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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五月激流 ...

  •   五月三日的上午,列车徐徐开进京城前门车站,望着缓缓闪过的长长月台,焦虑疲惫之极的我,黯然闭上眼帘。前次到此地是为振中,等到的是他的噩耗,谁曾想还未过百日,又因父亲,再次看到这熟悉的站台。
      那日,蓝鹏飞请我过去,是告知父亲因患脑溢血病危,特准让我回京探望,并派胡妈和小唐陪护。同时让振兴一同前来,说是政府可能有变,让他就近盯着,而且我家现在缺人,有事也可帮着照应。
      火车停稳后,包厢传来敲门声,胡妈应声去开门,后面没了动静。睁眼回望,梦泽翩然的身影印入眼帘。我怔愣片刻,蓦地,像是个迷失的孩子,不顾一切飞身扑了过去,想要从熟悉的气息里吸取点力量。
      梦泽的明眸里盛满了温柔,他回搂着我,轻声安慰道:“韵洋,伯父虽没有脱离危险,但也没有恶化。韵洋,不要怕,嗯!咱们韵洋也是名人了,又是办慈善,又是办义学,别一回京就让人看笑话。”
      低柔的磁音,放松掉沿路绷紧的神经,回过神察觉自己失当的举止,忙红着脸站直身体,梦泽唇间露出一弯雪白。与此同时,咚咚的军靴声来到门口,一旁微楞的胡妈,忙尴尬地向面色冰冷的振兴行礼,梦泽回身礼貌地向振兴问过好,大方扶着我,穿过排满卫兵的走道,缓步下车。
      到了车站大门口,浩浩荡荡的队伍分成两路,振兴率着卫兵回蓝公馆,小唐和胡妈则与我同行。车上,梦泽细述起父亲发病经过。几天前,巴黎和会拟订的凡尔赛和约,关於山东问题条款时,欲将德国在山东权益让与日本。中国谈判代表外交总长,将此事电告北京政府,并称如不签约,则对撤废领事裁判权、取消庚子赔款、关税自主及赔偿损失等等有所不利,政府外交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不签约。第二天,上次代独裁总统签约的卢老爷,出面代表政府督促代表团接受条约,父亲一气之下,得了脑溢血。
      梦泽眉宇坚定,有力说道:“韵洋,这次的条约,我们决不能答应,也决不能等闲视之。如果我们接受了这种耻辱,我们就是国家、民族的历史罪人,我们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等会,我还要赶到学校召集会议,黎先生也同意组织同学们提出抗议。这段时间,我可能会比较忙。韵洋,照顾好自己,要坚强不气馁,无论是对国家、伯父,还是对你自己,都要有这种态度和勇气,知道吗?”
      望着梦泽溢满关切的明眸,我百感交集咬唇点点头,轻声回道:“梦泽哥,放心,你也要保重,不要硬碰,注意安全。”
      到了父亲的病房前,梦泽停住脚,眼眸噙满鼓励深深望着我,修指紧紧握住我的手,片刻后打开房门,毅然放手离去。我悄悄走到病床边,见父亲紧闭着双目,脸色苍白,心中一阵大恸,素来健康强壮的父亲,何曾跟疾病挂过勾。
      我强忍着泪水,向一旁的看护轻声询问情况。得知父亲病情已趋于稳定,右侧的手脚不能活动,人暂时还不能说话。护理特别提醒我,父亲需要安静舒适的环境,这两周内,应尽量减少探望,保持平和稳定的情绪,避免各种不良情绪影响。
      揪紧的心松弛了些,复又记挂起家中的母亲,据梦泽说,母亲现在也躺在床上,向看护道了谢,同胡妈和小唐返回家中。
      进了家门,小唐胡妈随着顾管家安置住处,我独自一人沿着游廊来到母亲的房中。房间里,又飘浮着浓郁的药味。父母亲结缡三十载,深情厚意,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今父亲病重,母亲焉能不受打击。
      我走到床前坐下,牵起母亲的手。母亲睁开双眼,轻声道:“来了?”
