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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谷清】篇1 ...

  •   谷清按掉了第三个闹钟,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向晴早已起了床,去食堂吃早饭了。谷清抬了头,眯着眼睛望了望从米白色窗帘缝隙透过的光线,左手不经意按在枕头上。

      略微潮了点。

      昨夜又梦到了他。

      一定是昨天去了海边的原因。

      【一】
      我打小就很少跟爸妈过,他们常年在东北会站,过年也鲜少回家。所以我一直和外公外婆住。

      外公外婆住的是老房子,离我学校虽然不远,但也没到走路就能到的距离。初一元旦时,爸爸妈妈打来电话问我想要什么礼物,那时隔壁的刘叔叔给他儿子买了辆赛车,我毫不犹豫地说:

      “想要辆自行车。”

      “怎么突然想要辆自行车了?”妈妈问。

      “坐公交要等车,麻烦。自己骑车会快些,每天早上还可以多睡一会儿。”我觉得我的理由充分无比。

      “没问题!姑娘想要啥就买!”爸爸接过电话,爽快地说。

      就这样,我开始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冬天太冷,要抹宝宝霜,再戴手套,还要围上围巾,带上毛线帽,严实地只能露出一双眼睛。学校要求穿校服,里面穿秋衣、毛衣、冬季校服外套,最后外面再套一件羽绒服。

      后来我在想,我真是作啊,坐公交明明没这么多幺蛾子,非要骑车。而且因为装备比以前严实得多,所以我并没有多睡一会儿。

      结果就是,元旦结束后还没等到春节假,我就又改成坐公交了。

      就是作!一辆自行车的钱拿去买点什么吃得不好吗?!

      【二】
      我曾不止一次地觉得冬天上学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

      因为我上车的站是起始站,所以不出意外,我都是会有座位的。每次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沿路那些看了六年半的风景,总觉得日子还很长很长,以后还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看完初中看高中,看完高中看大学。

      当然,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冬天的公交上人多,很暖和,但是闷。后来生物老师说人呼吸时会呼出二氧化碳,如果人长时间呆在充斥着二氧化碳的秘密环境中会嗜睡、胸闷、乏力、耳鸣……他说了很多,我就只记住了嗜睡。

      因为在冬天,我真的很容易睡着……

      而且不仅是公交车上,班级里也经常密闭着,我经常偷偷把窗开了一条小缝,转身就被几个女生尖叫着要求关上。

      ……然后我就跑去外头走廊清醒清醒。

      【三】
      初一还不是毕业年级,所以学校没有安排寒假补课,但是学生们总会心照不宣地约定一起去○东方或者××学堂补课。我极端不喜欢补课,因为同样是密闭环境。真不是我矫情,自从这个冬天,我发现在这样的地方久待,我会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还会有呕吐的冲动。

      所以整个寒假,我都到处跑,陪外公外婆采购年货、处理鸡鸭猪鱼、炖卤味,偶尔赶赶作业。

      临近春节时,楼上的李叔叔从东北回来了,还带回了他的儿子。

      李远舒。

      他长了一张很柔和的脸,让人一看就禁不住地心生好感。头发理成板寸,眉毛浓密,鼻梁高挺。站着的时候后背笔直笔直的。

      我经常在想他会不会累,毕竟我这种人,能坐着坚决不站,要站也站不直,非得找个东西靠着。我外公说我这是软骨头。

      李远舒喜欢看书,我第一次去李叔叔家就是被他满满两箱子的书吓了一跳。有古诗词赏析、有名著、有小说。我不太能欣赏得来古诗词和名著,只有小说,我还能看看。李远舒的小说并非那种封面花里胡哨、剧情玛丽苏的言情小说,而是欧亨利、路遥、川端康成这类人写的书,初中的我还不足以领会他们书中的深度,而且对于历史背景也了解的不深,所以常常读得一知半解。这时我就会站在我房间的窗口对着楼上叫一句:

      “李远舒,江湖救急!”

      他一般是在房间里的,这时,他就会把头探出来问:“哪里不懂了?”

