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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源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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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十二月份里极其平常的一天,大雪照例封了整个城镇。人迹所到之处,放眼望去尽是一白。喧闹声仿佛都被雪片堆进了雪层里,如今便只剩下了敛声屏气的行人。
经历了大半年的选拔,到了今天,辰溪院里的高年级学生可算要知道自己的结果了。
众所周知,辰溪院就是给宫山阁做后备用的。宫山阁作为如今唯一公认的联盟力量,自然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宫山阁针对辰溪院进行的选拔是进入其里面的方式之一,虽然相对而言是最为艰苦的途径,却也是回报最为优厚的。进到辰溪院的学生不怀着要进入宫山阁的心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能否入选,那就是另一说了。
宇槿是第二次经历这次选拔了。
她第一次参加宫山阁的选拔是两年前。她那时候的成绩虽然可喜,但到底还是落选。由于整个选拔对参加人员信息的保密性,她至今并不知道自己的落选原因。对于辰溪院的学生而言,他们只有两次参加选拔的机会。因此,对于宇槿来说,能进宫山阁与否,便全看这一次的结果了。
报名参加宫山阁选拔的人挺多,但经过一层又一层的筛选之后就少了大半,能挺到最后的人就相对寥寥了。因此,选拔结果的告知也就相对简单了许多,学生只需要到学院里的办公楼领取相关的信件就可以了。届时,信件会分为两种,蓝色封壳的即是通过,绿色的即是未通过并告知能否继续参加下一次选拔。
雪地上早已经留下了一串串脚印。脚印有进有出,也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从楼里出来是悲是喜。宇槿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也慢腾腾地挪着脚步过去。
宇槿往上爬了三层楼,才到了办公室。负责相关事宜的主任见到她,便出声:“啊,宇槿来啦。”满是惋惜的语气。
果然如此。宇槿看着手里的绿色封壳,如是想。
刚才在办公室里主任还要开导她一阵。她谢过他的好意,只是在心里觉得,其实没那么必要。
宇槿将信封塞进兜里,看着满庭的白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觉得自己有些发懒,看着自己呼出的几团白气,也不知道要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见有人叫她:“槿!”
她循声望去,脑子还是木的,瞅着人看了看,才认出是昔日的同窗宁星羽——她们已经有两年没见了,自两年前的宫山阁选拔后。宁星羽自然是去了宫山阁,而她则是又留在辰溪院等待了两年。她们虽然没有断了联系,但也没有怎么交流。
宁星羽较两年前瘦了许多,一头齐腰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剪到了齐肩的位置,整个人显得很干练。看来她去宫山阁后能撑过第一年,真的很不容易。
宁星羽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心里暗道这人怎么木了许多,便笑:“怎么,认不出我来了?”
闻言,宇槿郝然地笑:“哪有……”她又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累了嘛……”宁星羽说着,她的眼神也柔和下来,又似乎蒙了层薄雾,随即便又清明了,“该回来看看了,也要好好休息一下。”
宇槿此时正沉浸在与好友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自然没注意到宁星羽情绪的轻微变化,只是表示了赞同。
宁星羽忽然说:“槿,你现在有空吗?不忙的话和我去外面的流云间吧!好久没回来,那味道可馋死我了!”
两人好久不见,宇槿自然应了。
流云间是外面的馆子,离辰溪院不远,在学生口中颇得赞誉,历来也是学生的不二选择。由于辰溪院课业繁多,学生奔走无常,许多学生往往不是在校内熟识,反而是在这一方饭桌上相谈甚欢,一见如故。
宇槿和宁星羽坐在一方小隔间里,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经续了几杯水。此时,宇槿已经看过了杯上的图文,接着瞄过了隔间屏上的雕花,视线掠过宁星羽又转回了杯里的水。
宁星羽这时又给自己添了杯水,见宇槿这个样子,问她:“要加点么?”见宇槿摇头,便将手中的水壶放下了。
她想起今天是发放选拔结果的日子,又看了宇槿几眼,心下暗自叹气,又抿了几口杯中的水,刚要开口说话,她们点的菜这时候便开始端上来了。于是放了话头,转而和宇槿聊了些近来的事。
两人聊到最后,便不可避免地绕回了宫山阁和这次的选拔上。结果已然如此,多说无益。两人又深知对方脾性,便不再在这上面做过多纠缠。
只听宁星羽提到自己近日在宫山阁里听到的东西:“我听说,今年这次选拔,用到了晶烨,是这样的么?”
