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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如意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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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琉的一生,便如同一场幻梦。
皇商之家的出身,锦衣白马,玉粒金莼。放眼扬州府,谁人提起蒋家大公子不赞上一声真少年风流好儿郎!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十岁能看三家铺面的账本。各家小姐姑娘争破了头的想嫁入蒋府,一见蒋郎终身误,多少的闺阁千金痴痴的守望,误了花期,辜负了青春。
十五岁冠礼一过,蒋琉开始参与家族生意,为成为新任家主做准备。所谓春风得意马蹄忙,正是少年意气风发鸿鹄高飞之时,顺风顺水得让人嫉妒。
怪只怪那一日的初相遇,金风玉露一相逢,一切都脱了轨……
那一日,高头骏马上一身锦服的少年。
那一日,少女春衫扯着纸鸢。
那一时,漫天的花雨极尽梦幻,迷了人眼。
那一刻,四目相交,一眼千年。
“我叫蒋琉。”
“如意娘。”
少年间的一见钟情,总是笨拙而用力过猛得如同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她是回乡祭祖的丞相府千金嫡女,门不当,户不对。蒋琉即使家门并不低,也是配不上这么高的门楣的。皇商说到底,毕竟还是商。老丞相早已将子女的前途安排得妥妥当当,直待到中秋节一过,小女儿满了十四岁,便要送入宫中陪太后娘娘解闷儿了。如意的婚姻,那是要御赐的,他这个爹爹都作不得主。
先是精明的小厮丫头帮忙鸿雁传书,一来二去,这滚烫又鲜活的爱情愈发的汹涌,一发不可收拾。蒋琉是从来顺风顺水惯了,想要的就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这回总有一件难得之物,他便心痒难耐到抓心挠肝。如意更是深宅闺秀,从来家教森严,行止容色皆如用量尺刻画出的一般,从未尝出格过半分。这脱轨的爱情刺激着她身体内每一个细胞,咆哮,叫嚣,不得安宁。就这样,两个初识情爱滋味的少年,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私奔了……
是的,私奔了。
蒋琉求父亲去给自己提亲,父亲二话不说打断了他的腿。
自古以来棒打鸳鸯,就从来没有如了父母的意过!孔雀东南飞了吧?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了吧?一曲《凤求凰》,舍家趁夜随君往,何惜红颜当酒垆了吧?从古至今多少血淋淋的例子告诉我们:打出来的从来不是各奔西东,而是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奔西东。
蒋家家主气得倒仰,丞相大人气得想杀人!为了家族荣誉,老丞相忍着吐血三升的欲望,咬着牙根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三小姐如意突染重病,不治身亡。”趁着祭祖的当口,丞相直接吩咐下人把如意的衣冠冢立了起来。如意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统统杖毙。即使这样,也没有消去分毫丞相大人中烧的怒火。眼睛通红,气到快要犯心脏病的老丞相把事做了个绝,没有给自己和如意留下一丝的退路。他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他乖巧伶俐又贴心的女儿如意娘,死了!
丞相一甩袍袖,回京了。
这边的丞相表明了态度,蒋家家主也不敢去寻找儿子了,只是将十岁的蒋家二公子每日的课业抓得更紧了。年纪尚幼玩儿心又重的小公子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哼!女人!”蒋家小公子咬牙切齿的冷哼,恨得牙根直痒痒。“我发誓!老子长大了决不娶女人!!!”
小公子的信誓旦旦,没有人听到。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蒋琉与如意被两个家族彻底的放弃了,没有一家派人寻找过他们的下落。
两个少年人私奔时身上各带了些银钱,一路颠簸向西来到了云梦地界。在两人置下了城西的一处大屋,安排好一应家具零碎后,身上的银钱也所余不多了。
两个人间极富贵的人儿,没有十里红妆,没有穷奢极侈的彩堂,没有珍馐玉盏山珍海味,没有名门贵客觥筹交错,没有祝福,没有父母在堂。两盏红烛,一壶清酒,就算是拜堂成亲了。
“如意,我必定凭一己之力,让你过上从前的日子!”
“嗯!”
