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谭（GL）》墨钧

38、臣子

　　阿依翰长长的叹了口气。
　　月色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树影婆娑间，远远的可以看见有一骑孤独的立在山中，和亘古就立在这里的山石融为了一体。空气中沉淀着压抑的安静，在阿依翰身后，一百余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可是那些呼吸声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也显得过于沉重了。
　　“老大，我们……”
　　易凡的声音刚起，前方的黑影就仿佛被惊动一般，发出了轻微的抖动。就在那一瞬间，秋夜毓的手出现的易凡的眼前，她的手里还有一支羽箭，轻轻的颤抖着，仿佛是不满秋夜毓拦住了它的轨迹，而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秋夜毓没有开口，手上一使劲就将羽箭扔在了地上。
　　阿依翰沉默的拉开了弓，秋夜毓把手搭在了她的弓上，低声说：“走吧。”
　　可是没有人动，秋夜毓抿了抿唇，声音沉了几分：“走！”
　　人们开始犹豫的往后退。秋夜毓复杂的往后看了一眼，远远的山野间，青年就站在月光下，白色的马，银色的盔甲，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他的身后没有士兵，可是他站在那里时，就像个领兵千万的大将军，有着无人可破的气势与信心。
　　“我会战胜你的。”
　　秋夜毓说，声音低得只有阿依翰听的到。那时候阿依翰在心里想，是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再比秋夜毓更耀眼的人了，哪怕是张绍阳也不行。

　　车轮撞上了小石子，陡然震动了一下，马车上的颠簸让阿依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起来。直到视线中对上了一直愣愣的看着天花板的秋夜毓，这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似是被叹息声所惊动，秋夜毓回过了脸，看着阿依翰，眼中掩去了几丝落寂，挂上了笑容，问道：“醒了？别担心，帝都就快到了。”
　　阿依翰轻轻的嗯了一声，慢慢的移到了秋夜毓的身前，轻轻的抱了她的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声说：“是我害了你呢。”
　　秋夜毓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双手一紧揽住了阿依翰的腰肢，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皇上……实在是……”她冷笑了一声“如此也好，否则我总是担心会被他背后捅上一刀来。”
　　阿依翰一阵沉默，问道：“那为何，你不愿与张绍阳一起……”
　　秋夜毓微微一愣，这才慢慢道：“不能……为了那样的一个理由而把全天下拖进去……不……或许……我只是想借助他……”她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带着她也说不上来的迷茫“我……”
　　“夜，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阿依翰轻轻问，看着秋夜毓的眼，声音低低的“若是有一天……你会不会为了我冲冠一怒？”
　　秋夜毓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傻瓜，你在说什么呢？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啊。”
　　阿依翰没有开口，只是脸别了过去，轻声道：“天下……夜，为什么要这样顺从皇帝呢？哪怕是他想对我做那样过分的事，你却也愿意回避……”
　　“……不管如何，我始终是臣子啊……”
　　秋夜毓低下头，说道。
　　阿依翰于是没有回答。她还是不大明白的，就算她在南国已经待了十多年，可是依旧不明白，什么叫臣子，或许她一世都不会成为南国人，一世都不会明白这些吧，她突然觉得了心灰意冷起来。而京城，已在不远处了。