      “你下来吧……”

      “……”之后三分钟内,我就能听到楼上的门“碰”地一声,李远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轻轻地扣两下门,然后我去开门。两人就这么坐在地板上探讨书中的内容。我时而看着书,时而看着李远舒的侧脸,看他低垂的眼睫毛,被冬日的阳光笼着,透出朦朦胧胧的光晕。

      拜这段读书时光所赐,在初二特别流行小言的那段时间里,所幸没有被荼毒。我试着看过一本,翻了三页之后还给了同桌。

      大年三十的晚上,照例是吃过年夜饭和朋友一起出去放花炮。我跑上楼去叫李远舒,拉着他下楼,在老区的篮球场上放花炮,那时的花炮种类就很多了,像母鸡下蛋、神鞭、仙女棒、降落伞、春雷……我胆子肥,点火一般都是我的事,但跟了个李远舒,这活我就干不了了。因为他抢走了我两个打火机!

      不过看花炮也是很爽的事情,就是少了点刺激。哎。

      放了炮就该回去看春晚。大年三十早上下了点雪,地上的薄雪被踩实了,夜幕降临后气温下降,这踩实的部分冻得结结实实,还很滑溜。我和李远舒要途径一条小径,我看了看他的防滑鞋,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先回去,我慢慢挪回家。”

      “天黑了,会不安全的。”

      “没事,我爹说他倒贴钱给人贩子都没人要的。”

      路灯的光不甚分明,但我确确实实看到他笑了一下,随即板了脸,摘掉了右手手套,微微抬了胳膊,示意我抓住他的手。

      我伸出冻得冰凉的左手,“啪”地打在他的手上,看见他被冰的受惊样子,我哈哈大笑。

      “手怎么这么冰。”

      他把右手手套递给我,我伸出右手,他帮我戴上。手套里还留着余温,足以暖和一下我的手。

      “走吧。”我们俩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因为紧张,我抓得很紧,手心出了一茬一茬的冷汗。

      “你以后,想去哪里?”李远舒突然问。

      “什么哪里?是上大学,还是定居或者旅游?”我专注地对付着脚下的冰,随口一应。

      “……旅游吧。”

      “哪都想去,想环游全世界。”

      “那你想去海边吗?”

      “想啊,海边多好,海风、沙滩、阳光……不过我不太喜欢太阳太好的天气。”

      “……”我觉得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楼道口已经到了,我抽回手,边向前走边说:“回家啦!”

      结果到家我才发现手套没还给他。

      于是我捧了一堆花生和糖跑上楼去还手套,李远舒开了门,我把手套和谢礼递给他,向屋子里望了望,没有声音,也没开灯。

      “怎么灯都不开啊,叔叔阿姨呢?”我搓着手问。

      “……他俩分居了。”

      “……年过完就打算离婚。”

      “……现在一个在奶奶家,一个在外婆家。”

      我想起每次去李远舒家借书时,就没见到过阿姨,总是李叔叔在家抽烟、看电视。

      “那你来我家吧。”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而且李远舒的神情看上去并不是太悲伤。

      “……”我第一次看见李远舒沉默,他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眼睛里似乎蕴了眼泪。我没瞧个真切,他转了身,拿了两本书,跟我下了楼。

      夜里,我们坐在地板上,听着整个小区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对着对方大声喊着:

      “新年快乐!”

      然后两人在一堆书和鞭炮的声响中沉沉睡去。

      【四】
      寒假过了,李远舒去了我的学校上学,不在一个班,但我们通常一起上下学。开春时天还是黑得早,我们班老师特别爱拖堂,李远舒经常呆在他们班教室写完了作业,我们班也就放学了。

      不过人家写作业速度确实快,这点不赖人老师。要给我这么些时间,我也写不完我的作业……

      就这么过了一年,元旦时我妈打电话来,说过年他俩要回家。

      我说,行啊,记得带点特产啊。两份哈,给李叔叔也带一份。

      没问题。姑娘说啥就买啥。

      春节很快就来了。爸爸妈妈也如期回家,家里热闹了不少,年照旧过,购年货、炖卤味。
      初一夜里,我妈说过了年就要带我去阳北上学。

      “啥,转学。”

      “对,前几年一直没管过你,以后要开始管你了。”

      “……我有那么皮吗?”