蒋琉从小耳渎目染,于经商一事颇有些天赋。拿着剩余的银钱,蒋琉很快运转了起来。
一年,两年,三年……
蒋琉的宅子从大屋换成了豪宅,到现在的玉宇琼楼。
不过才七年的光景。
蒋琉终于给了如意和从前一般无二的生活,甚至更好!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如意斜斜的倚在雕花栏杆上,看着楼外的花树出神,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湿了满面。
已经多久了?蒋琉上次回家是三个月前,这棵桃花树正是花雨纷纷之时,恰如当年初相见。转眼间花落成泥,绿叶满枝,早没了当时盛放时的满树鲜嫩颜色。
蒋琉很忙,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各种应酬交际绵绵不休。短时三五日,长时三五月不止。就算难得回家来待上几日,也是书房里查账处理公务,不到子时难得回房歇息。若是有时实在忙得太晚,因为怕吵了如意好梦,蒋琉便直接在书房睡下了。他在家,与不在家,并无什么二致。蒋琉倾心于自己的事业给他的成就感,眼中再放不下旁的什么了,包括如意哀怨缠绵的眼神。蒋琉就算在家时,也同如意说不上几句话,便如同游荡在这个蒋府的幽灵一般。不,或许如意对他来说才是幽灵吧……
如意很怀念曾经在城西大屋的日子,白天蒋琉出去赚钱,下午收工回来总会带回来一些杂七杂八的糕点零食。两人有说有笑的一同做家务,你挑水,我煮饭。哪怕穷苦些,哪怕饭菜并不美味,两个人都觉得极幸福甜蜜。
自从,“蒋宅”变成了“蒋府”,蒋琉的生意越来越大,人也愈发的忙。如意抚摸着妆台上的菱花镜,不过才二十二岁的年纪,正是桃儿熟得最透的年华,娇艳欲滴,顾盼间眉目含情,是诉不尽的风情万种。然而……除了窗前这花树,却再无人欣赏。如意的琴技极佳,如意的书画双绝,如意的舞姿婀娜,如意的诗文婉约缠绵……然而,这些却都只能愉悦自己,再不能愉悦到别人了……
如意提着裙裾步下小楼,站立在花树下看着满园的青翠出神,淡淡的叹了口气。轻抬手腕,随着风声鸟鸣起舞,旋转跳跃,翩若惊鸿。
“美极!”
一声赞叹突兀的响起,打断了如意的动作。一转身,不远处两道毫不掩饰的炙热目光如熊熊的火焰,把如意的眼睛烫伤了。声音的主人壮硕黝黑似狗熊,粗糙的皮肤,粗糙的容貌,一脸的憨傻之相正看着她痴痴的笑着。
“夫人息怒,这人是管家今天刚从牙婆那边新买来的下人。因为有把子力气,便让他在厨房帮忙,负责杂役。因为是胡人,所以没什么规律,唐突了夫人。小的这就把他撵出蒋府。”
“留下吧。没得让人以为咱们蒋府欺压下人。”
全身都透着一股子粗糙劲儿的胡人傻呵呵的笑了笑。跪下给如意磕了个头便随主事大丫头下去了。
如意喜静,蒋琉又常年累月不回家,更是因为忙于事业和对如意的情分,并未纳妾养通房丫头。所以蒋府虽大,却只有一位不甚理事的女主人。为防口舌,府中也皆是丫鬟女仆,偶尔要做些粗重活计,便有些力不从心了。管家选的这胡人相貌粗鄙,却力大听话,是个一条筋的憨直汉子,正适合蒋府这种情况。平时安排在柴房厨灶帮忙,劈柴挑水一把好手,无论是工作的地方还是住处,都离夫人的内院十万八千里。几个月过去,胡人也再没见过那美若天仙的夫人。
这日难得蒋琉回府,如意特特亲自下厨去给蒋琉炖鱼羹。从厨房一出来,便见到院子里的胡人正蹲在柴堆下翻着一本破烂的小册子。嘴里叨叨咕咕,并没有意识到夫人来了厨房,外男需要回避。
“玉不……玉不什么不成器啊……该死!又忘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胡人一抬头,大太阳底下的夫人美得如同天仙下凡,晃的胡人睁不开眼。
“夫……小的见过夫人。”
小山一般的黝黑身躯跪伏在地上,恭恭敬敬。
“夫人!您今天真好看!像仙女一样!”
