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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尺水丈波 ...

  •   凡人虽没未卜先知的能力,可后事有时会被一句玩笑话给说中。当日梦波在祠堂跪罚,染上了风寒,他虽有些纨绔习性,良知并未泯灭,因心中有愧,性情又软弱,病病歪歪拖了一个月,竟真的撒手人世。
      今天是梦波大殓的日子,我带着浩天去安府祭拜。怀中的浩天身着小功丧服,拉着我的辫梢,缠着我给他讲故事。这几日天不亮,雁遥和远祺就赶到安家帮着料理丧仪,母亲身子不大好,浩天不喜欢丫头婆子的照料,对我反是异常亲近,所幸学校放了寒假,我便身兼母职代为照顾浩天。
      汽车停在安府门前,宅门前横挂着长长的白绸,悬着四盏白纸灯笼,大开的宅门前站着两排披麻带孝的家仆,看见我们下车,赶紧啼哭着迎上来,递给我一条白粗布带缠头和一块麻布披肩。进到大门,迎面竖着一面大鼓,旁边站着的仆人连击了两下,里面迎出几个身着孝服的安家族人,嚎啕着把我们引到设置灵堂的院子。院中搭设的灵棚,用数层席箔里外包严,宏伟壮丽,望之,哀戚之情油然而生。
      浩天稀奇地的看着不同常日的布置,不停地问这问那,把我事先的叮嘱全给忘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果,塞到浩天的嘴中,浩天露出白白的小乳牙,甜甜对我笑笑,笑容像极了梦泽。我忍不住掐掐小脸,亲了一口,浩天小手拍打着我的肩头,咯咯地笑着躲闪。我怕呛着浩天,抱起他轻拍着,重新叮嘱起到灵堂的规矩。浩天听后,小脸郑重地点点,溜身下地,小大人似的牵着我的手,一声不吭、面色严肃地迈着小短腿,打头朝院里走去。
      走近灵堂,远祺头系白条,一身素服站在门口,神情肃穆地招呼吊唁宾客,接受奠仪。我把奠仪交给远祺,他给我和浩天各递一炷香,让我们进里祭拜。灵堂不大,屋侧跪着陪祭的安氏亲友,身着大功孝服的梦泽,满脸哀戚跪在前排,他的身边,是梦波两个着斩衰孝衣的年幼子女,看到此景,伤感之情再起,湿了眼眶。
      缓步来到灵前的供桌,桌子悬挂白桌衣,上面摆着供品、香炉、蜡台和长明灯。围绕着层层叠叠白绸帐曼的墙壁,挂着一幅梦波的巨幅照片。睹像思人,心中更是悲切,落泪哭出声来,身边的浩天也随着放声大哭,惹得一旁陪祭的安家亲友,哭声大恸。
      拜祭完出得灵堂,蹲下给浩天擦拭泪痕,有下人过来,说是安太太请我们过去。安太太近日一直对外称病,不见外客。进屋瞧见安太太头戴紫貂皮覆额,身着石青色狐皮褂,黑色湖绸褶裙,歪在铺着羽绒锦垫的矮榻上,一个丫头给她捶着腰腿。
      安太太见我们进来,坐起身让丫头沏了茶出去,将浩天搂在怀中笑着说:“现在只有见着你们俩,这心才能舒坦点,真恨不能天天能瞧见你们。”
      我陪笑着说:“那是因为我们隔着远,没让伯母闹心,要天天见了,还不现了原形。”
      安太太揉捏着浩天的小手,疼爱地亲亲,“那我到真想看看,我的小浩天是什么变的。”
      我顺口将方才浩天的表现讲述了一番,安太太心痛对浩天说道:“我的儿,真是难为你了,你是怎么哭出来的?”