      【五】
      我已经忘记了当时跟李远舒是怎么说我要转学的事,我只记得那天是阴天,傍晚时下起了小雨,楼道口的灯早早亮了,我盯着他的眼睫毛,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脑子一片混乱。

      离开这里?

      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这是我爸妈的决定,我也没法改,只能遵守啦。”

      “我知道,叔叔阿姨很好的,他们也一定是为了你着想。”

      “嗯,那肯定的……那我下去了,我要收东西了。”

      “……好。”

      我扭头下楼,胸口一阵心悸。仿佛是什么要离开了一样,空落落的。

      是的,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了。

      【六】
      阳北是座内陆城市,却是每年夏季台风必经之地。学校在台风天会放假,但是相应的,我们的暑假就要短一些。

      当然这是我开学后才知道的,因为开学过早这件事,我还不开心过好一阵。

      新的环境,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挑战。我本身不是开朗的人,过去十四年我一直在平川待着,安逸的环境容易使人懒惰,很明显,我就是这类人。而在阳北,这座改革开放之后迅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无疑是与平川相异的。高楼林立、马路纵横、人潮拥挤。而我在这里,像一座孤岛。

      我开始意识到,我很孤独。

      同学之间并不是这种孤独的来源,毕竟小孩子,打起交道来不算难。只是很多时候,我站在公交车站,或是行走于人流之中,会突然疲惫不堪。身体与魂灵剥离,身体早已不堪其重,而魂灵则尽职尽责地带着身体走向目的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疲于与人打交道,不愿和他人交谈,经常一个人发呆很久。

      这种孤独,似乎来源于我的内心。那里有着巨大的空虚之感。

      【七】
      高一寒假一日,我在市图书馆,那里有宽敞的阅读空间、恰到好处的暖气,不会让我产生呕吐感。如果需要,还可以在那里一角找到一家小咖啡屋。店里的咖啡是手磨的,香气醇厚,带着微微的苦味。虽然我并不喜欢喝咖啡,但还是很愿意闻那种味道。

      我正在根据网上找的书单找书,这时我的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了许久。我掏出手机,从平川打来,我寻思着是哪个亲戚换号了,便接了。

      电话那头是微微急促的呼吸声,我还没开口,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

      “……是,谷清吗?”

      “呃,是的。你是哪位?”我下意识地回复道。

      “我……是李远舒。”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当初与李远舒告别时心里那种飞散得无影无踪的东西是什么。

      想念与喜欢。

      为什么会空?大概是因为马上就要远离,感觉自己不能够再和他一起看书、一起讨论书里的故事、一起坐在书堆里对对方说“新年快乐”……

      不对,不是因为这些事情。

      是因为李远舒。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

      正是这种害怕,让我把内心与他的那部分完完整整地剔除了,却没有扔掉。

      只是放在了更深的地方。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感觉如此空虚。因为我无法用别人去替代这缺失的部分。

      而现在,他回来了。

      【八】
      “你想过以后去哪里上大学没?”

      “还早吧……我还没想过。”

      “哪早了,现在我们都高二了。”

      “呃……没有特别想去的城市,你呢?”

      “可能是北京吧。”

      “北京啊,好远啊。”

      “广历不远吗?”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跑了多远。

      初二那年和爸妈去了阳北,念完初中又跟着爸妈跑去广历读高中。十四岁的我还曾想过要一直呆在平川,没想到到后来,跑得最远会是我。

      “远啊,但我可以回去看你们啊。”

      “说得好像我去了北京就不会回来一样。”

      “唔……”

      “倒是你,在外面呆了这么久,也从没回来一次。”

      听到他这么说,我心中终于生出一些愧疚来。“这不是太忙了嘛……没时间回啊……”

      “今年过年回来吧。”

      “我很想你。”

      “想见见三年后的你。”

