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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傍晚的时候,鹅毛般的大雪又降临了整个会稽。

      会稽的百姓已经有些习惯了动辄而至的大雪。今岁冬日的雪,确实多了些。

      苏娆把手头刚碾好的药归置好,抬臂用袖口抹去额上的薄汗,仰头看了看天色,心中担忧。

      “阿娆,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快些回去吧。官寺方才说城中有恶贼行凶,要挨家挨户……”

      胡子花白的老医工话还未说完,苏娆已经赤着手,顶着扑面的大片大片的雪花跑了出去,只有声音渐远地穿回来。

      “先生,我先走一步了!”

      雪已经有些积了,细瘦的身子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却依旧跑得很稳。只是白茫茫的飞雪迷了视线,眼前的景色有些看不分明。

      幽深的巷子中,有青年撑伞提酒而出,洁白的衣袍与雪色融成了一团。苏姚依稀间只看到了三分翠色的伞面,便撞了上去。青年在松软的积雪中趔趄了两步,手中的东西一扔,长臂一圈,护住了撞过来的人,倒翻过来的伞像浮在雪上的荷叶,酒坛倾倒,酒洒了一地,化了泼墨般的一圈雪,酒香散在凛凛的风雪中,醺醺醉人。

      “你没事罢。”青年的语气温和,声音却如这雪般清冷通透。

      苏娆从他臂弯中脱出,认出这是近来在她家附近建了竹屋的讲习先生,只依稀记得姓江,他的小仆似乎叫他三郎。

      她看了看内容几乎流尽的酒坛,弯身捡起雪中的伞,这样一会的时间,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她掸去浮雪双手呈给青年,语气尽量诚恳:“我急着归家照看病中的阿父,改日定当上门向郎君赔罪。”

      江照白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身粗布衣裳有些旧了,却很整洁,一根简单的木簪簪住油亮的头发。他语气诚恳,一双眼直直地望过来,一点卑微的样子都没有。

      事急从权,他本也不欲同他计较,一坛酒罢了,赔罪的话也不打算放在心上,修长的手接过伞,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苏娆没有继续同他纠缠,也不管他信不信她的话。

      回到家的时候,大雪已经有了缓缓停住的意思。苏娆在门口呵了呵手,拍掉了身上的雪,一边推门一边温声喊着:“阿父,我回来了!”

      苏父近来越发昏沉,苏娆请崔先生来看,先生合眼叹息。阿父恐怕撑不过这个冬日。

      苏父年轻时是个侠客,有一身好功夫,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后来在会稽成了家,便安定下来,同妻子育有两女一子。本来一家和乐,大女更是嫁入了长安小贵之家。再后来这个家却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厄运接踵而至。先是苏母因急病去世,苏父忧劳成疾,卧病在床,之后苏郎君外出赚钱,却在徐州被流寇所杀……

      别的女郎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外出踏青,同父母撒娇,偷偷地倾慕郎君,准备议亲。苏娆的十四岁却已经开始承担一个家的重担了。

      阿父从病倒至今不过才五年多,苏娆没想到阿父的身体竟然垮的这样快。

      她心中哀痛,却不表现出来。阿兄去后,阿父的神智就有些迷糊,她出外做工总做郎君打扮,阿父便总将她当做阿兄。

      苏父今日的精神竟然尚不错,神志也是清醒的,苏娆穿着郎君的衣服,苏父依旧温煦地叫出了“阿娆”的名字。

      “今日这样早回来,崔先生那里可还好?”

      苏娆上前帮阿父靠着软枕坐起来,一壁说着:“傍晚又下了大雪,崔先生那里也没什么人,又说官寺要挨家挨户搜查行凶的恶贼,我有些担心,便回来了。阿父,家里没事吧?”

      自然是没事的。行凶恶贼不过是李郡守想出的搜查李信的托词,然李信此时早已出城了。

      “怎么,阿娆今日还饮酒了?”苏父年轻时好饮,纵然卧病多年,对酒香依旧敏感如旧。

      苏娆抬臂嗅嗅,果然有一股清冷的酒气,仿佛巷口撞到的那个郎君一般。苏娆在走神,苏父已经怀念起那些对酒高歌,快意江湖的日子。

      “……屋后那棵榕树下还有阿娆降生那年我同你阿母埋下的女儿红,阿父怕是见不到启坛的时候了吧。”

      苏娆最见不得他阿父这个样子,她家这个情况,她是没想过嫁人的,恐怕也没有人愿意娶这样一个累赘。既然阿父这样念着这坛酒,她想干脆现下就把那坛酒挖出来算了。

      可是崔先生是不准阿父饮酒的,她也不会饮,那些贵女们才有的习惯,她都是没有的。这样一坛酒,挖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缉拿凶犯的事无疾而终,毕竟这个人究竟是不存在的。会稽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雪。苏娆依旧每日去崔先生那里做帮工,不下雪的时候也会到山上去采药。这一日,苏娆还在后面碾药,崔先生提着药箱进来,看了她一眼,道:“阿娆随我来吧。”

