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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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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暮未视角。
我给那个许久没有动静的号码发出了这个月第五次的问候,并且等了很久。
还是没有动静。
我缓缓攥紧手机,低叹一声。
望着屋外鹅毛一样的大雪,我的神思一阵恍惚,竟依稀看到了那个跪在雪地里沉默笔直的身影。
雪落在她的头上,眉上,眼上,睫毛上,鼻尖上,肩膀上。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冷漠寂淡,就连落在她身上的雪都未曾化掉一分一毫,以至于仿佛所有的雪花避难似的都可着劲地跳在她身上。
那眉那眼,看得我一阵阵心悸——那是我的姐姐,徐暮染。
幻觉中小小我跪在屋檐下站着的父亲脚边,苦苦地向他求着情。
父亲不为所动,那冰冷的目光一直锁在姐姐身上,没有丝毫情绪。
姐姐神情冷淡,仿佛跪着的不是自己。眼珠转了转,看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清冷的目光刹那柔成了一滩春水,在那双一向凌厉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凤眸里汤汤地流。
【暮染,你是徐家的长女,所以必须承受这些。】
父亲的声音冷漠至极。
姐姐微微昂起头,看着父亲的目光被蚀骨的野心撕裂,“当我不再跪着仰头看着父亲的时候,我会让父亲知道徐家长女是什么样子的。”声音虚弱却透着丝丝绕进骨子里的凉薄,以及斩钉截铁的力量。
说完后像用完了所有力气一般眉头皱了皱,身子晃了晃,软倒在地上。
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眼中闪过的分明的心疼和惊痛。可我来不及细想,跑了出去抱住姐姐。
入怀一片透骨的冷。
我打了个寒颤,身体上的温度被迅速同化,我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看向父亲,盼望着他能帮帮我。
可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回了书房。
我咬了咬牙,抱着姐姐一步步爬向门口。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苛刻。我还曾害怕过他也会对我一样苛刻,可是并没有,反而放养地愈发厉害。只有长大后才慢慢觉悟,在父亲的眼里,一切事物,除了母亲,一切都分为有用的和没用的。家里已经有了一个足够优秀的姐姐,这个无甚出彩的的幼女便没了价值,可有可无罢了,并不值得他去花费心力培养。
因为没有用处,所以任其发展。
我并不怨,只是心疼着那个什么都要一力承担的人儿。
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打发到M国的街头上去做些收放高利贷之类的地下工作。
我无法想象当她独自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痞子的时候是种怎样的绝望。
每天我会早早睡下,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好药箱溜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姐姐回来。她的脚步声总会准确地踩进午夜十二点摆钟的点摆声中,惊醒迷糊的我。
我不敢开大灯,只好拉起我的小台灯,一头扎进姐姐并不宽厚的怀抱中,闻着她身上黏腻的血腥味。然后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卷起她的袖子或裤子,或脱掉她的外套掀起她的衬衫,拿着绷带等疗伤用具的手微微颤抖,覆盖上去。
姐姐很少说话,开口也总是说不多。其实我很喜欢姐姐的声音,很清亮,很磁性,和我说话时总是会带上不自觉的笑意和宠溺。
知道我怕冷,会抱着我睡,把手臂垫在我的脑袋下面,另一只手缓缓地拍着我的背,嘴里给我背着古诗。而我闻着她身上干净温暖的皂角香味,沉沉睡去。
现在都还记得,我躺在医院保温箱里,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姐姐在阳光下的睡颜。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白玉一样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眼睛的轮廓十分好看,高挺的鼻梁,纤薄的唇泛着淡淡的嫩粉,脖颈纤长优美。本就十分精致的脸庞在阳光的细细勾勒下更加笼上了一层温暖与晶莹。
许是感觉到我的凝视,姐姐悠悠转醒,看向了我。那时的她,虽天性淡漠,但眉眼间仍覆着一层温柔。
她的手掌贴在我脸前的玻璃上,我看着她白净好看的手,咯咯笑了。而她也眉眼一弯,笑得宠溺。
那年我刚出生。
那年她刚六岁。
那是她在那场变故前为数不多的笑容。
渐渐长大后,姐姐一有时间就和我在一起,或在午后的阳光下教我读中国古诗,或在台灯明亮下摊开一张宣纸,从背后环住我,将我小小的,握着毛笔的手掌纳进手心,一笔一画地教着我写毛笔字。
那时,她的身体尚还有温度,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上惹得我一个劲地笑着躲,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无奈,屈起手指敲敲我的脑袋,示意我认真些。
