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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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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紫须应承了当今年的主舞,第二日起便到教坊练习。旁的舞姬们都知道这位姑娘身份尊贵,与她们不是一路人,都客客气气,也并不敢主动搭话。
这日新的主舞行头送过来,给她试穿戴。聂紫须轻抚过光滑的绸缎料子,随手拎起一串珠花,秀眉微蹙,淡淡道:“这珠花都断了,怎么还拿出来用?”
陈奉銮慌慌张张地凑上前一看,连忙叫道:“哎哟真是冒犯姑娘了!想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匆忙拿起来弄坏了。我这就亲自给姑娘去换一个。”
聂紫须放下珠花微微一笑:“奉銮大人,不如我与你同去,我也想自己挑选一番。”
陈奉銮思量片刻,便从善如流道:“那自然是好的。”
司衣司送来的衣裳首饰,因为是全新的,没有入库,暂放在陈奉銮的卧房。二人缓缓穿行,经过舞姬们的厢房,风轻水静,寂寂无言,落针可闻。聂紫须恍惚听见凄凄的泣诉,忍不住问道:“奉銮大人,您可听见哭声?”
陈奉銮眉头紧缩,但面上仍带着笑:“姑娘多心了,全部人都在前边排练,哪里来的哭声呢?想必是野猫呜咽,惊扰了姑娘。”
聂紫须点点头,不再追问。到了陈奉銮房间,拣了新的珠花,又挑选了几样旁的配饰,回去与裙衫搭配起来,白衣红裳,水袖上绣着银线,头顶金翠辉映,煞是明艳。
换上这一身,随意起了个势摆了几个姿势,忽听得梁诺仙声音从门口传来:“真不愧是神仙妹妹,这身段可谓是翩若惊鸿。”
一众舞姬连忙行礼,聂紫须敛了袖子微微颔首:“殿下抬举了,是这舞蹈编排得好。”
梁诺仙走到她面前,细细打量,忍不住道:“若是妹妹如初见那时一袭白衣在梅林中起舞,与我梦中定然是一模一样。待过几日天晴路好走了,我带妹妹去赏雪如何?”
聂紫须婉约一笑:“一切听殿下安排。”
有太子殿下在旁观摩,舞姬们也排练格外认真,只是陈奉銮总是战战兢兢,终于等到梁诺仙被梁后请过去用膳,才松一口气。紫须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趣,旁的女官,见到主子只有献殷勤的,这陈奉銮却似格外胆小些,面对下人们又严厉得很,生怕谁犯了错一样。她又不禁想到那日花园中被带走的主舞,和后院可疑的哭泣之声,想来这陈奉銮对舞姬们必定十分苛刻,若她不在此处,或许有更多人要被责罚。
整日排练完毕,聂紫须忽然提出留下过夜,陈奉銮吃了一惊,连忙婉拒:“教坊条件简陋,哪里好留姑娘?”
