琴弦就自地一响。尘封已久的琴具似也懂伍贰君的心思，自身跃跃欲试，想要冲破重障。

　　苏言在旁道：“王爷不可。”

　　伍贰君当然知道自己不该犯险。若非玄冥君离开王府去京师调查久旱之因，这如同悬钟倒扣一样笼罩于王府之上的黑气也不至于令他心烦至斯。

　　心烦的不止是王府中人病倒大半，夜夜不宁——伍贰君不动如钟，这种程度的恶于他尚且无扰。也不是花海染了邪气，天天痴喃些胡言乱语。

　　而只是，他一触到那琴身，而弦声无由而自动，似在提醒他，当年他爱筝如狂，初达道时，天地变色，龙气盘啸划破苍空，久久不去。

　　他那母后竟然问，这是不是妖邪。

　　先帝应该也没什么好办法，大皇子在昆仑修仙，次子如果说是个妖邪，是说不通的，昆仑一有人问起，就不好解释。于是就下令那是琴邪，禁止二皇子再碰。

　　伍贰君望着琴，便想，这三千魍魉魑魅，他就算退而居其次，也忍让不掉。他不去寻衅，衅自来寻他，这黑云压顶之日，他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清衣的心悬了很久，只听一声清丽琴啸，破弦而出。清衣翻了个身，又侧耳细听。

　　只听到金玉之声琤琮而出，如同西凤鸣于昆岗，那响声是长在乡下的清衣从未听过的。他哪晓得一张琴会被弹成这样！伍贰君的琴是清衣没想过的那种琴，排山倒海澎湃如潮。这不是柔绵如丝的丝竹调，而是镇妖伏魔的盘古音。

　　突然，清衣爬起身，揭开帘朝窗外望去，黑夜中有一瞬白亮如昼，伍贰君所在的屋室之上，紫色龙气破光而出，清衣看那腾龙的姿态得傻了眼，忘了听耳侧响起的鬼哭哀声。

　　方青砚几近脱力，被阿越扶了，静静躺在榻上。他的面色灰白如浆，瞳孔褪成琉璃色，只有滚落地上的长发墨得发绿。

　　若非皇帝执意要求，阿越也不想如此，他望着扎在方青砚腕上的布条上渗出的血色。但是以血做引，才必见血，咒力也更强。只可惜他自己的血已经起不到作用了。

　　不过不同于方青砚施术之后，仿佛被抽干灵魂，阿越的精神却丝毫未损，反而越强。方青砚发觉此点，有些疑惑。

　　方青砚歇了一息，听到圣宗派人来请他去下棋。方青砚想了想，便去了。
　　黑色棋子失手掉在榧木棋盘上，落出清脆一响。柳词拈着白子，看方青砚突然皱眉抚额，不由笑道：“这颗子落准了么？”
　　方青砚目眩中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神思恍惚，本来要这一手要去征子，手下却一滑，黑子落入了白子腹地中。

　　他本想拾起错子，但古人说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方青砚此念一过，便说：“无妨。”
　　不如入虎穴探虎子。思及此，然后思索解困之法。幸而即使对手是位仙宗，棋枰上的规则也如凡人一样。方青砚还能算计。

　　但柳词这局棋却不是让他算的。

　　这一颗子失手滑落，落得险境丛生，未必不是柳词故意为之。然而这孩子心如蛛丝，步步算计，就算危机四伏，也分毫不肯让。柳词不由记起他婴孩时的模样，纯净如白纸，想来犹是讨喜。怎会想到这孩子长大又是另一种令人绞尽脑汁，就算想提点他一提点，也如此为难。

　　柳词不由苦笑。他不是棋圣，与方青砚下棋，着实颇费心神，若非他痴长千年，则还要输一分老练。

　　方青砚的棋力固然不能到人定胜天的境界，黑白棋子却几经绞转，形成两条大龙对杀，柳词突然说：“这一处生死劫，关键胜负。”

　　方青砚额上有汗淌下，喃喃道：“朕知道。”他的心思已经整个陷在棋局中，便是这棋局本就是柳词划好的一个局，他也觉察不出了。这一块生死劫，价值颇多，若是争赢了这一片，就将扼断大龙喉咙，但又谈何容易。

　　方青砚静坐长思，身如蜩甲，突然之间，脑中却有天音炸响！原来伍贰君身中陷伏，绝非束手无策。

　　柳词依然握子未动，不作一词，只见方青砚眨了眨眼，汗水顺睫而下，但他隐忍痛苦，也忍不过片刻，因为伍贰君的琴声上达天霄，天下万弦随之震动，方青砚不过逆天而行。

　　方青砚还没有行棋。那丧魂裂胆，断金碎玉的烈音，让他体内血管阵阵发抖——又或者他的死期就是此刻。

　　生死劫，以血做引的赌命，不是二哥死，就是他死。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不，他还不可以死。他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要活着的，能活得久一点就是一点……他似乎什么也忘了，却只不过记得这么点愿望。

　　方青砚握着黑子，一旋身，竟然噗通一声在柳词身前跪下。

　　“请圣宗救我。”

　　凡人的生死劫，于他们本就在翻手覆手间，何必故作玄虚，快现神通救他啊。

　　柳词哑然。

　　然他也早料到会有此一出。

　　方青砚一向懂得直取，他爱的事物，想要的东西，向来不曾弄错。柳词觉得自己反而可笑。先前准备的“陛下要为此损在下的梵行吗”这种说辞，便不值一提。

　　他不是来做圣宗的，却是来做圣人的。怕也只能如此罢了。

　　怕也还是只能救他罢了。

　　“要将这生死劫，化成你的无忧劫，并不是没有路数。”

　　柳词歌妤云手一挥，八卦双鱼浮现于棋盘之上。

　　阴阳鱼眼如黑白子，向已成定数的棋盘上飞去，将已成定局的两枚黑白子交换。突然就像天外飞仙似的一手，黑棋整个活了。

　　但柳词也知道这并不是方青砚想要的。他闭目，开眼，看到伍贰君在以天音隐韵强奏破魔音，但天音至尊法器的灵力，再加上一个伍贰君，又如何能与一个先天道君相提并论。

　　柳词歌妤的法印向王府方向瞬间笼下。

　　伍贰君一口鲜血喷出，染在筝弦之上，空中留下细细嗡鸣。

　　清衣一惊，又趴上窗台看，先前退去的阴沉还不敢重来，但紫气明显比方才暗弱许多。清衣知道定是出了毛病，方想一探究竟，突然又听到一阵笛声传入耳中。

　　花海闷闷地躺在床上，这会早睡不着了，听到那笛音，呆了一会，翻身坐起来。

　　“难不成是兰大人来了？”

　　苏言听到笛声，本自狐疑，而后听出笛中音色，心中一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