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歧路》晏轼

18、篇四 共染风月

　　朝暮几转，浮生暗换。芙蓉开败，寒梅将绽。
　　一瞬，已至初冬，正是小雪。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花满楼立在窗前，觉得小楼中的花，此时都该是谢了吧。
　　没能亲自照料它们，虽然觉得可惜却也没有那么多遗憾。
　　或许是因为陆小凤在身边的缘故，他能想起那满楼鲜花的时间并不多。
　　可是他与陆小凤，到底是什么情意呢？
　　其实陆小凤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如今与花满楼，究竟算什么？朋友，兄弟，知己，还是爱人？
　　若说朋友，当日那点水般的一吻早已越过了朋友的界限，花满楼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不见疏远也不见亲近。
　　若说爱人，陆小凤苦笑了一声，当真不像。只是他终究不敢再度道破了。
　　而花满楼却不清楚他那时的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是如何的打算？
　　于是两人便对当日之事缄口不提，却又都搁在心头放不下。
　　陈酿几壶，新茶几盏。
　　两人此时正对着一盘棋局，其中一人似乎有些出神。
　　陆小凤察觉到了，便问：“花满楼，你在想什么？”
　　花满楼道：“我在想，你执着下棋已有好几天的时间了，究竟是为什么？”
　　确实已经很多天了，两人互有输赢，实在说不上谁比谁更高一筹。
　　都不是痴迷棋道的人，这种下法实在有反常理。
　　陆小凤放下手中的黑子，叹道:“我曾替霍天青下过最后一着必输的棋。”
　　花满楼道：“我知道。”
　　陆小凤又道：“我也说过，棋局就是人生，只要一着走错，就非输不可。”
　　花满楼也是赞同的，“这话没错。”
　　陆小凤却道：“我如今反倒觉得这话太过绝对了。”
　　花满楼道：“所以你让我陪你手谈，就是为了来印证这句话到底有没有那么绝对？”
　　陆小凤点头，“没错。”
　　花满楼不得不提醒他，“陆小凤，你莫忘了我是个瞎子。”
　　陆小凤以为不然，“可我却知道，你是可以下盲棋的。”
　　说得没错，花满楼是可以下盲棋的。
　　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位交叉点，花满楼可以丝毫不差的记住每一位。
　　花满楼终于笑道：“陆小凤，你当真是欺负我看不见。”
　　陆小凤也笑了，“我倒是想，可惜你花家七公子并不是那么容易欺负的。”
　　所以即使是只有花满楼一人以盲棋的形式口述，陆小凤落子，他也没占到丝毫便宜。
　　其实陆小凤只是想知道，一着错满盘输，真的毫无回旋的余地吗？
　　《玄玄棋经》中道：棋之制，有天地方圆之象，有阴阳动静之理，有星辰分布之序，有风雷变化之机，有春秋生杀之权，有山河表里之势。
　　在融汇了天地万物的棋局中，对陆花二人而言，计算并不难，难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局势和其中的判断。
　　所以一招之差，是致命的，却也是不致命的。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陆小凤悠然道：“此局我输。”
　　花满楼问：“可还要继续？”
　　“自然。”
　　一局终了，又开一局。
　　二人省了猜先的过程，花满楼依旧执白。
　　其实花满楼也并未执过黑，因为陆小凤不愿先行。
　　他向来都能一针见血的透过层层迷雾看破事情本来的面目，独独在花满楼这里早已失去了先机，既然如此，于棋枰执白又有何意义？
　　他如今只想知道，后发制人会是怎样的结果。
　　座子下，起手三六挂。
　　“九三投。”面对白子打散的局面，陆小凤的选择向来都是如此。
　　“脱先，挂左下。”花满楼首先占据见合，十手过，黑白相互牵制。
　　“左上，五六飞攻。”第十一着，白子惊然跳起，抢占先机。
　　陆小凤固守至十四着，让黑子在这一局一举陷入被动之中。
　　花满楼布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抢攻至二十三手，已然占据优势。
　　陆小凤停顿片刻，手拈棋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额头。
