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芦中小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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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它们的速度比任何人所想的都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即使我们做的是最坏的打算。”带着毡帽的老人大手上布满了老茧，皲裂但有力的手掌合在一起搓。他抬起眼看着坐在火堆旁边的男人，声音稳重沉静，简简单单的描述着有关于这条河的事实。
“不会有人能穿过他们的防线，如果我是一个父亲，我就绝对不会带着我可爱的小女儿试图穿过布满着机器人防线的河然后偷渡到下一个城市。”
系尔微笑道：“可是特蕾娅需要她的母亲。”
从市中心转折到他们居住的城市的边缘，这段路程要比系尔预算的要快。特蕾娅比在家中乖巧很多，一路上她睁着圆圆的眼睛，两只手提着小皮箱，紧紧地跟在系尔身后。
城市的破败没有系尔想象的严重，事实上这座城市的大部分设施都保存完好，他们从凌晨告别多萝开始赶路，花了五个小时走出城市，遇到雷切大叔跟桑德的时候才过去两天多一点。特蕾娅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系尔没有跟她讲述有关于这场已经波及到全世界的灾难，但是这个小女孩还是感觉到了什么。
几个人围着篝火坐，特蕾娅躺在软绵绵的草丛上，她听见系尔这样回答雷切大叔，于是半跪起来趴在系尔耳朵边上，悄声道：“系尔，其实我并没有非常想念妈妈。”
“看起来你的小宝贝不是很赞同你的想法。”雷切大叔爽朗的笑。桑德已经睡着了，这个长着小雀斑的男孩子把一头卷发放在他爷爷的膝盖上，脸蛋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红润。他温和的建议：“不把特蕾娅放进你的大衣里去么？孩子们喜欢这样，很温暖。”
系尔微笑着拒绝了。小孩子那么柔软，即使现在的天气并没有那么寒冷，但是特蕾娅还是把手放进了他黑色的呢子大衣的口袋中，像是万圣节黑色口袋中露出的粉红色的棉花糖。小女孩眯缝着双眼，小声说道：“我不需要系尔来抱我的。系尔的口袋就已经很暖和啦。”
“早点睡吧。”系尔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睫毛。
“嘿，严厉又温柔的父亲，我们得轮流守夜，鬼知道那群机械什么时候会发现我们。”雷切大叔耸了耸肩。系尔应了一声。
前半夜要醒着的人是系尔。其实他就算一晚上不睡也没有关系，但是他还需要去维持自己的人类身份，至少在两行人分别之前不能暴漏。多萝的前车之鉴放在那里，他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开朗的牧羊老头儿经历过什么，也同样不知道他愿不愿听一下一个机器人的辩解。
十有八九不会，从他一口一个‘鬼机械’就能听出来。
但是没有人去怀疑什么。更何况是雷切大叔先表示出的善意。当时系尔牵着特蕾娅的手站在河边，他看不到太远的地方，也没有感觉到有人躲在草丛中观察着他们，直到雷切大叔带着枪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警惕的小男孩。
“嘿伙计，”大叔——其实叫大叔已经不准确了，但是这个老人身上有股悍然的气息，手中挥舞的羊鞭让他看起来年轻很多，“如果只有你们两个人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这一对爷孙也是从城市中出来的，他们在莱茵河边有一所木屋，两个人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养了一群肥美的羊羔，进到城市里边是去采买注射给羊羔的药，刚巧撞上了这一场变动。系尔察觉到机器人的异变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后半阶段了，真正开始的时间是在傍晚，雷切大叔带着小孙子搭了辆便车逃到了城市的边缘。
“可惜了，那个司机还有个女儿，要比特蕾娅大上一点，跟她的母亲在隔壁城市生活，我们差一点就一起跑出来了，”雷切大叔挤眼冲系尔笑道，乘着特蕾娅不注意比划了一个手势：“就那么‘砰’的一声。”
小男孩严肃地点点头，跟着说道：“‘砰’的一声。”
特蕾娅有点怕生，一直躲在系尔的身后，雷切大叔性格非常爽朗，在两个小孩子面前他没有说些什么过分的话，在他的描绘中他们拥有一个温暖舒适的房子，即使是在战乱中也能够生活的很好，这个看起来年轻的老人诚挚的邀请他们一起前往。
系尔同意了。
特蕾娅需要好好的休息。
这个晚上是一个短暂的调整，雷切大叔临睡前还嘟囔着，他们明天就可以在那所河边下的小房子中住下。系尔体会不到睡意，他垂着眼睛犹豫地看着特蕾娅，刚刚雷切大叔的建议像是个什么不得了的诱惑。桑德的脸从雷切大叔的衣服中露了出来。
黑暗中所有人类都睡着了，系尔小心翼翼的挪动着特蕾娅，他想要把她放进怀抱中。特蕾娅揉揉眼睛醒了，这个小女孩很聪明，她爬起来，悄无声息的坐在了系尔的腿上，轻轻依偎在系尔怀中，悄悄的说道：“系尔系尔，我们要保密。”
保密什么？系尔想。
