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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回 贤王妃郁郁仙逝 猛袁氏蠢蠢欲动 ...

  •   赵渥进来的时候,邺汐已经半躺在榻上睡着了,眼角犹带泪痕。赵渥放轻脚步走近她,蹲在榻前静静地看她。平静忧郁的睡颜,无懈可击的美貌,从第一眼见到她,就想将她像宝贝似的捧在心口疼爱呵护,让她为他一人而笑,为他一人而哭,只为他一人!可谁又能知道,这样一个娇弱的身躯竟附着一个无比倔强固执的灵魂。她不畏他的强势,让他一次次地战败而归。沙场上的傲然身姿,情愿屈服在她的榻前柔声细语。费尽了心机,倾尽了温柔,才博得她真心的依恋,忽然间,却又似毁于一旦。想起她绝然的眼神,赵渥不由得一身寒意,他不安,惶恐,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他只有怒吼,发狠,希望能震慑住她,让她打消离开他的念头。他不顾一切地将她扶上了王妃的位子,欲换得她片刻的笑容亦不能够,她竟那样不屑!他真的无措了,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力。
      他不能离开她,她却可以离开他,她的心那样高高在上,令他没有一天安枕,始终无法将她牢牢地抓在手中。
      赵渥的慌张和恐惧,只有在邺汐看不到的时候才敢流露出来,如果他求她,放弃尊严地挽留她,只怕她会更加厌恶。赵渥深皱了眉,痛苦地看着熟睡的邺汐,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她累了,孕育一个孩子是多么辛苦的事,更何况还要为他(她)的命运哭泣?赵渥温热的手掌抚上她微隆的小腹,他知道她的痛苦,他带给她的痛苦。可他又何尝不是被她折磨着?孩子,至少能够留住她的身子,让他们之间有一条永远割不断的纽带,只要如此,他也顾不上她的怨恨了。
      抬头看见了书桌上的诗稿,伸手拿来细细看过。凝神看着邺汐苍白的脸,眼圈竟微微泛红。她一遍一遍地“喏喏唤吾郎”,看得他的心都揪了起来。他真的错了吗?真的不该让这个孩子来到世上吗?然而父精母血已然珠结了一个生命,谁又能剥夺他(她)生的权力?痛苦与否,要他(她)亲自来人间走一遭才算,父母又怎能替他(她)决定?
      邺汐缓缓睁开眼,看见赵渥蹲在榻旁,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哀戚之色。那一瞬间忘了他们之间解不开的结,只深深地,探究地望着他。两人静静地四目相望,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争吵过,没有哭泣过,没有怨恨过。
      时间停滞在这一刻,空气似乎凝结,这片刻的宁静,仿佛超越了一切的语言,两颗心在眼波中交流着,进退徘徊中,恍如隔世。
      为什么?两个人心中都有无数个为什么。为什么相遇,为什么相爱?为什么徘徊,为什么纠结?为什么相怨,为什么互相折磨?他们结合了,相恋了,并且成为真正的夫妻,孕育了胎儿,一切看似那样完美。可是偏偏,心却越走越远。
      赵渥握住邺汐冰凉的手,送到唇边亲吻,摩挲着她如玉石般的手背,将它贴上了自己的脸颊。想起那首诗,他心底又是一阵纠痛,低低地哑声开口,轻道:
      “你心里怨我,我知道,本王何尝不为孩子担忧?别把我想成那样,别再怨我了好吗?”
      邺汐的思绪清醒了,也猜到他大概看了桌上的诗稿。两道秀眉不自主地蹙了起来,忧郁爬满了她倾国倾城的脸。她望着赵渥,眼里似乎带着哀求: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坚持?不要,不要生下他(她),好不好?”