“在看书?”
“回夫人。小人想学几个字,不再让别人笑话。”
“嗯。有此心很好。以后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胡人眼睛放着光芒,“真的?!谢夫人!夫人真是菩萨转世!”
如意笑笑离开了。她的夫君还在等她。
等到如意回到小楼时,蒋琉已然累得在塌上睡着了。如意叹了口气。
哎……好不容易回了家,却连和我说说话儿的时间都没有……
如意心里酸涩。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描画细致的眉眼,含情带露。新做的藕荷绣花裙流畅的勾勒着自己纤细的腰身,美人骨微微含在衣领内,半遮半露,欲语还休。通体上下无一处不风流。如意深深的叹了口气,扯了披风给蒋琉盖在身上。独自下了小楼,心不在焉的在园子里四处乱逛。
“夫人!您今天真好看!像仙女一样!”
胡人那热切的语气,灼烫的眼神,一遍一遍的在如意眼前重复再重复。那炙热烧得如意面颊绯红,无法排解。如意觉得自己似乎要被那团火烫伤了……
蒋琉一直到傍晚才醒转,整日的劳累让他无暇顾及妻子的小小情绪,整个人都木木的。潦草的吃过晚饭,整个过程没有一句交流。如意殷勤的把鱼羹盛到蒋琉面前,“夫君试试这个。”
“太淡了。府里的厨子若是不称心,回头再给你换一个。”蒋琉皱了皱眉,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嗯……”
如意低着头安静的用餐,不再言语。而颇多辛劳的蒋琉脑子里转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并没有注意到如意变换的颜色。
餐罢,蒋琉去书房继续处理账目,忙至深夜才回到房中。看到烛台边随意翻着书,还在等待自己的妻子时,蒋琉心头涌起一丝愧疚。
“这么晚便不要等我了。”
“难得你回来一次,我们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上呢。”
“你我之间的感情太深太浓,什么言语都是多余的。你看我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给你最好的人生吗?”
蒋琉觉得历尽那么多艰辛才在一起的爱人,他们的爱太过深刻。他认定了如意,如意也认定了他。他不会纳妾寻花,而如意的眼神也一直痴缠而眷恋的围绕着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坚硬如磐石般无可转移!他放心的去闯荡自己的天地,因为有如意,一直在他的身后不离不弃。
这时就可以看出来,男人与女人的思维模式是完全不同的。此时此刻如意想说的却是,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你能多看我几眼,欣赏到我的美。继续像从前一样怜惜我,在乎我。然而如意说不出口,蒋琉毕竟是个大丈夫,他有他自己的抱负。
“夫君……我们……”
“今天很累了,我们早早安歇吧。”
如意躺在久别的丈夫身边,却无论如何睡不着。身体里的火越燃越烈,几乎烧得使人窒息,把自己带向毁灭。
第二日一早,蒋琉再次出门了。
他回来,他走了,房间空荡荡着,仿佛从未被填满过。
胡人隔三差五的会来找如意,询问一些不认识的词句,或是词意。如意讲的细致,引经据典,妙趣横生。每次胡人眼神里都闪烁着仿佛仰望天神一般的崇拜。
“夫人又美又有才华,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胡人秉性纯直,表达都很直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且由于出身化外蛮夷的关系,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喜欢什么就追求什么,无所顾忌。胡人毫不掩饰着自己对如意的爱慕,炙热又急迫。
如意一方面很拒绝,她还是很爱很爱蒋琉的。另一方面又痴迷于这种被爱慕的感觉,因为她感受不到来自丈夫的爱。两个人的关系便这样在如意的纠结中一直胶着着。如意体会着再次被爱的满足感,心里早已枯竭的井,似乎也开始荡起了涟漪。
这种被宠爱,被疼爱,被在乎,被捧在手心呵护备至,充满爱意的眼神……都让如意上瘾。
是啊,她才二十三岁,最美的时节,她需要爱情,需要被爱,与爱别人……