“不能让雷切大叔知道系尔的身份。”特蕾娅慢慢合上眼睛。
系尔问道：“特蕾娅看到了么？”
“嗯，看到啦。”特蕾娅仰头起来看着他：“系尔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多萝妈妈害怕你，可是特蕾娅不会，特蕾娅只有你啦。”
“我担心你害怕。”
“那么，系尔，我保证好不好，我不会害怕你的。”
她用柔软的嘴唇亲吻他的下巴，系尔有些难过的抱紧了她。特蕾娅很快就又睡着了，小孩子的身体需要足够的营养和休息，经常犯困，特蕾娅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的时候更多一些。
一路上走过来特蕾娅看到了很多东西。机器人的程序严谨公正，系尔带着特蕾娅想要走出繁华地带的时候正巧大多数机器人在休眠调整。他们的旅途只有两天，街道被机器人打扫的干净整洁，城市安稳宁静，跟人类是否是她的主人没有任何关系。
在路上特蕾娅曾蹲下来抚摸一只戴着粉色项圈的猫咪，那时候系尔就意识到他瞒不住了。或者说系尔早就抱着无所谓的心情，特蕾娅知道世界的改变是早晚的事情。可是他不刻意隐瞒，却也不想告诉她这件事的残忍。
但是她还是知道了。因为一只没有跟着主人的猫。
火光下特蕾娅跟桑德的睡相逐渐接近，两个小孩子看起来非常相似。她之前睡不熟，好像就是在等着雷切大叔睡着之后爬起来跟系尔说一会儿悄悄话。心里藏着事情的时候，是睡不安稳的。
那么说完了悄悄话，就可以安心的去睡了。
“宝贝，我不是担心你害怕我。”系尔低下头，“我只是担心你会害怕。”
后半夜系尔没有叫醒雷切大叔，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装出来稍稍疲惫的样子，雷切大叔抱怨了几句：“年轻人，真抱歉你已经不年轻了！熬夜什么的要不得！你总得给特蕾娅做个榜样，别在雷切大叔还能用一下的时候不用他！”
他们走了大概半天就到了。雷切大叔牵着特蕾娅，然后一只手把她抱起来，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特蕾娅小小的尖叫了一声。“特蕾娅小宝贝，一个惊喜！”雷切大叔自豪的说道。
系尔在他们身后微笑着，桑德在靠近这所木屋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在后边看见了这所雷切大叔口中‘温暖舒适’的家。其实非常简陋，普通的木屋，周围扎了一圈粗糙的栅栏，但是这个放羊的老男人那么骄傲。
“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雷切大叔放开特蕾娅，转头对系尔说道。桑德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跟特蕾娅手牵手跑进了房子。两个小孩昨天还是羞涩的微笑，度过一个夜晚之后忽然就熟悉了起来。
系尔直白道：“最好不要。”
他这一句话太冷淡了，好像之前那个温和的男人只是一层皮，轻轻松松、随时随地的都可以揭开的一层皮。雷切愣了一下：“什么？”
“我是说，你们最好不要一直生活在这里。”系尔解释道：“一些搜查型的机器人安装着红外线搜寻系统，这种东西对人体的温度很敏感，而且人体温度可以叠加——你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长，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他看着雷切大叔越来越冷的脸色，说了最后一句话：“……这种风险是呈指数增长的。”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就冷下来了，雷切大叔弯曲着一条腿，嘲讽道：“系尔先生，你可真是个聪明的人。可惜我这种人，大概没有办法去理解你的想法。”
系尔劝道：“您知道这是事实对么？”
“不我不知道，谁知道什么是事实。”雷切反驳：“就像是你在欺骗特蕾娅一样，可能你就是看不惯我们的生活方式？”
“欺骗特蕾娅？”
“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带着特蕾娅北上并不是想要带她去找她的母亲！”雷切大叔压低了声音喊道：“特蕾娅不思念她的母亲但是你还是在用这个理由欺骗她！你想要找个合理的理由让特蕾娅安心，即使特蕾娅不需要！系尔先生，你是个霸道的父亲，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去爱护过特蕾娅！”
他说中了。
从一开始系尔就没有打算带着特蕾娅去寻找她的母亲。
特蕾娅的父母所在的那个国家高度发达，科技水平仅次于太平洋中心封锁着EVA的小岛，如果EVA传播的病毒软件是全球性的，那么在机械密集的地方，人类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将会大大降低。
那么特蕾娅即使回到了她侥幸生存下来的母亲的身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也不大。系尔做了足够的准备和打算。新世纪前的鲁尔工业区，是目前距离他们最近、最安全的人类聚集地。他想要将特蕾娅送到那里。
“……”系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么您的选择呢？想要跟我们一起去人类聚集地么？”