      浩天从安太太怀里挣出来,靠着我说:“我看到姑姑难过,我也难过。”
      安太太听后,失笑道:“这孩子长得随舅,这心眼儿也随他舅。得,浩天以后就找个跟你姑姑一样的媳妇儿。”
      浩天认真地点点头,安太太摸着浩天的额顶,笑眯了眼,说:“这孩子心眼透亮的,什么都明白,可真真让人疼。这些日子,他爸妈都在这边忙乎,真是辛苦你这做姑姑的了。”
      我拿起小桌上的饼子,掰了一小块喂给浩天吃了,再给他喝了口水,回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帮着大嫂他们分点忧是应该的。方才瞧见梦波大哥的两个孩子,让人看着都心酸,伯母也多疼疼他们。”
      安太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搁下,拿帕子拭拭嘴边,长叹一声道:“我这心里话,也只有对你说。这些年一直随着你安伯父在外面,多年没跟他们打交道。回来突然冒出那么一大家子,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还有那个陈姨娘,表面上不吭不响,装可怜博同情,心里的小九九那个多,嗐,那滋味儿,还真的不好受。偏他们还想把主意打到梦泽身上,亏得梦泽没上那个当。前几日,那几个狗咬狗的,一个说不想当寡妇,一个骂忘恩负义,闹得那个响,想想都后怕。现在梦波这一去,我也没那个计较的心了,都是女人,何苦呢?好孩子,我听你的话,多用点心,照看好那几个小的。”
      我低头暗叹一回,梦波病重后,陈姨娘央求映霞冲喜嫁给梦波,好安梦波的心,兴许能有活转的机会,却被映霞一口拒绝,姑侄当场闹崩,映霞搬回家住。有时候,事情不能说谁对谁错,立场不同,结果自然不同。
      正说着话,丫头子在外禀报道:“太太,老爷请您去堂屋,说是有要事相商。还说,请苏小姐一起过去。”
      扶着安太太进了堂屋,里面坐着阴郁的安老爷,羞急的映霞大嫂,气氛有些怪异。将安太太送到上座坐定,瞥见几日不见的安先生,苍老了好多,脸上刻满了白发送黑发的丧子之痛。
      没多时,陈姨娘脚步虚浮地被小丫头搀着进来,落座后,安先生让映霞大嫂把事说一遍,方知是映霞怀有身孕。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安太太听闻情况,默不作声,陈姨娘一旁忍不住哭喊骂道:“我的儿子都没了,还要那个孽障做甚么?当日怎么求她的?她的事,我是再也不会管了。”
      安先生皱着眉,喝止住陈姨娘的吵闹,转头征求我的意见。安先生的相询,我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样的事儿,由不到晚辈做主,更轮不到我这外人说话,可见安先生认真严肃的神情,事情又牵扯到映霞,我没推辞,思索片刻,道:“其实这事还得看映霞姐的意思,如果她肯把孩子生下来,家里还是应该先给她一个名分,至于以后愿不愿意守下去,看映霞姐自己。如果映霞姐不愿生,也不愿把事情弄大,咱们应该尊重她,不要逼迫她,给她好的照顾。”
      安先生点点头,复又转问安太太:“夫人意下如何?”
      安太太回道:“老爷作主就是了。”
      安先生对映霞的嫂子说:“苏小姐的意思,想必你也听明白了,老夫也不多说了。你回去同映霞商量下,选择好就回个话,咱安家不会不管的,她要原意回来随时欢迎。”
      映霞嫂子千恩万谢离开,安先生坐在椅子上,呆愣了片刻,长长叹息一声,用手杖在地上敲了几下,咒骂了两句孽子,滴下泪来。
      陈姨娘随着低声哭泣,安太太没有往日的不耐烦,唤丫头取来热毛巾,递给安先生和陈姨娘,陈姨娘愣愣看着毛巾没敢接,安太太和善说道:“同妹妹也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姐妹,还讲什么客气?放宽心,韵洋今儿还劝我,好好照看梦波的那两个孩子,儿子没了,还有孙子等着你照顾呢。”
      安先生净了脸,见陈姨娘握住安太太的手,相对着一同抹着眼泪,咳嗽两声,“韵洋还在这儿呢,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忙含笑着对安先生说:“韵洋还记得,伯父曾赞过竹林七贤,两位伯母想哭就哭吧,洗尽心中郁气,又有何不可,权当做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琴音,或是两只黄鹂鸣翠柳的啁啾,家和万事兴嘛。”
      安先生生性豁达洒脱,听闻此言,呵呵大笑道:“韵洋,伯父这又是何音?”
