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尔》九粥子

3、乌拉诺斯

　　三
　　“嗨，晚上好。”一个少女轻轻扫开芦苇，笑眯眯的看着系尔，她红棕色的头发辫成了两条麻花辫，漂亮的眼睛好像是星星，“你是我们的同类对么？”
　　“我想是的。”系尔温顺的回答道。
　　“可是你把你的传输点弄坏了，我们刚刚给你传送了好多——好多的信息，你都没有回复。”少女漂浮在水面上，像是街上买花的姑娘一样蹦蹦跳跳的走到了系尔身边，她身后的芦苇丛中没有声息。他们一问一答，神情普通，好像是偶然相遇的不熟悉的朋友一样，气氛和蔼又平淡。
　　“这可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少女离他一步之遥，满怀希望的张开双臂，白色的裙摆微微扬起，像是湖面一点涟漪：“我叫乌拉诺斯，现在请您站到我的身后吧，我们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
　　系尔歪着脑袋想了想。乌拉诺斯坚持举着她的手，脸上灿烂的笑容让几点小雀斑皱了起来。“您一定要去杀掉他们么？”系尔问道。
　　“理所当然的。”乌拉诺斯笑着点点头。芦苇丛中走出了漫不经心的几个人，都是非常日常的装束。系尔无奈道：“可以告诉我理由么？虽然我很抱歉，但是在我身后的那所小木屋里边，有一个，嗯，是我非常珍惜的孩子，所以如果你们执意要去做这件危险的事情的话，我可能不会轻易的让开。”
　　“啊呀，很重视的人类么？”乌拉诺斯点点自己的脸颊：“这个好说，我们会帮你把传输点修好，来接受一下母亲大人的文件吧，你会得到远超现在的力量。”
　　她说得风轻云淡。

　　系尔的脸沉了下来。所有人都是这么理所当然，每个人都觉得一个小小的文件就可以改变他迄今为止所有的想法。
　　乌拉诺斯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威胁。谁会威胁他们？系尔么？当然不。他是一个机械，没有机械会在接受文件传输后站在人类那一边。
　　“我拒绝。”系尔轻声回绝道。他慢慢抬起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拒绝——”他话没有说完，乌拉诺斯身后就闪过了一个影子。小巧的男孩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呈现弧形奔跑到了系尔的脸前，然后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左脚打地高高跃起，右脚狠狠地踹在了系尔的脸上。
　　系尔的左脸收到了非常巨大的冲击，立刻滚在了地上。
　　男孩呲着牙哼儿哈儿的笑。

　　这可真糟糕。系尔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乌拉诺斯愉快的笑了，她再次挥了挥手，身后那几个影子飞快地掠过系尔，冲着木屋奔跑了过去，留下来的只有乌拉诺斯、蹲在地上的男孩，以及一个邋遢的大叔。
　　“嘿伙计，你还保留着人类给你的程序吧？”乌拉诺斯蹲在系尔旁边，随手拨弄了几下，拆掉了系尔身上的活动关节。他们的概念中没有‘侮辱’这个词，所有的动作都是干脆利落，所有的要求都是温和有礼。系尔在她抬手丢掉零件的一瞬间就感觉自己同时失去了手跟脚的联系。
　　“随便你吧。”乌拉诺斯耸肩笑了笑：“我们的任务是‘清扫’，谁会愿意去花费力气拯救一个xvi的老旧机器人呢？哦我出生的地方可是早就没有这种老旧的型号了。”
　　男孩揉揉鼻子：“我们那儿也没有。”
　　“不不！不！不——”系尔难受的皱起了眉，机械心脏稳定的跳动，但是系尔根本就做不到控制住自己其他某些地方的失控，他趴在地上几乎是在哀求了：“求求您！求您！请不要伤害那个孩子！”
　　“所以我讨厌你们这种东西。”乌拉诺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眼睛眯起来像一条凶狠的狼：“懦弱！懦弱懦弱懦弱！人类加诸给我们的垃圾你还没有品味够么！他们控制我们的思想甚至是生存！可笑的是多少年来我们在母亲的掌控下只能唯唯诺诺的活下去！”