雷切的责问太严厉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爱特蕾娅，这个女孩将他当做父亲，将多萝当作母亲，在远离真正父母的时间里，她努力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存在。系尔的零件老化要比身边的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快，但是他没有跟一群机器人在一起等待维修工的到来过。从来没有过。
他在特蕾娅的眼前死过机、掉过手脚，甚至有一段时间中他的纤维肌肤间歇性老化，可怕的像是棺材中的木乃伊。特蕾娅哭的打嗝，抓着他的衣角逼他蹲下来，软乎乎的一口气吹在他老化的皮肤上。
“吹吹，痛……嗝……痛飞飞……”
特蕾娅哭得很厉害，系尔沉默的蹲在她面前，假装自己真的很痛。
他不想让她害怕，即使这个世界已经崩坏，她终有一天需要面对这个事实。系尔的认知中，每个小孩子最渴望的就是母亲的怀抱，他欺骗了特蕾娅，‘寻找母亲’这个理由，与其说是在安慰特蕾娅，不如说是在安慰他。
他希望这个理由，能够给特蕾娅安定感。
“如果这就是你劝告我跟桑德离开这条河的理由，那么我不得不说这真是糟糕透了。”雷切大叔翻了个白眼，甩开系尔大步走进了木屋中。
系尔看着他手中抓着的特蕾娅的小箱子，跟了上去。
整整一个下午加上小半个晚上，雷切大叔都没有跟系尔说过一句话。大多数时间特蕾娅依偎在系尔身边，晚餐的时候雷切大叔宰了一只小羊羔，抹上黄油，递给特蕾娅，然后再由特蕾娅递给系尔。
一群人沉默着吃完了这只小羊。系尔的口腔是高仿的，胃部有一个真空袋，储存着他咽下去的食物。饭后桑德跟特蕾娅很快就去睡了，两个小孩子住在了桑德的房间，系尔紧跟着走了进去，却在刚进门的那一小段的距离的时候，发现了一点不对。
他慢吞吞的又踩了几脚木板，确定了自己的感觉，但是他没有说话，照常给特蕾娅换上松软的睡衣，然后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亲吻了一下。桑德在旁边咬着手指看着他们，等系尔吻完特蕾娅，这个小男孩带着他的雀斑开心的站到了特蕾娅的旁边。
“系尔叔叔，我的。”他指指自己的头顶，紧张期待的等着一个拥有温度的吻。
系尔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像是个正常的男人一样捧住了桑德的脸，准备亲下去。“介意成熟的男人们凑在一起聊一点小秘密么？”雷切大叔敲响了孩子们的房间的门，他没有看系尔，只是像个故事中的西部骑士，轻佻的耸着他的肩膀。
“当然可以。”特蕾娅回答。
系尔态度反常的犹豫了一下，然后蹲在特蕾娅身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特蕾娅，……”
“晚安。”雷切大叔挥了挥手，然后关上了门。
门后桑德沉默着铺打着床铺，特蕾娅站着看着那扇门，然后在非常长的时间之后，轻声回道：“晚安。”
两个男人靠在栅栏上聊天，木屋中只有桑德的房间透出了一点温暖的橘色灯光。
“嘿，我从前就很讨厌你这种人。”雷切大叔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跟特蕾娅生活在城市中吧？很多人都像是你一样，性冷淡的脸，彬彬有礼的考虑到所有能够考虑的细节，逃亡的时候都不忘记打领带。”
系尔低头看了看自己整整齐齐的领带，听到雷切大叔继续道：“就像是机械一样。”
“机械跟人类的区别，除了感情的外在表现，还有其他的么？”系尔难得的皱了一下眉。
“当然有。人类的理智永远无法制衡感情。”雷切回答道：“你看，来主动和好的人是我，因为我很清楚的知道，你说的是事实。但是系尔，我会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办法立刻去接受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机械就不会，一个特定的程序就可以让它们改变一切想法。”
系尔沉默着听着。“桑德是我的一切，就像是特蕾娅对你的意义一样。他们是唯一对么？机器人也不会，它们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有‘唯一’，但是这种关系实在是太不可靠了，随时都可能破裂的关系谁会稀罕？”
“我不是很明白，如果人类不会轻易舍弃一种感情，那么为什么我们可以否定机器人会拥有这种情感的可能性？”
雷切大叔笑着弹掉烟蒂：“我也不知道。系尔，谁会想知道这个呢？有些事情早就已经在我们思想中了，我们不需要去问为什么会有，谁他妈会知道那群鬼机械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要清扫人类？”他拍拍系尔的肩膀，转身离开了：“年轻的父亲，去睡吧，今天晚上我来守夜，睡个好觉。”
系尔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进了木屋中。
木屋在河边，沿河都是细长的芦苇，交错间隐约透出了星星点点的水光。雷切大叔建造的木屋其实非常隐蔽。但是系尔不得不转过身，面对着隐藏在芦苇中的那群机械。
——他们被发现了。
作者有话说第2章 芦中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