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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细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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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桃接过名册,季云婵就着她手草草瞄了几眼,撇开了头,众人都以为她羞涩,不觉有异。李嬷嬷任务已完,当即向季云婵告退,她心知李尚仪等人在场的缘由,便朝她们道了辛苦,临走前也如同马副都知一般光明正大接了书桃递来的荷包。
该是自己等人上场了,李尚仪瞅瞅垂头不语的季云婵,会心含笑,站起身子柔声道:“公主,可否将名册赐予奴婢等人一观?”
她眼中季云婵自然是含羞带怯,实则季云婵此刻却是心乱如麻,那个可字怎么也吐不出口。
李尚仪这句开场白之后定然就是姜贵妃所说的讲解名册上各家情形,可她根本没心思听,虞桓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引子,她心底深处的那些恐惧疑惑被这引子一勾,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昔日庄周梦蝶,因梦中翩翩然太过逼真,醒来遂有感叹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还是胡蝶之梦为周与,如今她同一个梦反反复复做了几年,梦中许多人事和梦醒之后处处吻和印证,岂有不惊恐惶惑的?尤其今日这议亲名册上竟真的有虞桓此人!
那个梦里的大公主虽只活了二十五岁,可其中有十年时间都是和虞桓度过,而虞桓呢,却可谓是梦中最无辜之人,成亲之后待公主温和体贴多般迁就,公主不愿他出征,他便几次抗命留在京中三年,公主对公婆不甚和善,他尽心尽力两边说好话,公主自以为是灌醉他送上侍女为他纳妾,他也是面上应付极力忍耐,只可惜他最终还是低估了公主,就在他驻守边塞之际,那位大公主因为一厢情愿想要助他更上一层,保虞家长久富贵,落入他人圈套毒害贵妃,天子大怒下旨赐死了公主不说,虞桓和整个虞家上下也被连累得满门抄斩,百年侯府威名就此烟消云散。
那个季云婵真是愚蠢无比,那个虞桓也着实无辜受难,而那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些喜怒哀乐心绪纷繁,真切得仿佛就是她自己经历过,她甚至多次试图去验证,自己会不会就是梦中的季云婵,这个诡异持久的梦,到底是庄周之梦还是蝴蝶之梦呢……
“公主……公主?”
书桃就站在她侧身,这会儿偷偷瞥了瞥仍旧一脸含笑恭立等着季云婵开口的李尚仪,悄声连叫了两次公主,见这位主儿还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里一急,壮着胆子扯了扯季云婵的半臂一角。
季云婵被她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抬头环顾四周,见李尚仪站在那里,稍愣了愣,立即回过神来,颔首道:“书桃,将名册给尚仪。”
书桃舒了口气,忙双手取了薄薄的名册,朝李尚仪走过去。
后者面上毫无异样,接过名册,也不打开,转身从容坐回位置,将册子递予坐在邻座的青衣妇人,笑道:“卢司赞,定北侯府你熟,这头一位还是你来说罢。”
“是。”卢司赞长了一张圆脸,看上去和善之极,她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略注目两眼,便放下名册,款款开口,“奴婢的一位老乡在定北侯夫人身边当差,这几年她多有随侍侯夫人入宫,因和奴婢同姓,便叙了姐妹,偶尔闲谈,因此奴婢对侯府情形倒也略晓一些。”
几句话点了前因后果,她也不多赘言,先直接说起虞桓来,“这位虞桓虞公子年方十九,是定北侯虞侯与侯夫人谷氏的长子,四年前随虞侯入了鹿山关,如今是鹿山军中一名御武校尉。”
李尚仪见季云婵听得神色茫然,忙笑着叹了一声,“我朝武将晋升不易,才四年就是御武校尉,当真是年少有为了。”
卢司赞心领神会,笑着接下去道:“正是,听说这虞大公子化名小卒入军,十分英勇,几次沙场抗敌都立下大功劳,还是虞侯压着,这才只升了个从八品的御武校尉。”
原来这御武校尉是从八品,季云婵默默回忆了一圈,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去宫中的书堂里寻些宣国官职的书看。
另一边的任司赞见她二人如此,也赶紧插了进来,“照理虞大公子年满十六便可按例请封侯世子,侯世子按品级入了军中就是将军,不想虞侯父子竟弃坦途而不顾,看来不止虞侯爷育子有方,这虞大公子亦是心胸不凡啊。”