她显然不是提问,接着自问自答般地说:“他们也真舍得从徐家借来这东西,徐家也舍得给。本以为每隔几十年就拿晶烨过来试用不过是说说而已,想不到是真的。”
宇槿透着饭桌上的热气看她,又夹了一筷子,答:“嗯,今年似乎有一位是徐家本家的人。”
听宇槿这么说,宁星羽便都明白了。语气里有些嗤笑:“他们也舍得要本家的人走这条路……”她又转而说:“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如此,宇槿停了筷子,道:“最近阿姨又在叫我去清源,在她身边好有个照应。”
“这样也不错。”
宇槿继续说:“你知道的,我不在她身边长大,跟她没有多少感情,但仔细一想,她似乎是我唯一可亲近的人了。”
听到宇槿这么说,宁星宇的表情一时有些怪异,脑海里忍不住翻出自己在宫山阁那边看过的卷宗来。接着也不过是轻叹一声,不去多说什么。
宇槿长这么大,大半日子都是耗在辰溪院里。自然,像宇槿这样的,在辰溪院里也不在少数。她又听宇槿说:“在这里,该拼也拼过了,该闹也闹过了。这么想下来其实也不错。”
宁星羽笃定地说:“你要去清源了。”也不等宇槿回答,她便问:“槿,你有想过要去那边么?清源是离那边最近的地方了。”
“那边?”宇槿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边,与这边是不同的。单是寿命的长度,就与这边不同。那边的人一生顶多一百来岁,而她们这边多为三百来岁。寿命的差距毫无疑问地划下了一道鸿沟。
听说那边现今以物质为主流,而以鬼神为荒谬。殊不知她们这边,却是能见妖乱,能闻鬼哭,虽不多见,总归是有的。什么妖族鬼族,名目繁多。那边的人见了,怕是要吓一跳。那边还有偶能使些灵法的人,或为人拜服,或谓之“神棍”。
他们称这边为“灵域”。
宁星羽说:“嗯,那边。槿,你说,除了寿命不同之外,我们和那边又有什么不同呢?能通灵的通灵,能退妖的退妖,但也有天生就没什么灵力的,和那边的人没什么差别。”
确实如此。宇槿又想。
两边的人依旧往来如常,一如那边的物质繁华也给她们助力颇多。若非有特殊情况,现在又哪还有人愿意折腾空间瞬移的法阵或传音的秘术呢?便利且不受空间压迫的现代交通不自在么?不耗费大量的精力神、又能实时沟通的电子通话不轻松么?这边也不是时时刻刻就要见血,各族群间的相处尚算有序。
宁星羽又说:“我们在这边年复一年……不,十年又十年,不过是争破了头去宫山阁。现在想想,未免太无趣了。我们比那边多了那么多个十年,为什么不拿出一个十年去那边看看呢?”
宇槿不置可否。
宁星羽无疑是幸运的。她刚到可参选的年纪就一举进入了宫山阁,而不像别的人落选后,可能还要准备个十年八年再去参选。因此,她自然不能体会别人的焦灼。
要么去宫山阁,要么去各世家,这几乎是每个学生的必然选择。这样下来,又哪还有人有闲心去想这些东西?毕竟,对他们来说,每一个十年都由不得自己去玩闹。
这时宁星羽扯了一抹笑,说:“你是不是在想,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等宇槿回答,她就径自说:“我只是难过……我们为什么不能再有别的选择?”
锅里还在沸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逸出的热气散开,复不再见。
宇槿看着宁星羽,终于觉出她的失落。看来她这两年的宫山阁生活,并不如她自己说的那么轻松。
她听见宁星羽继续说:“我到宫山阁后,一直有个师姐带着我。她对我很好。半年前,她突然问我,‘如果一个战士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战,他该怎么办?’我记得自己当时说,‘那应该很痛苦吧。’那天晚上,她自杀了。”
宇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却听宁星羽笑话她:“你这是什么表情呢?担心我要哭么?我说真的,槿,你没有进宫山阁,未必不是好事。”
宇槿她们临走时已经入夜,天上又飘起了雪。
宇槿叹:“又下雪了啊。”
宁星羽看向空中,后低垂着眸子,答:“嗯,又下雪了。”
所幸下的还小,尚是雪粒,两人便不紧不慢地往学校赶回去。
由于宁星羽已经不是在校生,所以她这几天住在客舍。客舍和学生宿舍有一段距离,宇槿把她送到了宿舍,坐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刚到楼下,便发现已经下起雪片了。
又是一场大雪。宇槿叹了口气,便埋头跑进了雪里。后来雪势过大,她只好就近躲在一个屋檐下,看着茫茫的雪片发呆。
路灯的光迷幻她的视线,让她觉得仿佛有一座大山滑了下来,就要将她埋没。雪片明明轻飘飘地飘在外面,却好像一片片地积压到了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宇槿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大。突然,宁星羽的话就窜进了她脑海里,无声回放:“那天晚上,她自杀了。”
她猛的一个箭步窜出去。
敲了门,没回应。一进去,也没人。宇槿扔下管理人员,又一口气跑了下去。
她冲进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忽然想起了她们以前的狂话夜谈。
宁星羽说过,“我死的话,最好遇上大雪。我不能像清源那个大神一样留下红色的樱花,但我可以在雪地上留下红色的血。”她还说,她最愿意在辰溪院的一个坡头死去。她说,她对辰溪院的感情最深,而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于是,宇槿赶紧使了瞬移术。
她刚到的时候,正好见到宁星羽启动了法阵。瞬间,各束白光如绞丝般将她缠紧,仿佛一个蚕茧。还没让人反应过来,便已见到空中一团白光正四处逸散。
宇槿心底莫名地存了一丝侥幸,只希望眼前所见都不是真的。
却只见到白光散去,雪地上留下一滩染红的雪,像一朵怒放的花,鲜艳而深刻。
宁星羽便是连死去的姿态都是美丽的。
恍如梦境。
宁星羽曾说,就算是飞蛾扑火,她也愿意去追随清源的脚步。而如今,她却是抛开一切,走得如此决绝。
宇槿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在作痛着,喉咙里一股子血气,眼泪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