      【九】
      央了爸妈许久,决定今年回家过年。

      捎了一些特产,乘上回家的高铁。又辗转了两个车站,总算是到了平川。

      老远就看见了外公外婆的老区,出租车停到了楼道口,我抓起包就往楼上冲,和外公外婆撒了会娇,就上楼敲门。

      让我看看吧,我也很好奇,三年后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门打开了,一个高我半头的男孩子站在我面前,脸上分明多了些棱角,眉毛依旧浓密,鼻梁依旧挺拔,理了个板寸。穿着灰色的毛衣,站得笔直笔直的。

      “李远舒,我回来了。”

      “谷清,我想你。”

      七年后的我回想起这次重逢时,总是会不断地假设:假如当时李远舒说的不是“我想你”,而是“我喜欢你”,现在我们又会是怎样的关系呢,会不会,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呢。

      可惜,时间面前,没有假设,也没有可惜。

      【十】
      然而之后的许多年,我依旧很少回平川。

      后来李远舒真的去了北京,而我,辗转到了另一个新的城市。我们交换了新的联系方式。

      可是,他的电话号码静静地躺在我的联系人列表中,再也没有联系过。

      并不是刻意而为之,而是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本来就不甚强烈的交往渐渐被扯断。

      即使两个人心意相通;即使我清楚地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能够完全地明白我;即使这个人曾是我心中无可替代的一部分。

      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但这种感觉比起当初失落的情感显然是好了很多,我很懒,喜欢安逸。便很快地适应了这种松下来的感觉。

      但轻松的感觉久了,会让我觉得恐慌。

      像是暴风雨的前奏。

      平静得让人不安。

      【十一】
      李叔叔没了。

      这个消息是爸爸告诉我的。

      当时我正在忙研究生毕业论文,每天实验室和宿舍两点一线地跑。每天连吃饭都是在记录实验数据,爸爸跟我说这个事时,我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之间全身就没了气力,我腿一软,差点没站住。然后我扶着路边的花坛靠着,哑着嗓子问。

      “爸,怎么回事。”

      李叔叔和同事一起开车出去办事,路遇一个疲劳驾驶的卡车司机,李叔叔护住了同事,自己没了。

      “那……李远舒呢?”

      “他好像后天从北京回去。”

      “……”

      突然之间,我好想回到平川。

      去见你。

      【十二】
      为了省钱,我买了晚上的车票。到平川已经凌晨了。

      李远舒在灵堂前坐了很久,我看着他挺拔的后背。我没打算哭泣,但是疲劳的身体自作主张,让体内多余的水分排出来。抽泣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我的视线很模糊,但我还是看见李远舒站起来,转向我。

      “……我,没有爸爸了。”

      “以前我爸妈离婚时,我总是在想,我不需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但是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愚蠢。”

      “谷清,你为什么要回来……”

      ……

      “谷清,我想去看大海。”

      【十三】
      我还是没能陪李远舒去看大海。

      在平川呆了两天,我匆匆地赶回了江坪,继续完成我的研究生论文。

      之后,我和李远舒又失去了联系。

      其实,并不能说是失去了联系,因为我们互留着对方的联系方式。只是我们都没有向着对方迈进一步。

      我害怕吗?亦或是其他?

      我满心满眼皆是迷茫。

      【十四】
      昨晚,我和朋友去了海滩。夜里风大,带着海特有的腥味儿,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吹得我头有些发晕。

      回家后,我匆匆洗漱了一下,吹干头发就往被窝里钻。晕晕乎乎地,仿佛在海里浮沉,于是头脑不甚清明地昏睡过去。

      然后我梦到了他。

      他站在大海边上,穿着蓝色的短袖,牛仔裤的裤脚挽到脚踝。他的头发稍微长了些,被风吹着。他的后背一如既往地笔直。雪白的浪花不断拍打着金色的沙滩,远处的海平面朦胧成一片蔚蓝色的水汽。

      他转过身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说话了。

      我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醒了。

      同住的向晴已经起床去吃饭了,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从米白色窗帘透过的光。左手不经意按到了枕头上。

      我发誓我不想哭的,但是我的身体自作主张地排出了那些多余的水分。

      一定是去了海边的原因。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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