      崔先生出诊很少带小仆,药箱等物都是亲自携着,但是他叫上苏娆,她就知道,一定又是郡守夫人发病了。

      到了李家,自有婢女来引路。不过这条路其实崔先生同苏姚都很熟悉了。

      郡守夫人屋子前,早有子侄们候在门外。苏姚抬头看了看,也称得上熟面孔了,郡守夫人的小女儿哭得双眼通红,旁边一个更小的郎君尚有些懵懂,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郎君看上去比较镇定,看到苏娆望过来时,甚至很浅的点头,像在打招呼。苏娆知道他是李家的三郎,也是李家这一代小辈郎君中最出色的一个。

      三郎。脑中跳出这么一个词,她所知道的另一个三郎,似乎很不一样。

      挥去脑中不合时宜的联想,苏娆听到那边婢女在同崔先生讲着郡守夫人的情况。

      郡守夫人的长女夭折,长子幼时走失,后幼子又夭折了,其后走失的李二郎就成了夫人的心病,人也变得精神恍惚。苏娆是知道的,就像她阿父一样。她心里是真心的祈祷郡守夫人能好起来的。

      这一次发病的诱因,竟然是一只碧眼的白猫。

      郡守夫人是心病进而拖垮了身子,只凭医术,能做的并不多了。崔先生做了能做的,又交代了夫人这个病情,好与不好都在一念之间,尽量不要再用欺骗的法子蒙混她了,否则一旦败露,恐怕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稻草了。

      这边事了,另有一侍女说她家翁主摔了腿,请崔先生过去。

      来了李家这么多次了,苏娆也是头一次听说,李府上还有一个翁主。

      豆蔻年纪的小姑娘,似乎是疼的晕了过去,精致的小脸幼白莹润,双眼紧闭,长长的羽睫还挂着泪珠,一张小巧的樱唇已经失了血色,楚楚可怜。

      崔先生给她接骨,苏娆垂首立在一旁。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精致的小娘子,当真我见犹怜,叫人垂爱。翁主啊,那么遥远的身份,也不知为什么会跑到会稽这样的小地方来,若非这样的机缘巧合,这样高贵的小娘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同她苏娆有什么交集。

      对,就像江三郎一样。江三郎一看就是个贵人,她也不知道怎么还有这样奇怪的贵人郎君,同他们这种底层的人住在一起,教这些白丁们识字读书。从江三郎第一天结庐授书的时候,苏娆就知道。她少时也同阿兄识过字后来阿父卧病,她家也没有那些闲钱容她做这些奢侈的事情了。

      读书写字啊,她怎么会不心动呢,但是她没办法,她有阿父要照顾,白日都要在崔先生那里帮工,回去的时候,讲学已经结束了。她知道江三郎,却又不敢靠近他的竹屋,她害怕勾起心里的心魔。

      从李府出来的时候,照例给了丰厚的赏钱。崔先生怜惜她家的境况,故而每次来李府都带上她。

      晚上照顾阿父睡下,苏娆站在屋后那棵大榕树下,手中拿着一把小铁铲,久久的静立无声。

      会稽又下了几场雪,不止会稽,整个南边都飘雪不止,雪患的危机就像悬在百姓头上的一把利刃。苏娆心里思量着最坏的情况,三更才过就起身上山,准备储备些野菜粮食,归来的时候,天光熹微,路过江三郎的竹屋时,里面居然有对话的声音。距离讲学的时间还早,苏娆意外这位贵族郎君居然起得这样早,鬼使神差地靠近了几步。

      她听到江照白清冷的声音:“……贵族情形皆是如此。把持朝政,寒门子弟入门无望。千百年的上层社会,进出往来之人,皆是名门望族。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朝中官吏,也尽是名门子弟。时日已久,龌龊丛生。像是一个蛀虫,已经从底子上开始摧毁这个国家……他们要么无动于衷,仍在日日享乐;要么拆东墙补西墙,解决不了问题根本。长此以往……”

      她尚未来得及震惊,已有另一个郎君的声音随意地接过话去,“长此以往,楚国必亡。非亡于蛮寇之手,而是亡于国内。楚国上下,君不君,臣不臣。皇帝忙着炼丹,大臣们忙着自己的家务事。而影响国运的大事,因层层懈怠,反被推后。端看与蛮人的战事,多年来,大楚一直被压着打。上面的人却除了加大赋税兵役,没有采取过任何有效措施。大家都想着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有的人,连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都租了出去,懒得管。”

      对话还在进行,苏娆脑子里嗡嗡的。她捂着嘴,知道应该在被发现前赶紧离开,可她忍不住,悄悄地探头向里面看挺拔如松柏的青年背对着他而坐,脊背瘦削而挺直,他的对面却是一个坐姿很随意的少年郎君,而两人一旁,坐着李府上那位貌若天仙的翁主。