“无妨的,教坊的姐妹们住得,我为何住不得?奉銮大人,你也知我是南方人,这风雪漫天,毓清宫又偏僻,每日早出晚归我实在怕了,您就发发善心,给我个地方住。”
陈奉銮仍是不情愿:“姑娘若是怕冻怕累,尽管迟些来早些走就是了,您身子尊贵,不必和那些丫头看齐。”
聂紫须轻吁一口气,慢条斯理道:“奉銮大人,您这话我就不同意了,我做这主舞,是得了陛下的应允,若是我滥竽充数,使这新年表演美中不足,那岂不是辜负了陛下,也对不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呀。所以,您更该将我与其他的姐妹们一视同仁。”
陈奉銮拗不过她,只得苦笑道:“姑娘愿住,那我立即叫人把屋子收拾出来。”
聂紫须非要留在教坊,原因有三:一是自芳司言来过后,她夜夜发梦睡不安稳,佛堂之事又没个头绪,便想换个人多的地方;二是她疑心毓清宫里有细作,因此她搬到这里,只带着印雪一人,能试试她可不可信;三是白日里听见的哭声实在令人心烦,她想着避开陈奉銮自己探一探究竟。谋城将她送到梁宫,什么都没交代,只说梁皇好色、梁后善妒、太子重情,至于她该如何步步为营,全要自己琢磨,故而这梁宫里一分一寸的秘辛,她都想弄个明白。
陈奉銮为她和印雪各自清了一个单间,比毓清宫自然是小的,然而比之其他舞姬多人合寝,已是讲究许多。她让印雪不必守夜,自己在房内闭目养神了个把时辰,估摸着印雪在隔壁已经睡下,便换了一身素净宫装,裹上不打眼的藏青色棉斗篷,推门走了出去。
聂紫须当初在倚香居内,虽与旁人不熟络,但风尘地的姑娘们,无客人时总会聚在一起谈笑,哪位老爷被家里的悍妻抓破了脸,哪位才子偷偷说了官家的坏话,叽叽喳喳的热闹非凡。然而此刻这院中却冷冷清清,全然不似住了几十个年轻姑娘。
她走到白日里听见哭声的回廊,起初只有风声呜呜,但仔细分辨,仍是听出了人声。循声摸索,穿过一重洞门,竟走到了陈奉銮房后的一处厢房,扇扇房门紧缩,漆黑无光,显然是没人住的,但那哭声却分明来自尽头的那间暗室。
此处灌木森森,月光隐在檐后,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真切,穿堂风嘶嘶呼过,更是格外阴冷。紫须心下害怕,但仍壮着胆子向那尽头房间走去。她的脚步踏在门口,那哭声蓦地停了,房内那人哑着嗓子叫道:“谁在门外?”嗓音有几分熟悉,是个年轻女子。聂紫须不答话,那人又试探着问道:“奉銮大人?是奉銮大人么?大人,我知错了,求您大发慈悲,放了我罢!”
聂紫须俯近门边,轻声道:“我不是陈奉銮,我是新来的舞姬。姐姐你是何人?为何被关在这里?”
那女子泄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新来的舞姬?听妹妹的嗓子,也是个美人吧。你听姐姐一句,在这教坊中,务必要安分守己,否则,迟早落得和我一个下场。”
“我看奉銮大人确实严厉,但不知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被如此重罚?”
房内的舞姬长叹一声:“我,我隐瞒病情,参加冰舞,被陈奉銮发现了,因此她将我关在这里,不许与旁人接触。”
原来这便是那日被带走的主舞,我正是顶了她的位置。聂紫须仍是不解:“可若是姐姐抱恙,陈奉銮罚归罚,总该差人好生照顾,待病好了便一切如初,缘何姐姐要日夜哭泣呢?”
听闻此言,那舞姬忽然情绪激动,伏在门边又哭喊了一阵,最后抽咽着道:“奉銮大人,陈奉銮她,她又怎会教人照顾我!她,她是要生生把我饿死啊!”
聂紫须一阵心惊,忙问:“怎会如此呢?奉銮大人为何这样狠心?”
那舞姬哭喊得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才说完一句:“这只能怪我自己。”但她又忍不住哀嚎道:“可是我罪不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
紫须听她哭得凄惨,心下也十分怆然,却不知如何应对。那舞姬自顾自哭闹了一阵,忽然问道:“妹妹你还在吗?”
“我在的,姐姐莫慌。”
“妹妹,求你帮帮我吧!你去跟奉銮大人说,我什么都不要,把我赶出宫去也好,只求她饶我一命!”
“姐姐,你须得先告诉我,奉銮大人为何要你死?若你不说明白,我是万万不敢蹚这趟浑水的。”
那舞姬沉寂了良久,才终于拖出一句:“我,我有了陛下的骨肉……”
“什么?”聂紫须被惊到了,“你,你怀了龙胎?这,饿死你就是饿死了龙种,陈奉銮她怎么敢?”