“暮未啊,记住姐姐教你的,这些都是我们的根,我们迟早都要回去,姐姐迟早,都要带你回去。”
她总这么说。我偏头仔细地看着她的侧脸。凤眸里一派平静,神情认真,透着一种娴静安宁的味道,眉头展着,很舒心的样子。全副心思都埋进了手下的几个字里。
就这么平静了几年,父亲突然不见了。
我再也没见过母亲的首饰和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看着母亲整天以泪洗面还要强撑着外出工作时,我懵懂地知道,家里的天,塌了。
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只有姐姐的生活一直如一。
早出晚归,满身伤痕。
不,还是有不同的,她不再教我学习,连面也见得少了。她也不再每天准时回家了。
可我从没有放松过练习她教我的,反而更加用功——我认为,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再给姐姐母亲添乱了。
那段时间,经常会有一些西装革履的人来到我家,低言软语地劝着母亲什么。可母亲只是发了狠地赶他们走。最让我奇怪的不是一向温柔优雅的母亲不顾体面歇斯底里,而是每回他们走后,回荡在屋子里的“大小姐,我们求求您了,就回到宋家吧。”的恳求,以及姐姐问母亲为什么不回去后,母亲红着眼睛咬着牙,一副恨极了的样子看着姐姐,一字一句缓缓吐出一句话:“不能对不起你爸爸。”
那年,我六岁。
那年,姐姐十二岁。
不久之后,我们就莫名其妙地搬到了一所大房子里,几乎比我以前的家还要大。
在这里,我遇到了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桎梏——宋曦白。
来到宋家,妈妈和姐姐仿佛比以前还要忙,所以一直是宋曦白照顾我,直到长大。
我总喜欢故意气她,知道她喜欢姐姐,所以在姐姐偶尔在家时总腻着她,霸着她,专门让宋曦白看到姐姐对我的宠溺。在把她惹得眼睛都红了的时候,就会发挥我年龄小的优势,装懵懂,装可爱,逗她开心。
这么些年来,早已分不清对她是爱情,还是亲情。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突然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就见庭院深处扯着大片的白,里面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上面放着母亲巧笑嫣然的照片,只不过是黑白的。
那一瞬,我感到什么都塌了。我哭了一天一夜,生生哭得再看不到什么东西。
这期间,姐姐和宋曦白都不在家里。我不停地给姐姐打电话,每次都关机,宋曦白也一样。
直到第三天,姐姐才姗姗来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呆站在母亲灵前,什么都不说。我第一次打了她,踢着,打着,无论我怎样发泄,她始终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母亲的遗像。
“既然你的生意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死在外面多好!”我失控地向她吼着。“胡闹,放开你姐姐。”宋曦白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牵住了我的手。
我安静下来了,但姐姐却唰地一下扭回头看向她,红得能滴出血的眼睛里弥漫着浓稠的血雾,里面滔天的怒意和杀气吞噬了一切,慢慢归于一片诡异得令人心颤的黑暗。以前那黑暗,是夏天的夜空,澄澈清亮,现在是一汪墨潭,浑浊到空无,充斥着令人胆寒的死寂和讥诮,神情从愤怒归于平静,嘴唇动了动,却最终勾起了一个极艳极浓的弧度。
平静有时候比爆发更令人肝胆俱裂。
我扭头看宋曦白,一双清亮的,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此刻含着淡淡愁绪和无奈,坦荡地看着姐姐。
姐姐没再看她,转身走向了母亲的灵堂。
我下意识地追了几步,看着她有些弯驼的背影,那样决绝那样冰冷,心里一颤,直觉地感到她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姐姐在母亲灵前跪了整整一夜。
天将明时,熹微初降,天边第一束曙光打进灵堂里,姐姐站了起来。
笼在阳光里的人,却发出了冰冷邪恶的芽。
她转身看着太阳,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极明艳的笑容。
什么东西死了,在其尸体上,又长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东西。
那年,我九岁。
那年,姐姐十五岁。
姐姐越来越爱笑,她的笑也越来越空洞和诡秘,那样的妖娆,那样的轻佻,每天回来身上都会混杂一种或几种不同的香水味,眼角也因暧昧的红痕而愈发勾人,嘴角,脖颈,锁骨上同样的痕迹丝毫不遮掩,密密麻麻,抛却了之前衬衫牛仔裤,夹克外套等的所有,换上了热烈而靡艳的各种长裙,身上那股干净温暖的皂角香味自然也消失了。
嘴角的弧度丝毫没有影响那双凤眸里浅薄虚假的笑意下铺天盖地的邪冷幽邃和凉薄透骨的寂淡。
完全相同,却又完全陌生。
我依然坚信她会回来,但那天从宋曦白房间虚掩着的门缝里我看到的一切缠绵,都像是那时姐姐唇边的笑意一样,凌虐着,嘲讽着我这份可笑的自信。
回忆结束。
明明没有风,眼睛却总是红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