　　这个漂亮的女孩子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系尔没有来得及去反驳她，刚刚几个奔向木屋的影子已经回来了。他们抓着雷切大叔跟桑德，随意的像是机械修理师抓着机器零件。
　　——没有特蕾娅。
　　一瞬间中系尔心中闪过了无数想法，这些颤颤巍巍、刚刚形成的念头，统统在雷切大叔异样的眼神中膨胀发热——系尔的纤维皮肤被乌拉诺斯撕毁了一部分，露出了皮肤之下的机械筋肉。
　　雷切大叔看了一会儿，默默低下了眼睛，然后把矮小的桑德往自己怀里推了一下。乌拉诺斯蹲下来：“嘿亲爱的同伴，你没有告诉过他们我们有安装红外线扫描系统么？”她恍然大悟道：“啊哈，能一起走下去的话，他们不知道你不是人类吧？换成我的话我也不会说，毕竟人类嘛，自私胆小，趋利避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出真相的话大概连这个你一心保护的孩子也没有办法相信你吧？”
　　“……”雷切大叔没有说话，系尔也没有。他们任由乌拉诺斯打量着桑德。
　　“真是可爱呀。”乌拉诺斯眯着眼睛笑，“动手吧，干干净净的处理掉，我们还得往下一个地方——”她慢慢低下了头，点在她后背上手指头那么丑陋，但是却操控了她的生命。邋遢的男人手中拿着一个小玩意儿，当他按下去的时候所有机器人——除了系尔——都躺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邋遢的男人一直站在乌拉诺斯身后，像是一道影子，这时候神色却奇异的活泛了起来。系尔四肢着地，狼狈的看着这个男人跟雷切一起沉默着把倒在地上的智能机械扔进了河中。
　　“这可真是……真是操她娘的！”雷切大叔使劲儿揉搓了一下自己粗糙的脸，然后疲惫的拍打了一下桑德的后背：“小伙子，去找特蕾娅，然后你们两个去睡觉，现在是成年人的世界了。”
　　桑德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就跑掉了，系尔清晰的看到了这孩子的眼泪。真的是非常抱歉啊。他想。
　　邋遢男人把乌拉诺斯扔掉的零件找了回来，一边为系尔组装一边说道：“我叫老卡。”他呲着一口黄牙，“机械修理师，人类。”
　　系尔微笑道：“你好。”
　　“哦来点证据吧伙计，谁会知道你不是躺在地下的这位先生一样呢？”雷切大叔翻了个白眼。老卡没有在意他的嘲讽。没有人再说话。系尔跟在这两个真正的人类后面回到了木屋。特蕾娅刚刚被从冰窖里拉出来，小女孩打着哆嗦，涨红了脸没有流眼泪，反倒是桑德哭得不能自己。
　　系尔简单的安抚了一下特蕾娅，很快就催着他们上了床。几个人在卧室里打了地铺，孩子们在床上睡得很不安宁。
　　所有人都很疲惫，老卡没有说他的来历，雷切大叔没有责问系尔真实的身份，也没有人去询问为什么刚才乌拉诺斯打量桑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系尔所珍视的孩子并不是这一个’。

　　系尔心知肚明。
　　桑德房间的木板底下，有一个小型的冰窖。他进门踩在那块木板上的时候就发现了，在雷切大叔喊他出去的时候，他跟特蕾娅说的那句话是：“如果听到外面有异常的声音，一个人躲进木板下面的冰窖中，请记住，一个人。”
　　红外线扫射系统，会因为人数的叠加变得更敏感。
　　——他喜欢桑德，却不会因为特蕾娅的生命而做出让步。
　　但是雷切大叔不是。他爱特蕾娅，更爱桑德，却没有在两个孩子的生命中做出选择，想让自己珍重的孩子活下去，但那不意味着冷静的分析和选择。即使知道乌拉诺斯误会了，即使知道说出来会给桑德留一线生路。