      我点头小声回说:“来了,已经看过父亲了。”
      母亲红了眼圈,我轻轻抚着母亲的手,低声絮语道:“父亲这官也别做了,里外受气,咱家也不缺那些名利。大哥在上海做的还不错,您们二老也到颐养天年的年纪,要是身体大好了嫌闷,学着安伯父出去转转,到二姐那瞧瞧也不错。”
      母亲轻叹一声,“娘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真的南下,见你就不容易了。你现在这样儿,再没个娘家人撑着,娘不放心呀。”
      我含笑道:“谁能欺负到您女儿头上,娘不是说,个个都似欠了我的债,娘只管放宽心,顾着自己要紧。”
      母亲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我,说道:“儿呀,娘知道你比你大姐强,可你在蓝家的路,也不好走啊。这几日,家里也多亏梦泽那孩子,跑前跑后的。这样的一个实心人难得找,现在说这种话,虽说对不起振中,但你也别死犟着,不转弯。”
      我淡然一笑,“母亲,我知道,您别担心我。”
      母亲放开我的手,无奈叹道:“当日要你忘了梦泽,你不肯。现在可以在一起了,你还是不肯,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孩子。娘知道,你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随你吧。只是苦了你,也苦了梦泽。”
      我的嘴中噙满苦涩,满腹的话,却不知如何回说。母女两人互视着,眼底都积满了思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索性闭上眼假寐,我黯然起身离开。
      站在游廊上,遥望东北角盛开的两株丁香花树,那还是当年,自己羡慕黎家院中的似锦繁花,亲手栽种的。如今,花树早已枝繁叶茂,而自己满怀憧憬想要悉心培植的爱情,却是枝零叶落。都是自己经手,结果竟是这样的大相径庭。
      “大少奶奶,快回屋歇歇吧,自个身子骨要紧哪。”胡妈过来搀住我,关切说道。
      “都安置好啦?”
      “好啦,大少奶奶府里的人,都热心厚道着呢,跟咱府里真个不同,这也难怪会出个大少奶奶这样性子的人。”
      进房间坐下,胡妈打过水帮我净了脸,搭回毛巾,看了看我,咧嘴笑道:“以前总以为咱家的大少爷是拔尖的,今儿才知道,这世上真的一山还有一山高。竟然都把我这个老婆子都给看愣了去。也不知道那位安少爷多了点啥?就是觉着跟咱不一样,真是稀奇。这以前啊,我还在心里怨过大少奶奶,不懂得珍惜,今儿才算明白过来,这样子的人,怎能忘得了?”
      平日口齿伶俐的我,今日竟连番被话难住。胡妈见我不吭声,马上拍拍自己的嘴,赔起不是,“瞧,今儿真是昏了头,大少奶奶您先歇着,我去厨房看看,您的补品熬好了没。”
      瞧着一溜烟消失掉的胡妈,暗叹着回到里间,就听见院里嚷嚷声,心里一惊,怕因方才的谈话,勾起母亲的旧疾。赶到屋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蹬蹬跑了进来,是一年多没见面的浩天。三岁多的浩天,没了以前的奶味,精神气十足。他跑到我的面前,立定身形,瞅了我一下,行礼道:“三姑姑好!”
      我松了口气,弯腰揪揪小脸蛋,笑道:“天天也懂得讲礼性了,真的长大了。”
      浩天忽闪着晶亮的眼眸,露出几颗小白牙,回笑说:“那当然,我现在当哥哥了,妈妈说妹妹长得像二姑姑。”
      浩天小模样,似乎还带点小遗憾。我失笑拍拍小脑袋,“天天知不知道,你二姑姑长得可美了,妹妹像二姑姑是她的福气,你爸爸和妈妈呢?见过奶奶了吗?”
      浩天扬着小脸,牵起我的手,口齿清晰地回道:“妈妈和妹妹留在上海,爸爸已经去见奶奶了。我是特来知会姑姑的,这就一起去吧。”
      重回母亲内室,远祺坐在母亲床头前的椅子上,和母亲说着父亲的病情。远祺律师楼的生意,在倪家和大伯家的关照下,做得风生水起,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出一派功成名就的气势,举止老成练达了许多。
      远祺见我和浩天手牵手,笑道:“小妹,你的那些光辉事迹,浩天可是如数家珍,上次回来没带他,还生了一场闷气,这次说什么也要跟来。你大嫂都说,干脆送你做儿子得了。”
      母亲接过话头,说:“那这次回来,浩天好好陪陪你姑姑。我看韵洋啊,也就对着浩天笑得是真开心。韵洋,你哥也说了,想接爹娘去上海,娘答应了,你父亲应该也看破了。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再见,娘想留你在家多住几日,你跟你的公公告个假,看能不能过一个月再回去,至少也呆上半个月,让你爹也开心点。”
      我点头回道:“那我这就给振兴打个电话,蓝府里有电台,联系方便点。”
      远祺跟着起身,“母亲,儿子跟浩天这就去医院看望父亲大人,儿子、女儿都回来了,您也放下心,好好歇着。”
      同远祺走出卧室,远祺关切地问道:“小妹,你就预备着这么守下去?”