那一日一切都那么巧。恰巧下了很大的雨,恰巧正在园子里的如意被淋得全身湿透,恰巧躲进假山里避雨时,发现了另一个也在避雨的人。
湿淋淋的雨水贴着白嫩嫩的肌肤滴滴答答的滴落。湿透的春衫纤细必现的贴在玲珑有致的线条上,薄薄的纱衣湿透,便仿佛什么也没有穿一般惹火。胡人眼神里是可以燃烧一切的欲望,如意觉得自己要被这火烧着了,颤巍巍闭上了眼睛……
胡人很粗鲁,很直接,很狂放。和一直习惯于和风细雨温柔有加的蒋琉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对于如意来说,很刺激,很痛快!这种粗暴而又强烈的压迫感,让胡人完全占据主导,摆弄得如意如同一个软绵绵听话的布娃娃。粗俗的言语,粗糙的皮肤,粗暴的动作,让如意心底升起深深的耻辱感。可是……如意不得不承认,她对这感觉极致的上瘾。
这场风华雪月持续的时间极久,从午时一直到月上中天。待如意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已经是夜色深沉。胡人趁着夜色抱着狼狈的如意溜进了院角的客房,看着雪白的床单上孱弱又狼狈的如意,胡人的眸子又暗了下去……
如意昏昏醒醒折腾了一夜,早早咬着牙起身擦干身上的各种狼狈痕迹,从柜子里取出件备用的普通丫鬟衣裳穿好。
“趁天色早,把脏衣服全部拿去烧掉。”
收拾停当,如意虚弱的轻声吩咐胡人后,便如同云端漫步般回了小楼。
“夫人一夜去了哪里?奴才一通好找。”
“院子里遇上大雨,全身都淋湿了,于是在就近的客房休息了一夜。”
“那夫人可莫要着了风寒。我这就去着人烧水给夫人沐浴。”
“嗯,把水放好后,你们就出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如意洗着澡,脑子里不停的闪着昨夜的片段,身上青青紫紫连绵不绝。心里是说不出的空虚落寞,身体却是无一处不透着满足。这种身体与心理极大的落差让如意很矛盾。
她是爱着蒋琉的,可是蒋琉不需要她,不痴迷她,这让她极挫败。而胡人不同,胡人仰望她,崇拜她,爱慕她,为她着迷……
如意不再想了,她很累很累,需要好好休意休息,什么都不想。
蒋琉再次回到蒋宅的时候,整个蒋府安安静静,没有人声。
桌子上是如意留给他的信。
“蒋琉,我走了。和一个……会用痴迷的眼神看我的男人。会欣赏我,陪我说话的男人。”
……
“后来呢?”河妖一边啃着篮子里的大桃子,一边问对面一脸灰败之色的男人。
“后来啊……后来蒋琉一把火烧了蒋宅,漫无目的的游走。他一直不懂,他如此拼尽一生用命去深爱的女人,为什么,就这么轻易的离开自己了呢?”
“嗯……鬼才知道了。……哎,女人很麻烦的!真的!总是爱啊爱的,离开爱就活不下去要死要活的。麻烦死了……还好我没有媳妇儿……正好以后也不用找了。”
“这样,未尝不好……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嗯。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被打的鸳鸯不会分飞,只有劳燕才会分飞。我没有了爱人,没有了家人,现在连家也没有了。我也会累的啊……现在的我,很累很累了。我想回家……最初的那个家。”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阿婆阿婆!你唱得真好听!!这是什么歌啊!”
“如意娘。”
“阿婆阿婆,我也要学!!”
粉雕玉琢的紫衫幼童扯着一位八旬老尼姑的袖子,软糯糯的央求道。
“好啊。”老尼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点头应道。
“阿婆阿婆,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啊?”
“这首歌的意思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尼姑混浊的眼睛慈爱的看着小姑娘,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沧海桑田。
二十年后,感业寺里眉眼柔媚的年轻尼姑再次哼唱起这首歌时,叹息间已是春袖湿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