“呵呵,妹妹你太傻了,”那舞姬凄然冷笑,“这后宫中,但凡与陛下沾上关系的,都难逃这个下场。可惜我天真,满以为能避开耳目,谁知还是给陈奉銮发现了。她怎么敢?她奉了皇后娘娘的暗示,还有什么不敢的?”
“皇后娘娘?”聂紫须这下明白了,为何梁宫多年来一直有女眷离奇暴毙,以致在民间传出闹鬼之说,又为何梁皇膝下独有梁诺仙一个儿子。她先前对梁后早有怀疑,却只猜她谋害先后、打压嫔妃,却没料到竟狠毒至斯,连个小小的宫娥舞姬都不放过。
“妹妹,这下你都知晓了,你该知道我罪不至死,我腹中的孩子更是无辜的,求你帮帮我吧!”
“姐姐稍安勿躁,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聂紫须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思量,“若我向陈奉銮求情,她定是不会心软,只会更恨你泄密。为今之计,姐姐还是先保住性命,保住龙种,待有了机会,我向陛下当面陈情,他看在自己骨肉的份上,或许会救下姐姐。”
“不,不要告诉陛下!皇后娘娘作恶多年,他又怎会不知?若陛下当真有情,岂会放任不管?”那舞姬思量半晌,“你去同太子殿下说,太子最是仁爱,只有他才能救我!”
“姐姐放心,妹妹自会见机行事。”聂紫须抬头观月,只见已过了夜半,“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妹妹明日可还来看我?”
“若是有机会一定来探望姐姐,”聂紫须仔细叮嘱,“但姐姐万不可将我的事透露出去,否则我可来不了啦!还有,姐姐不必终日以泪洗面,这样只会惹恼陈奉銮,对你的身子也不好,只消安静在屋里休息,保重身体最要紧。”
“妹妹说的在理,你明天可一定要来呀!”
聂紫须反复应允了,才匆匆离去,刚到小花园,假山后忽然转出一个人影,将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梁皇!
她匆忙行礼:“见过陛下。”
此时她背向月光,看得清梁皇,梁皇却看不清她,只从容笑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盘桓?”
“闲来无事,出门赏月罢了。”
梁皇上前两步,看见了她的容颜,笑意更盛:“原来是倾城姑娘,你怎么放着宫殿不住,住到教坊来了?”
紫须恭谨应答:“排练辛苦,为了省下路上功夫,就搬过来了。”
“也好,毓清宫那偏僻地方,不住也罢。”梁皇目不转睛地在她脸上打量,“这几日在教坊可还好过?没人怠慢你吧?”
“承陛下的福,一切都好。”
“那再好不过了,既然姑娘有闲情雅致出门赏月,不如同朕一起?”
聂紫须微微后退半步,笑道:“陛下,更深露重,倾城得回房了。这冰舞迫在眉睫,若是不爱惜身子,染了病,那可是大罪。”
梁皇眉毛一抖,笑道:“生病算什么大罪?你若是病了,我派全部的御医来给你瞧。”
紫须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觉得梁皇并未听懂她话中所指,难道这堂堂一国之君竟昏庸至此,连自己的皇后在宫中残害人命都一无所知么?还是他也是冷酷至极,所以才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怎样,如今情况未明,她可不能急吼吼地给梁皇投怀送抱。“陛下,俗话说瓜藤李下,若倾城与您深夜同游,落在有心人眼里,倾城怕是百口莫辩。”
梁皇虽然风流,也非急色之人,他见紫须婉拒,便微微一笑:“你说的有理,那便待到新年盛典之时,你作为主舞朕亲自嘉奖你,到时你便可名正言顺陪朕游园了。”
“多谢陛下体谅,倾城告退。”
紫须回到房里,又悄悄从窗缝中偷看,见梁皇并未尾随,屋外也无别人监视,这才安心闩了门。她没料到梁皇会半夜亲自到教坊来偷香窃玉,想必方才那舞姬就是这样被勾搭上的,这堂堂帝王,却好似采花贼一般,也实在可笑了。青楼的姐姐曾说过:妾不如偷。想来便是这个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