      现在唯一能说点知心话的,大概就是远祺了。我看看远祺,红了眼圈,涩涩回道:“大哥,现在我无路可选啊。”
      远祺歉然道:“要是当初在上海拦住梦泽就好了。都怪大哥立场不坚,没想害了你。”
      我低声回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命该如此。”
      远祺正色道:“小妹也别灰心,先把孩子生下来。过几年,心结自然会消减掉,我寻空跟梦泽谈谈,让他给你时间。”
      我幽幽长叹一声,“大哥,振中哥的事,我穷极一生也是清洗不净了。梦泽哥喜欢的,是以前的那个我。现在的我,只徒留一张相似的躯壳,内里,已是一团败絮。这样的我实在配不上他。而且,时间越长,两人之间的距离会越大,物是人非,怎样子看都是一场悲剧。大哥还是劝他放手,今生只能做朋友了。”
      远祺拍拍我的肩,劝道:“小妹,梦泽说你只会鼓励别人,真的一点没错。你看陈小姐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不也好好的?还有,你的灵魂还是你的,能变到哪里去?你搞慈善办义学,难道是别人打着你旗号搞的?你现在缺的,是时间的沉淀,不要轻易否定了梦泽。大哥去看父亲了,相信大哥的话,嗯。”
      望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回味着远祺的话。时间,这是我劝慰别人惯用的词汇,可是,即使时间能治愈伤口,还是会留下难以抹去的疤痕。抛却心中的障碍,比起背负障碍,要难得多。人都是旁观者清,但并不意味,当局者都迷。而是,知道和做到,实有天壤之别。
      罢了,就让时间说话吧。

      第二日,天空阴沉,见不到日头。下午午睡过后,我穿着略微宽松白色的衣裙,带着浩天去黎家看望干爹干娘。因原本身材细挑,虽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粗看并不显形。
      汽车开到黎家门口,门前聚集了几个学生,里面有张半熟的面孔,是一年未见的映飞,听说他考上了京大。见他们焦虑的神色,忽记起梦泽说要组织抗议,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忙牵着浩天下车,映飞认出我,大步过来,激愤地说道:“苏小姐,梦泽哥被抓了,黎校长现在去交涉去了。”
      我攥紧浩天的手,不可置信地问道:“梦泽哥被谁抓了?为什么?”
      映飞连忙解释,“那些军警抓了几十个学生代表。因为我们有个同学,放火烧了卢家的宅子。”
      这下我更惊诧了,“卢家?为什么要烧卢家,卢家的家人有没事?”
      映飞摇摇头,又激动地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番。“昨天梦泽哥召集举行了学生大会,联络了十三所学校,定在今天,到天安门前游行抗议。政府派了好多的军警,想要阻挠我们,我们冲破了封锁,汇集到天安门,后来到使馆区,想要与英意美法四国公使约谈,可是只有美国使馆,接受了我们的陈词,其它几国都拒绝接受。大家群起激昂,开始大游行。这个条约,是以前卢副总理签定了,所以队伍就游到卢家,偏巧卢副总理不在家,有同学义愤之下,放火烧了卢宅,后来军警赶来镇压,抓了三十几名同学,我们几个跑来报信,黎校长找政府交涉去了。”
      我稳住紧张紊乱的心绪,让映飞他们进屋,映飞说:“校长也要我们在客厅里等消息,可这时候哪里坐得住?”