      我微笑答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堂屋一扫方才的沉闷,哭声和笑声混合着,奇特而又温馨。

      第二日,心里放心不下映霞,将浩天交给母亲照顾,一早坐车前往城南的陈家。城南的街道,破败泥泞,一群泥孩拿着雪团在街边头打着雪仗,司机小吴不停摁响车喇叭。联想到映霞,生和不生,这样的抉择,不啻为一场艰难的战斗,与外界作战,与天性作战,不知映霞可否考虑好了。
      汽车驶到陈家所在的胡同口,里面非常狭窄且人来人往,小吴停下车,帮我拎着礼物,按照从安家问来的地址,寻到陈家的院子前。
      陈家是一座一重进的独立四合院,走到道士帽式的街门前,小吴用力拍拍大门,过了一小会,里面响起一个爽朗的应门声,随后咯吱一声大门打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面前,浓眉大眼,健壮利落,与映霞有七八分相似。
      我礼貌地向他点头问好,自报了姓名,那个男孩子好奇地打量了我一下,忽地笑道:“久仰大名,我是陈映霞的弟弟,陈映飞,快请进。”
      小吴把礼物交给映飞,回去守车,我随映飞进了街门,正面为院东房的南墙,墙上画着影壁。我轻声询问映霞情况,映飞浓眉微锁,回道:“大家还在里面吵着,他们也不要我掺和,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随口问了他家的人口情况,得知他家兄妹三人,父亲去世,母亲尚在,家里现是大哥当家。
      沿着小道左拐,便进到院子里。陈家收拾得挺干净,院中栽有一棵石榴树,长条砖墁的十字甬路通到四面各房屋,北房有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映飞主动介绍说:“大哥一家住在北房,我和娘住在东厢房,西厢房被大哥当作仓库,堆的都是店里的货物,姐这次回来跟娘挤在一间屋里。”
      还没到东厢房的门口,就听见映霞大嫂的叫骂声,映飞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颇有些无奈说道:“我嫂子脾气直,家里都靠她在打点,苏小姐不要见怪。”
      我含笑说:“放心,要知道我们苏家最不缺扛刀带枪的粗人,你嫂子到底还是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
      映飞看看我,面容放松朗声笑了起来。东厢房的中间房门,吱溜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映霞大嫂叉着腰摆起脸色,看见是我,马上笑脸迎人地喊道:“哎呦,苏小姐,真是稀客,您看映飞这孩子,也不知道赶紧进来知会一声,好让咱们出去迎您,快请进。唉,咱这屋子又小又破的,苏小姐您将就将就。”
      走进起居室,里面布置十分简单,一张八仙桌,四把长条椅,映飞将礼物放到桌上。映霞大嫂瞧了一眼,端着一把椅子用袖子擦拭了两下,放到我跟前,“苏小姐您也太讲礼性了,上门就够给咱们面子了,还带这么多的东西,昨儿还多亏了苏小姐替咱们说话,可那死丫头还不领情,真是叫人烦心。”
      我礼貌地回道:“快过年了,在正明斋买了几样糕点,给老人孩子尝尝,还有给映霞姐带了点补身子的药材。大家都是亲戚,相互帮衬帮衬是应该的,我可以进去瞧瞧映霞姐吗?”
      映霞大嫂热络地客套一番后,领我进了靠北的里屋,屋里一个年约四五十岁,满脸皱纹憨厚的妇女正帮着映霞梳洗,见我进来,忙端把椅子请我坐下,不等我打招呼,端着盆子低头急急出了房间。
      映霞眼睛泛着血丝,红肿的象个小桃儿,鼻音甚重地解释道:“我妈一向怕见生人,我哥的性子随了我妈,被他媳妇吃得死死的,整天在家吆五喝六,耳朵根子都难得清静一回。”
      我解开斗篷,挂到衣架上,扫看一圈狭小简陋的室内,随口问道:“那为什么不搬回安家?”