　　永定元年的六月，由大将军秋夜毓带领的五万余名士兵在南国十六州的西南长思州玮水河畔与叛将张绍阳的主队相遇，两队大战，抛尸数万，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两边再不曾战过一场，只是约束士兵，安营扎寨，到了农忙时节，秋夜毓甚至派了五千士兵去帮附近农夫农忙。双方人马似乎在静静的等待着什么一样，谁也没有先动手。也几乎没有人知道，在一个静谧的月夜里，双方曾经做了一次短暂的短兵相接。
　　永定元年的岁末将至，这样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帝都皇上的耳朵里，在纷乱的大臣的责骂声中，身为天子的百里建沉默了很久，久到大臣们察觉到了异样，纷纷的住了口，百里建这才转视着周围的大臣说：“众卿……可有谁能代秋夜凌担此重任？”
　　大殿中峨冠博带的臣子们沉默了一瞬间，有一武将站了出来，他已是年近四十了，可是他的眼中与脸上，依旧带着一种光彩，那是想要重回荣耀的神采，他深深的拜倒在地，头上戴着的武弁紧紧的贴在地上。
　　“臣愿前往。”
　　他说。
　　后来的事情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当秋夜毓接到接替的书信时，她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变化，可是阿依翰依旧看到了跪拜谢恩时，秋夜毓牢牢的抓住了地上的泥土，让那红褐色的土壤都镶进了自己的指甲里。明明是满心的不甘和愤怒，可是秋夜毓依旧默默的交出了虎符和军印，登上了接她回京的马车。她走的那一天，车边围满了军士，每个人都含着眼泪，他们一身的戎装，黑色的战甲，红色的羽毛插在头盔上，鲜红的战袍在风中摇摆，他们举起手中的长枪，敲打着地面，默默的，用那种沉重而单调的声音做送别。
　　阿依翰长长的叹息着，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可是她依旧有种想哭泣的冲动。弱肉强食的草原，在那草原上成长起来的心灵，或许真的不懂这样隐忍的成全究竟代表着什么，当她问李晏的时候，李晏只是低低的说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百里弦坐在昔日的将军府里，也许是由于长久没有主人，这里显得有些萧条寂寞，安静得没有人气。空气中响起了琴声的余韵，微微的振动着，在百里弦的耳中，仿佛是幽幽倾诉的怨人一般。百里弦出了一阵神，终是叹息了一声，道：“姑娘的琴艺，越发的好了。”
　　“古人说，乐律是感应天道而作，技艺再好，也只是皮毛”半晌，陆疏影才幽幽道，她看了眼天空，这样的时节，万物凋零，岁末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春节了，可是将军府里依旧是这样的冷清。冬天的帝都京城，天高云淡，空气却是冰冷的“她们快到了吧？”
　　“嗯，应该先去玉虚宫，不过皇上余怒未消，所以不用去，所以会直接回来。”百里弦笑着摇了摇头，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将心中万般的忧虑都压在了心底。陆疏影也不再说话，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她的身体越发的虚弱了，从那一天起，这个身子就仿佛是破了空的口袋，百里弦看着这个女人日渐的衰弱，可是在她的眼中，神采与光华依旧没有变动过，那一晚的牺牲成全似乎并没有给她造成任何的不安与影响。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当秋夜毓与阿依翰的身影出现在内庭时，百里弦与陆疏影不由的都站了起来，而秋夜毓两人也愣住了。
　　“你们……”
　　秋夜毓到底是多了几分的急智，看见百里弦，心念急转，却也立刻挂上了笑颜，长拜在地，行了礼数。
　　“将军舟车劳顿，原不该来此的。”重新奉上了茶水，百里弦这才缓缓说道“不过本宫冒昧来此，只是为了问了一句，此战有几分把握？”
　　秋夜毓微微一沉吟。阿依翰见状，也知接下来的话不该是她们知道的事情，于是拉过了陆疏影走出房间。
　　两人站在了长廊上，一起看着天空，一时无语。过了许久，阿依翰这才不安又愧疚的问：“陆……陆姑娘……你不怪我吧……”
　　“我是心甘情愿的”陆疏影叹息了一声，回转过身子看着阿依翰，轻声说道“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可是……”阿依翰皱起了眉头。陆疏影静静的看着她，伸出手去，细细的抹平了阿依翰眉心的皱纹。她的手指冷冷的，可是眼神却是温和得如同水一般“姑娘不曾亏欠过我什么，只是不能过自己这一关罢了。”她顿了顿，缩回手去，掩住了嘴，低低的咳嗽着，又道“你与秋将军在一起，前方必定有无数的劫难，学会牺牲，也是一种磨练。姑娘的心柔软纯良，陆疏影真是感激。”
　　阿依翰低下了头，她对着陆疏影，却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成全，她甚至隐隐的感觉到，这个女子对秋夜毓也是有着若有若无的情意的，可是她为什么还要成全她呢。
　　陆疏影轻轻的笑着：“姑娘的脸上真的什么也藏不住。”
　　阿依翰啊了一声，有些惊慌的看着陆疏影。陆疏影却长长的叹了口气：“人生总是难得一知己。对一个琴师而言，再没有比一个知音更幸运的事情了。弦断只为知音，这与风月无关。”
　　阿依翰闻言，顿时面红耳赤，陆疏影却淡淡的笑着，道：“再说，我也要嫁人了。”
　　“嫁人？？”
　　“是啊，羌笛荒蛮……那人你也见过的，就是那个汗王，博赤尔。”
　　阿依翰一愣，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为……为什么……”阿依翰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姑娘莫要悲伤，是我自己去求得的”陆疏影拉过了阿依翰的手，轻声回答“大臻需要一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不干净了，但是没有人会去在乎这些的。留在这里，我便不是我了。可是去了那里，我却还是我。”陆疏影看着房门紧闭的屋子，轻声说“我没有长公主的智慧，也不如姑娘的身手，我不过是孤零零的一个孤女，那日的事，就耗尽了我一世的勇气，所以，我也不想再去为了什么事情去烦恼了。”她拍了拍阿依翰的手，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又笑了一笑，道“姑娘就替我与秋……秋将军说一声，我日后便不能在这里住了。”
　　“你……你要去哪？”
　　阿依翰见她要走，急忙拉住了陆疏影的手，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或是愧疚，或是庆幸，但是现在，她却知道，不该让眼前的这个女孩离开。
　　“这样大的世界，总是有我待的地方。而且，身为未来真颜大汗的妻子，也总是有我的地方的。”陆疏影淡淡的笑了一笑，又回过头去看了眼房门，慢慢的将阿依翰的手一点点拉开，头也不回的走了。
　　阿依翰默默的看着陆疏影的背影，双脚仿佛是再也承受不住什么附加而来的重量一般，软软的跪倒，她狠狠的锤了一下地，一下接着一下，是悔恨自己当初，还是憎恨着皇帝，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心空空的，空空的，仿佛再也回去当初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