      我一边担心着梦泽,一边又担心着慕书慕彦,忧心忡忡,转到正屋的廊道,黎太太已站在堂屋前等着我。黎太太止住我行礼,摸摸浩天的头,慈爱说道:“咱们娘俩,讲什么客套。韵洋,你干爹说了,不用太担心梦泽,只是不知要关多久。你干爹联合了其它几所学校的校长斡旋。听说卢家没有人员伤亡,他们回天津老宅去了,放心好了。”
      闻言,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焦急的大脑安定下来,想到梦泽作为带头闹事的,在牢里恐难逃皮肉之苦,担心变成揪心。我快速搜寻起可以相帮的人名,父亲重病瘫在床上,蓝家移师回关外,在京的只有振兴,他刚参与蓝家事务,恐没多少情面,他未必会为梦泽出面,说不定又白捞些冷嘲热讽。失望中忽地想到靖义,如今驻京的部队,是由靖义负责的杨家军队。虽说与他一直势同水火,但还有份交情,如果他能出面,应该会好办许多。一念后,我摇头否定掉,暗嘲自己病急乱投医,如果是其他人兴许还成,去为梦泽求情实在不妥。为今之计,只有耐下性子,等待黎先生的消息 。
      直到晚饭时间,黎先生才面色疲惫返回家,说是事情有些眉目,政府答应,会人道地对待被捕的学生,他已经授意学生,继续罢课施压。

      一夜辗转忐忑,真个是,谁道闲情抛弃旧,不思量自难忘。始知想忘掉梦泽,终是自欺欺人。直到第二天的下午,黎先生亲自打电话,告知政府同意放人,方才松了口气。思念的闸口一经打开,奔涌喧嚣,难以控制,向母亲告了假,坐车来到看守所。此处早已被学生们围得水泻不通,小吴将车停到路边,陪我坐在车上静等。
      过了一会儿,人群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大家都拼命往前涌去,我身不由己走下汽车,顺着人流往前走去。口号声此起彼伏,忽见梦泽的身影矗立在人群之中,他站在一个用两只木箱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拿着话筒发表起激情洋溢的演说。一夜的牢狱之灾,无损他的斗志和精神,依旧意气风发,神采奕奕。
      梦泽讲完,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喝彩和掌声。咏梅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梦泽的身侧,她一手拉着梦泽,一手接过话筒,做着动员和号召,梦泽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咏梅。
      我的手脚霎时冰凉,呼吸变得困难,低头拼命往人群外钻去。可眼前尽是晃动的人影,不知缝隙在哪,崩裂的心不停地狂呼,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来,不该到不属于我的地方来,那么,请让我悄悄地离开吧。人群突然波动起来,就在我要摔倒刹那,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同时耳畔钻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轻唤。
      我定定神,暗地咬牙站直身体,温和地转望梦泽,说:“梦泽哥,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打扰你了。”
      梦泽松开手,目光直视我的眼睛,轻声道:“韵洋,照顾好自己,我说过的话永无更改。”
      我冲梦泽笑笑,转身从大家闪开的缝隙中快步走回车上,对小吴说完走字,闭上眼睛。过了半分钟,不见汽车发动声,睁眼的同时,车门被人打开,进来的是梦泽。他拉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韵洋,你来看我,我很高兴。韵洋,请不要退回去,不要又把我扔回到雪原之中。”
      梦泽总怕我曲解逃避,爱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从不给我发挥的余地。我微笑道:“我知道了,梦泽哥。大家都在等着呢,别让我成了大家的公敌,正事要紧,现在全国都在关注着这件事,要做就要做好,我父亲也不白病一场。”
      梦泽的双眸,牢牢看了我半分钟,渐渐燃起两簇炙热的火焰,轻轻捧着我的脸庞,深情低语道:“韵洋,我爱你!等我。”
      说罢,修指拉起我的右手,搁到他的心口,双掌包紧用力摁摁,郑重的神色好似在进行某种仪式。停顿片刻,他快速转身下车,少时,消失在喧腾的人海之中。
      我阖上濡湿的眼睛,无力靠到椅背。从未想到,头次听梦泽郑重其事说出这三个字,竟是在这样的处境。梦泽素来大方,但爱字很少说出口,还曾遗憾,此生恐难以从梦泽嘴中听到这句浅白的恋爱话语。现猝不及防钻进耳里,没有期盼的甜蜜,只有深深的惘然……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和位置。梦泽身边的那个位置,已经不再属于我,梦泽需要的,是能和他并肩迎接风雨之人,咏梅,正是那种类型的女子,而我,背负的太多,多到跟不上他的步伐。
      梦泽,我也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除了一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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