      赵渥无言,哀伤地看着邺汐,邺汐望着他双眼,待看到它渐渐泛红,直到噙满泪水,她惊讶得无以加复,甚至无措。赵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住痛苦,低声道:
      “十年后,如果你不在了,我总要留下一些…”
      总要留下一些对她的回忆,而一个像她的孩子,正是最好的纪念。赵渥哽咽了,不能再说下去,二十年没有流过泪的眼角,滑下一滴泪。邺汐被震撼了,她怔怔地望着赵渥,说不出一句话。多么大的痛苦,竟会令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帅流泪?她不由得也红了眼眶。原来他的心里,有着这样柔软的地方,他的恐惧,甚至比她还要深。不仅担忧着孩子,更担忧着她的离开。原来他也是被她折磨着。他是真的爱她的啊!她曾在策马坞看到那令她觉醒的一幕之时,否定了他所有的感情。一厢情愿地判定,他不爱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占有她。然而这一刻,当赵渥再难忍痛苦地流下一滴男儿泪,邺汐又陷入迷惘中。
      不由自主地伸出苍白的手指,替他拭去泪水,两人再次沉浸在深深的凝望里。

      虽说邺汐此时已是赵渥的正室王妃,可是她性情恬淡,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王府的事宜,仍交给袁氏大夫人处理。说起来,赵渥的换妃,不过将凤冠移到了邺汐头上,其他的事,几乎没有改变。而换妃的收获,最令赵渥欣慰的是,邺汐肚子里正怀着他唯一的嫡子。
      大夫人袁氏,十余年来忍受着赵渥的冷遇,却仍然兢兢业业,操持着整个王府的事务。大到祭祀出征,小到日常琐事,她无不躬亲,打理得面面俱到,光鲜又服众。然而,她所有的努力也及不上邺汐的微微敛眉,赵渥不顾十几年夫妻恩情,竟执意将她推下了正位。心碎,更觉无颜面对世人。在大夫人内敛又持重的心里,她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痛苦。她不愿意怪罪那个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甚至主动退位,以结束他的为难。他看不到她的付出和牺牲,他的心里,曾经装过很多人,唯独没有她。
      大夫人退位之后,看似很平静,依然贤能宽厚,对邺汐更是尊敬又周到。众人都以为她波澜不惊,有容乃大,可是事实上,她的内心遭受了重创。她拼命克制自己的悲伤,搜刮着自己的能量,她做到了。当朝野和百姓对她一片赞声的时候,她却日渐消瘦憔悴下去。
      黄叶飘零,秋景萧索,大夫人于病榻之上,哀哀地回忆自己一生的过往。
      将门虎女,竟是大家闺秀般的兰人蕙性,父兄驰骋沙场,功高盖主,目中无人。小小年纪的大夫人却懂得劝父兄收敛。待及笄之后,皇太后爱她温婉柔顺,端庄持重,将她配予十六岁的怀王赵渥为正妃。在之后的十余年里,她倾尽了自己的一切,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喜爱,唯独走不进丈夫的心里。
      短短的不到三十年的生命里,大夫人享尽了荣华,也饮尽了寂寞。她的丈夫依然英俊挺拔,而她,却仿佛完成了使命般,让出了正位,并且慢慢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看着窗外昏暗的天色,不过午后罢了,江南的秋季竟也这般多雨。他不会来了吧?邺汐挺着大肚子,他哪还能想到来看望她呢?淅淅沥沥地,细雨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这恼人的天气!大夫人不由得沉沉地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毯子紧了紧,闭上了眼睛。
      庆儿替赵渥打伞,两人疾步而走,等到迈入大夫人的院子时,身上也不免喷湿一大片。丫环立刻递上干毛巾,并进屋告诉夫人。
      赵渥进屋的时候,大夫人正扎挣着要下榻来行礼。赵渥忙叫丫环扶她躺好,笑道:
      “本王是来看望你的,搅得你不安宁倒不好了。我给你请的那位太医昨儿来过了,今儿可觉得好些?”