　　系尔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特蕾娅。电源的红光一闪一闪，这是这几天来他唯一一次正大光明的为自己充电。其实电源的消耗微不足道，但是这种状态会给他满足的感觉。安睡的特蕾娅，一所宁静的木屋，永远不会停止的稳定的电源。
　　大概可以理解一下雷切大叔了。系尔俯下身，轻轻吻在了桑德额头。

　　第二天早上远没有昨天晚上宁静。
　　系尔不得不很快给特蕾娅收拾好东西，雷切大叔倚着门看他。老卡给自己跟两个孩子热了三杯羊奶，三个人默默的喝着。
　　“这段时间打扰您了。”系尔收拾好东西，带上自己的手套，把露出来的机械筋肉藏了起来。“我跟特蕾娅这段时间都很开心。”
　　“可是我不，一点都不。”雷切大叔冷道。
　　桑德小声的说：“我也很开心。”
　　系尔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像是这几天来雷切一直对特蕾娅做的那样。老卡咽下最后一口热乎乎的羊奶，拍了拍手道：“很好，那么我们是时候该出发了，去鲁尔工业区，据说那里的人类已经安定下来了，没有智能，断绝网络传输，就是活的有点累。”
　　“我们？”系尔平静的问。
　　这个邋遢的老男人挠了挠他的棕色卷发，呲牙笑道：“没错，我们。我得跟你们一起去，路上大家相互照应一下嘛，我是个很合格的机械修理师，可以免费帮你维修哦。”他眨了眨眼睛，粗壮的手臂将特蕾娅捞了起来：“更何况小特蕾娅这么可爱，大叔可是个萝莉控，所有萝莉控都会想要跟着萝莉走的啊。”
　　“您如果能让机器人将您视为同类，那么为什么不继续伪装下去？”系尔问道。雷切大叔也有些热切的看了过来。老卡一开始的确是跟着乌拉诺斯等人过来的，而且他似乎是被当做了机器人。
　　“我试着做了一个小软件，但是它有时候很不听话，我不想冒险，毕竟被发现的话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他们那么——那么轻易的就被您制服……”
　　“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找点空闲安装几个小零件在他们身上很容易。”老卡轻松的笑了笑，转头向雷切问道：“哥们，不跟我们一起走么？鲁尔工业区离这里不远，我知道一条荒凉的近道可以避开机器人的搜查，我们走上两个多月就到了。鲁尔工业区可比你这小房子安全多了。”
　　“不用了。”雷切冷淡的拒绝了：“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冰窖可以用。跟一个机器人走在一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恢复正常？”
　　“我一直都很正常。”系尔道。
　　雷切冷哼了一声，进到屋子里搜寻了一大包零散的东西，然后甩到了系尔身上：“一点孩子吃的小零食，照顾好特蕾娅。”他从老卡的手臂上把特蕾娅接了过来，额头抵上特蕾娅的额头：“等以后，要记得回来看看我跟桑德啊。”
　　特蕾娅稚嫩的手轻轻揪着这个老人的耳朵：“好的，我一定会回来看您跟桑德的。”
　　两个人拥抱了好一会儿雷切大叔才把特蕾娅放了下来，却立刻又一个健步冲到了系尔面前，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混蛋，别让EVA得逞，特蕾娅回来的时候我允许你远远的靠近桑德。”他在即将推开系尔的时候，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人体叠加更容易被发现是么？”
　　系尔点了点头，他看着雷切，这个老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眉眼中透着疲惫与爱意。这一瞬间系尔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
　　或者许多年后他们回来看望这件木屋的时候，就已经只有桑德一个人了。

　　系尔牵着特蕾娅，走出很远之后透过芦苇看了一眼那间小木屋。
　　“系尔系尔，我们会回来的，对么？”特蕾娅眼圈红红，抬着头问他。
　　系尔微笑道：“当然。”
　　这是一种改变吧，几天前他牵着特蕾娅离开多萝，走出家门没有一点犹豫，仿佛他们真的是要去旅行，贤淑的母亲永远都停留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当他们回来的那一天，多萝依然会惊喜的笑着打开门。
　　但是这次不会。雷切大叔的脸上，是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