卢司赞点点头,“是啊,虞侯常年驻守边关不曾有妾小,虞侯夫人体弱,只生育了一子一女,因此虞侯对虞大公子寄望深重,连虞大公子身边亲近的人都是虞侯亲自挑选,文武师傅俱全,极是用心……”
能上得了公主议亲名册的,哪个不是英俊之才,今日要细细分说的可不是什么未来驸马的文才武艺雄心壮志,要知道男主外女主内,女子成亲前后的人际交往都在女眷之间,李尚仪微微皱皱眉,不动声色咳了咳,任司赞略有些诧异地望她,一个对视,顿时明白了她的提醒,忙插了个空儿,悠悠叹息一声,不着痕迹地将话头引到了侯府后院妇孺身上,“唉,说起来这谷氏身子骨确实不大好,早年老虞侯夫人吴氏还算康健,谷氏嫁入虞家刚生育儿女那会儿,一直是吴氏主持府中家务,后来约莫是虞家姑娘四岁那年,吴氏病了一场,精力大减,就把侯府事务交给了谷氏,谷氏接手过来勉强管了两年,阖府上下打理得甚是清明,可谷氏紧跟着自己也病了大半年。”
卢司赞玲珑心窍,听她起了话头,立时就悟到自己险些错了方向,感激地看了看任司赞,极其自然地接了话,“正是,当日谷氏大病,虞侯忧心不已,吴氏又支撑不够,思来想去,只得将一半多家务交由了赵夫人。”
“赵夫人?”这次搭台的是书梨,她头一回听这些宫外侯门的故事,竟十分入神,听到一串虞家人中忽然冒出个赵夫人,卢司赞又恰在这时停顿了一下,她没忍住,脱口跟了一句。
卢司赞轻微地挑了挑眉尖,飞快瞟了瞟正座上的少女,见她端坐如常容色安静,便仍将视线转回到她身前的地砖上,没有回答书梨的问题,也没有沿着侯府事务在谁手中继续说下去,而是另起了个开端,“咱们宣国定国初年,太祖封了四公五侯,其中文义侯在太祖时被褫夺封位,原国公在太宗时犯事败落,固山侯在高宗时谋逆夺爵,如今还有三公三侯,定北侯是三侯之一,世代驻守北部边境的鹿山关,虞桓虞大公子的父亲虞岭便是第七任定北侯……”
“……我朝在高宗时定了嫡子承爵庶子降等的规矩,三公三侯中除了远威侯在成宗时有过波折之外,其余皆是嫡子承继,不过也正因承继者早定,少了许多顾忌,有些公侯府中便生了些庶女比嫡子女更受宠的故事出来。”
受宠的庶女,季云婵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位绫罗裹身腰姿妩媚的美貌妇人来,那位赵夫人算是一位罢。
“奴婢方才说到的赵夫人就是这其中之一。”
卢司赞的话就像是为她的思绪做注解一般,但很快季云婵就发现她话语中的赵夫人和梦中的赵夫人多有不同,“虞大公子的祖父,前一任定北侯有两子三女,赵夫人是唯一的庶出女儿,因风姿上好,说话性情也甚是合老虞侯夫妇的心意,从小到大都很得老虞侯夫妇的疼惜,老侯夫人吴氏的外祖家是宣武将军赵家,赵夫人及笄后,吴氏亲自说合亲事,将她嫁给了赵将军的小孙子赵三爷,因赵三爷常年在军中,老虞侯怜惜女儿,虞赵两家也亲近,出嫁后赵夫人大半时候都回侯府照顾老虞侯夫妇,定北侯府的明月苑也就一直成了赵夫人的居处,侯府中两任侯夫人,吴氏体衰,谷氏病弱,定北侯的弟弟又携家带口外任西洲,吴氏的两个女儿都是当家夫人腾不开手,赵夫人进出定北侯府最多又最贴心,别人不论,老虞侯是很愿意让她来照管家中事务的。”
她瞅了眼恍然大悟状的书梨,目光自始终沉静安宁的季云婵身上一掠而过,颇为赞赏她的镇定,“不过等到虞大公子成了亲,定北侯府的家务也就交给下一位侯夫人了。”
“那是当然,”任司赞很有默契地附和,“既非侯夫人所出,又是出嫁妇人,老虞侯再是偏袒,心中也清楚嫡长孙媳和一个妾出女儿孰轻孰重,旁的不说,只看这两年谷氏屡屡露面便可知定北侯府上下的意思了。”
话说到这就该点到为止了,两个人连同李尚仪一起,三人不约而同地端起了水杯,是润唇舌,也是给大公主稍稍回味记忆一下的时间。
书桃看她们喝水,也忙端起了杯子,轻声道:“公主,喝口水吧。”
季云婵点点头,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她还记得梦里的那位赵夫人,姿容娇美性情温和,也住在定北侯府的明月苑,一年里头除了寥寥几个节日回宣武将军府,余下时间都在侯府尽孝,说话温声细语笑容和善,话里话外很是爱护侄子侄媳,时常语重心长教导公主做好侯府世子夫人,在姜贵妃和公主之间坚决支持公主,虽然不愿偏袒,却自知身份进退,在公主与定北侯夫妇起争执时总是勉强为公主说话,是公主敬重亲近信赖有加的姑母,且体贴父母尊崇兄嫂,桩桩件件都为侯府打算,梦中的大公主插手储位为夫家谋将来,便是因日日听到她和曹嬷嬷忧虑侯府将来所致……
李尚仪见她若有所思,欣慰地朝卢任两人点了点头。
她们能被尚宫大人点名遣来做这差事,自然是因她们几人平日擅与命妇们打交道,听到的消息比旁人多些,这是圣上膝下儿女中头一位议亲的,宫中上至贵妃下至六尚局都十分关心,内侍省也提前传了好些消息过来,务必要为这一代的天家姻缘开个好头,她们来前也做足了准备,但即便她们再竭尽所能打听讲解,最终圈出驸马名字的还是公主自己,如今这位大公主能听完之后有所思虑,那就是她们方才话里边憋足心思的提醒暗示有点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