      大夫人含笑微微点头,以宽慰的语气对赵渥道:
      “妾身不过烦劳过度,养养便好了,王爷不必如此挂心。”
      赵渥点头笑了笑。这时,若晋从书房来到大夫人的卧室,跪地向赵渥请安。二夫人被休之后,若晋就一直跟着大夫人生活。赵渥问了他一些念书和练武的事,若晋一一流利而答,赵渥满意地让他回房了。望着若晋的背影直到他走远,赵渥回过头来对大夫人道:
      “真辛苦你了,把孩子教得那么好。”
      大夫人不过一笑,转而问道:
      “王妃如何?”
      赵渥略皱了眉,道:
      “她整日冷冷的,不说话也不笑,又是病又是忧,她这心结不解,什么都好不了。”
      大夫人略叹了口气,担忧深深地坠在心里,却是不能说出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万一邺汐生下来的孩子同她一样,将会被世人无情地嘲笑唾弃,怀王嫡子,竟是个怪胎。
      大夫人看着赵渥因忧郁而益显深沉的脸,猛然想起他们的新婚夜,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十六岁的赵渥身量未足,却已是英气逼人。瘦削而俊俏的脸,如星光般炯炯的眸子,让她一瞬间心狂跳不止,双颊红得比胭脂更为艳丽。那一刻她决定,要一辈子爱他,陪伴他,对他好。他热情而略显青涩地占有了她。那夜,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看着他渐渐脱了稚气,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那夜热情的赵渥,却再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她仍然欣慰,能够伴在他身边十年,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得意与失意,尽收心底。她愿意默默付出,成为他背后的力量,为了一个她用一生去爱的男人,什么都是值得的。
      赵渥见大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诧异地问道:
      “怎么,本王今天有什么不对劲么?”
      大夫人回过神来,笑得无比温柔,一瞬间令赵渥觉得,她也是很美的女人。她抬头望着赵渥道:
      “妾身还记得王爷十六岁时的样子…”说着又低下头去,轻笑不语。
      赵渥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思绪倒退至十一年前,第一次揭红盖头,揭开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怎么没有皇太后说的那么漂亮?”目光炯炯地将她打量,最后勉为其难地说:“不过总算比皇兄的皇后要好看一点。”半大不小的男孩,说着青涩的话语。果然之后的八位夫人个个天姿国色,一个赛过一个,直到邺汐进入他的视线,成为美貌的巅峰。
      “王爷。”大夫人轻轻地唤他,赵渥询问地望向她。大夫人目光楚楚,似有悲戚之色,垂帘挣扎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妾身在王爷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呢?”
      赵渥低头沉默,关于她的一幕幕瞬间在他脑海中浮现。大婚之夜从新鲜到失望再到接受,年少气盛的他贪图美色,很快对她失去了兴趣,然后便开始了一个接一个地纳妾。她的胸襟和气度,她的才能和气质,他都看在眼里,欣赏、庆幸、甚至敬佩。但是这一切不足以吸引他回到她身边,他宁愿对她敬而远之。
      “子画。”赵渥低低地唤她,这是大夫人的闺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大夫人浑身一震,霎时红了眼圈,想不到在她生命的最后,竟还能听到他叫她的闺名。
      “你是本王不可缺少的女人,却是我无法爱上的女人!”