      苏娆探头的时候,那位少年若有似无地朝她望过来一眼,只不过一眼,叫苏娆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少年的阴狠与戾气暴露无遗。

      苏娆吓得下意识下后退了两步,收回探出的头,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匆匆离开了竹屋。

      她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仇恨。

      李信。

      会稽怎么会有人不认识李信。他一个小混混,叫官寺都对他忌惮三分。

      可是她看到她就会想到郑山王,他们都是一类的人,就是他们这种人,杀死了他阿兄!匪寇的恨意早已盖过了她听到江三郎口中说出的大逆不道的话的震惊,甚至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大楚已经叫蛀虫毁透了,匪寇草菅人命,却连管都没人管……

      她心中烦乱,帮工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模样叫崔先生颇为担心,崔先生膝下无子女,对苏娆的关照不免有几分如对自家儿女般的心情。

      “阿娆,今日无事,也快过年了,你便早些回去多陪陪你阿父吧。”

      苏娆赧然,道了歉却也从善如流,她这个样子,确实没法静心下来。这里是医馆,出了错都事关人命,她不愿怠慢也不敢。

      路过江三郎的竹庐时,她目不斜视,有些心虚地快步过去,却被一把淡淡的声音叫住了。

      “这位小郎,留步。”

      苏娆一开始也没以为是在叫她,不过四下当真没有别人了。她停住脚步,脊背僵硬,也不转身地站在那里,声音的不平稳却透露出她心里的波动。

      “先生,何事?”

      “郎君早间找我有事?”

      他这样一问,苏娆就知道她晨间偷听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她心里一时间各种念头翻涌上来,想得最多的就是李信也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被她听到了,所以想要借刀杀人吗?可江三郎问的坦荡,似一点也不在意他那些话被偷听了去,又叫她心里茫然。

      她转过身,郎君一身雪白的袍子,手执一卷竹简,松柏般立在那里,眼神温和又疏离,沉静地等着她的话。

      也说不清为什么,看着他深潭般的眼,苏娆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在心中踟蹰几分,声音发涩,却是不答反问:“先生,大楚,还有救吗?”

      江三郎低头看着这个个头不及他肩膀的小郎君,早间阿信临走前说有个这模样的小郎躲在外面偷窥,也没说别的,他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恐怕是前几次下雪那天撞翻他酒坛的那个小郎君。他来偷窥。可能真的是来登门道歉的。他不介意叫人听去那些话,反而有些担心叫听去的他惶恐,索性今日无事,授课结束后,干脆等在竹庐前,没想到居然真的等到了。

      “有的。一定有的。”

      青年没有再看他,抬头看向长安的方向,目光变得悠远,再低头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漆黑的发顶,小郎君的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竹简,掩饰不住的热切。

      “你想读书?”这样的眼神,甚至用不着多么敏锐的洞察力,这种熟悉的渴望,江三郎也在这些日子感受到了许多。

      小郎君闻言用力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却又飞快地摇着头。

      江三郎给了她一个诧异的眼神,她解释道:“我白日要做工,家中还有卧病的阿父要照顾,并没有时间来听先生教诲,不如假装自己没有这样的愿望。”

      又有零星的雪片飘落,天才放晴没有多久,这样的天气,透着不祥。

      江照白心中一动,温声说道:“傍晚时分,我有一个时辰的空闲,你家可在附近?”

      苏娆一愣,过了片刻才领悟他说了什么,眸光中瞬间迸发出焰火般的光芒,言语中是完全掩饰不住的欣喜:“多谢先生!”

      “一些微薄之力罢了,当不得先生二字,你还是也叫我三郎罢。”

      近来整个会稽城都在找一只叫雪团儿的碧眼白猫。苏娆知道是在为郡守夫人找,有时看到了白猫的影子她也会多留意一些。只是在几次都碰到了李信以后,她就不愿管这事了,只专心地做工,下工后给阿父做了饭,然后去竹屋找江三郎念书。

      整日游手好闲,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他倒做的上心。苏娆越发看不上李信和他的一帮兄弟。

      只是她没想到,在竹屋这里李信也阴魂不散,而且江三郎对他和颜悦色,两个人到了兄弟相称的地步。他们讨论事情也不避着她,有的她听得懂,有的只是一知半解。她心中有点惊讶李信的见识,却也固执的不肯对他改观。她不好对别人的交友情况指手画脚,只是每次看向李信的眼神都复杂难言。

      江三郎见了几次,以为她只是不喜这些游手好闲的街头地痞,却也见过她接济街头的乞丐,但他性情有些冷心冷肺,对个中理由并不太好奇,见两人并不曾真的起什么龌龊,李信也没把她放在心上,遂也不去管。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飞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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