　　花满楼端茶的手微滞，不由笑道：“你怎么，开局就要长考？”
　　陆小凤幽幽叹了口气，“北九西五路。”借力打力，求取先手。
　　博弈，也要讲求个平常心。
　　可是陆小凤啊，明白了自己心之所向之后，平常心真是一点都不剩了。
　　自从花满楼服下牵情，这局就一直是静止的，无人出招，也没有人前行一步，两人的关系进退维谷。
　　陆小凤的初始目的确然已经达到了，牵情消除了花满楼心中的困扰。而其他别样的心思陆小凤不敢轻易碰触，却也在那天晚上打破了局面。
　　局势已起，便不得不走。若他已决心要走，就不会放弃。
　　“北四西三路。”白棋第五十九着落子，却是失了优势。
　　陆小凤落了子，看着棋枰笑了，“花满楼，你的心怎么也乱了？”
　　花满楼却不惊慌，淡淡道：“怎么只许你乱，不许我一着不慎吗？”
　　陆小凤，你这次出现究竟是为什么？为何感觉与之前都已不同了。
　　“北二西四路。”黑子转机就在此刻。
　　“北二西五路。”白子靠。
　　“北三西七路。”
　　第六十八着的飞攻让花满楼由心赞道:“此着甚妙。”
　　陆小凤在中后盘攻势迅起，与前盘判若两人。
　　如果身侧有观棋之人，大概会觉得黑子在下前半盘的时候，是睡着了吧。
　　中盘后，白子纵然时有好着，却也没能挽回颓势。
　　花满楼摇摇头道:“此局我输了，黑子可赢十子之上。”
　　陆小凤道：“失误并非不能挽回。”
　　花满楼明白，不过，“在对弈之人棋力相当的情况下，失着便是输。”
　　是了，正是如此。
　　弈棋唯有到了中后局才能体现出布局的缜密及强大，若是一着错，破了局，再改便难了。
　　在全局观上，花满楼自认不如陆小凤。这也是他破过大小无数的案件，经常能一眼看穿问题所在的一点。
　　二人棋力相当，对棋的理解却不同，陆小凤向来处处逼着，攻势有些许凌厉。而花满楼的棋风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如和煦春风，无处不在。
　　本来应该不分高下难辨输赢的棋，只因为心乱，而全都乱了。
　　“下雪了。”
　　一片一片，纷纷扬扬，花满楼侧耳倾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脸上多了些笑意。
　　陆小凤闻言望了望窗外，心道果然是下雪了。
　　于是将棋子拢入棋盒，任由点点素白随风飘落，落进尘土，也落在了心上。
　　他有满怀的话想说，可话到嘴边，问出口的却只有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或许这一句话，已经能表达他此时的心境。
　　棋已终了，人已明心。情既动，如何控？
　　花满楼垂眸，露出了一丝浅笑，神色里有些迷惘也有些怅然，“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迷惘的是什么，怅然的又是什么呢？
　　听了这句话，陆小凤突然很想开怀大笑，因为花满楼已然为他乱了心。
　　花满楼，你终于也明白我们之间回不到过去了。也终于因为我动了你波澜不惊的心。
　　或许这是因为牵情，可是已无所谓了。
　　他用毫不掩饰的深切目光看着花满楼，看着自己这一生的眷恋，“取次花丛懒回顾，不缘修道但缘君。”
　　不缘修道，但缘君。
　　他不知道花满楼究竟懂了没有，但他看到花满楼笑了。
　　笑分很多种。
　　这一笑，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是风华流转，朗月生辉。
　　他笑道：“陆小凤，你想清楚了？”
　　陆小凤也笑了：“我早已经想清楚了，不知道花公子有没有想清楚？”
　　有没有做好，和我一起堕入红尘的准备。
　　半晌，他才听到花满楼并不热烈，却依旧含笑的声音说：“我以为，我早已经告诉了你答案。”
　　一首转应曲，我已诉尽情衷。
　　疯了吗？或许是疯了，但那又有何妨呢。
　　陆小凤想，这已经足够了。
　　这一场风月里的局，他还是赌赢了，他终于将花满楼也拽入了这万丈红尘。
　　只要这一刻，花满楼与他灵犀相牵，心神相系。
　　就算将来依旧逃不开分隔千里，相思难传的结局，那也是自己的选择。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梦，醉在梦中又有何不可？
　　——共染风月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