      大夫人闻言,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十年来的心结,终于在他一句话中解开。无法爱上,无法爱上,是啊,情爱之事,怎能强求呢?一瞬间心里好似明朗清晰了许多,她含泪微笑,轻声道:
      “妾身懂了,王爷亦是无奈。”
      半个月后,袁氏大夫人在一个漫天寒霜的凌晨走完了她二十六岁的生命,仙逝绝尘而去。
      皇帝下诏,以王妃之礼厚葬之。若晋、若燕、若越、若韩、若楚均以亲子之礼戴孝。王妃邺汐亲自为她写挽联:“兰人蕙性,仰百川之胸襟。音容宛在,伤横夭之莫救”。镇守在边关的袁氏族人们纷纷赶回临安奔丧,俱各悲痛不已。
      大夫人死后,若晋改由四夫人抚养,王府的事务由四夫人、七夫人共同处理。
      果然赵渥说对了,大夫人是他不可缺少的女人。自她去世后,大事小事总有不遂他心意的,也只好无奈叹息罢了。想起大夫人生前自己对她的冷淡,赵渥不禁暗暗后悔。如果不是操碎了心,受尽了寂寞,她或许不会这么大好年华就离开。
      只恐怕,大夫人袁子画去世所引发的麻烦,还不止这些。
      早在赵渥废正妃扶邺汐上位的时候,袁氏族人就对邺汐恨得咬牙切齿,将大夫人的退位视为一等耻辱。此次在大夫人的丧礼上,他们更是对邺汐投去了仇恨恶毒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
      袁氏族人几代都是猛将,而且野心勃勃,功高盖主。赵昀十分忌惮他们,却又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削了他们的兵权,于是将他们发派到边关镇守,以免威胁京畿。然而适得其反的是,多年来镇守边关使得他们对朝廷更生怨恨,恶劣的环境,艰苦的战事,令这种怨恨愈演愈烈,最后,竟发展到与蒙军勾结,心存反意。近两年来,袁家军只差找不到一个借口,点燃这根导火索。
      如今,袁氏大夫人郁郁而终,对心存司马昭之心的袁门众将来说,在悲痛之余,也看到了苦等已久的契机。赵渥是朝廷重用的武将,只要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缷下了皇帝的左膀右臂,不怕他赵昀不抱头鼠窜。大夫人的死,使他们太好找赵渥的茬了!
      于是,以大夫人的父亲袁昂和两位兄长袁子棋、袁子书为首的袁家军一回到守地,即秘密地开始策划行动。他们打算借助蒙军的力量,以赵渥和邺汐逼死大夫人为借口,先连克周边重镇,然后以勇猛之师直捣黄龙。矛头虚指赵渥,要他交出邺汐为大夫人抵命,料想赵渥那风流浪荡子定然不肯。然后便二话不说,先撂倒了赵渥,赵昀便孤掌难鸣,大势已去了。这个时候,袁氏取而代之,登九五之位,与蒙古平分天下,福泽万代。

      随着严寒的降临,邺汐临盆的日子也日渐趋近。赵渥纵使整日含笑,温言细语,也融化不了她眉间的寒霜。玲儿兴致勃勃地为即将出世的孩子赶制衣裤、披风、鞋袜、尿布之类活计。赵渥更是请了上等的裁缝,买最名贵最舒适的布料准备孩子所需的衣物。这些日子,是赵渥最感幸福的时光。为了自己与邺汐的孩子而忙碌,就算只是琐事,也令他无比兴奋。裁缝和玲儿完成的每一件作品,他都饶有兴趣地拿在手里端详半晌,傻气又甜蜜地笑。
      一个晴朗暖和的天气,赵渥起床看到窗前的椅子,突发奇想,欲将它改造成一张婴儿床。然后,他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自行拿起工具,开始拆椅子。挥汗如雨了一整天,地上殉难椅子的残肢堆成了小山。最后,一张歪歪扭扭的小床横空出世。所有人都强忍住不敢笑,邺汐被捂住嘴狂笑不止的玲儿拉到赵渥面前,正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只见赵渥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正皱眉看着手上的一张惨不忍睹的小床。邺汐一愣,顿时明白过来,笑声已先行一步。所有人都惊喜地望向邺汐,赵渥抬头愣愣地看着她的笑容,一瞬间竟感动得鼻子有些泛酸。他原本因为差劲的手艺而懊恼不已,此刻看到邺汐的笑,却觉得无比幸运。如果他的手艺精湛,做出来的东西与师傅做的没两样,邺汐是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的。那么久,那么久才终于看到了她的笑容,赵渥真想为自己喝彩。
      也许,生下这个孩子也并不是太糟的事。邺汐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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