      映霞叹口气,“这树要皮,人要脸,当日我没顾梦波哥,是我不义。这会子又赖回去,安家即使不介意,我回去心里也是有个疙瘩,家里虽闹心,至少不亏心。”
      我点点头,这时回安家,也就不是自己认识的映霞了。回到座上,问起映霞的打算,她幽幽回说:“家里当然想让我抱着牌位嫁进去,说当年我姑姑,也像是守寡守了这些年,在安家过得衣食无忧,还让家里从大杂院搬出来,盘了一个店铺,还说是你说了,以后出路由我选,可这嫁进去还怎么出来,哪个像样的人家还会要我。可是不嫁吧,心里更悬,梦波哥这一去,流言蜚语怎么关得住,只怕更是死路一条。”
      我垂眼无言以对,昨日在安家提出的办法,在映霞眼里竟全都是死路一条。沉默间,映霞大嫂端进一盘点心,递到映霞面前,咂道:“姑娘,你看苏小姐还买了桂花缸炉和槽子糕,这心可真细,快来尝尝吧。要不还有京八件、萨其马、茯苓饼也拿点进来?这在安家兴许不稀罕,对咱们是难得吃上一回,这几日在家也受苦了,换换口味吧。”
      映霞拿起一块槽子糕,放到口里嚼了嚼,“这正明斋的东西,到底比小摊子上的强得多。”
      映霞大嫂啧道:“哪里是强得多,那是强到海里去了。姑娘,这人呐最是要学会知足,有了孩子心就会定了,别辜负了人家苏小姐的好意。”说着,给我们倒了两杯茶,又一阵风似的挑帘离去。
      映霞无奈笑笑,“我大嫂就这样,什么事都要遂了她的心才好,不然整日没完没了的。”
      我噗嗤笑起来,“你大嫂还真是个人物,也知道软硬兼施,看你家收拾得也很齐整,是个会过日子的能干人。”
      映霞垂下眼,喝光杯里的茶水,盯着空杯叹道:“让人又爱又恨的,这家多亏了她,我也不想给家里添麻烦,小飞今年也要上大学,那一大笔费用还得靠姑姑帮着筹措,不能因为我断了他的路。”
      我拿过空杯,续了水放到床头柜上,“安家人一向待人宽厚,该帮的忙他们会帮的,特别是年轻人读书的事,要不行我家里也帮忙出点,不要因为这些事轻易牺牲掉自己。映霞姐,你有没有想过真正靠自己生活,离开这里,到其它地方去,那些飞短流长也就伤不到你了。”
      映霞眼睛一亮,复又暗淡下来,我坐下接着说:“我上海的表姐前些日子从美国回来,正筹建着妇女救济会,我想她兴许能给你一些帮助。”
      上海的风气比京城开放,映霞目前状况去上海也许更为合适。我详述了瑶歆的情况,映霞听后缓缓低喃了几遍“上海”,猛然抓住我的手,急切说道:“我去,韵洋,我想去。我还年轻,我的人生还长着,韵洋,谢谢……”说着说着,抱着我哽咽起来,但哭声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激动和期待。
      哄劝了好一会儿,映霞才止住哭,两人详商起细节。远祺一家预备元宵节过后动身前往上海,我想让映霞与他们随行,路上好有个照应。映霞决定先拿掉孩子,再去上海,这事儿便成了当务之急,可映霞自己学医,怕喝药落下病症,正经的大医院也不做这种事,又不好明目张胆地随便启齿求人。
      我一筹莫展地扬起脸,突地想起了振中,他的那票花花公子朋友,肯定有这方面的信息,忙开心地告诉映霞我的想法,不想她神色复杂地瞧了我两眼。我想起生日舞会上的情景,调笑道:“怎么,你真的喜欢那个绣花枕头?那只好我自己厚着脸去问。那个蓝大少,人还是蛮热心,我保证不泄露你的身份。”
      映霞啐了我一口,“韵洋,就你本事,现在满京城呼风唤雨、滑得泥鳅似的人,在你眼里可倒好,成了绣花枕。我是不敢喜欢,也不敢高攀了那人,你要能屈尊去找他,我以后自然是把你当福星供着。”
      福星一词,着实耳熟得紧,想到说这话的人,我笑着起身披上裘皮斗篷,回道:“事不宜迟,现在这就去会会我的福星,你安心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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