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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旁观者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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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青云去取药,结账,回头的间隙,发现张定小脸煞白,颤颤巍巍地朝自己走来。
他低头在单据上签字,另一只手伸到后面,抓住张定的胳膊。虎口处正好卡住她的胳膊肘,硌的疼,他嘟囔:“成天吃夜宵怎么也不见胖呢……”
张定没有理会,问出存在已久的疑问:“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我家里能有什么事,”卓青云疑惑片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随即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一个毛头小子而已,我还能对付得过来。”
“不过你委托人的情况我还有一点不清楚,本来想约你出来谈谈的,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不用啊,我脚坏了,脑子又没坏。就今天吧,一会出去找个地方吃饭。”
卓青云不动声色,突然扶住她的手松开,张定没有准备,晃了几下才堪堪扶住柜台,勉强站住。
她狼狈的样子让卓青云十分受用,一脸坏笑:“都这样了,还是少操点心吧,小瘸子。”
赵丽云来医院复查,跟在司机后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自家儿子低下头跟身边的女孩说了句话,女孩随即不客气地打上他肩膀。
赵丽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脸上,是实打实的笑意。
她没有什么慈母该有的心情,心里还在不合时宜地想,因为腿骨折,没法穿高跟鞋真是可惜了,否则还能给她来一个更厉害的下马威。
她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不大不小地,叫了声“卓青云”。
卓青云回头时,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那样僵在脸上。
他其实早在张定说出医院地址时,就隐隐有这种担心,不过是心存侥幸,也不会这么巧的吧。
还就真这么巧。
他轻咳了一声,“妈,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张定。”
赵丽云挑眉,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本来想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的,便回头瞥了眼□□现她还保持刚才的动作,僵硬地站着,刚刚她原本是想要伸手再次扶着他胳膊的,那只手现在只能局促地,缩在身后。
他突然觉得于心不忍。
张定其实在见到赵丽云的那一刻起,就猜出她和卓青云的关系。
他们很像,周身都有一种,被积年累月的养尊处优惯出来的,自然流露的优越感。区别可能只不过是,卓青云在面对她时,懂得刻意掩饰。
“妈,这您未来儿媳妇。”
赵丽云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慈祥的微笑,“这样啊,我看着这姑娘,有点眼生呢。”
卓青云把张定揽到怀里,“没事儿,多见见面就眼熟了。您中午就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用了,我回家吃。”
卓青云不再挽留,连他自己也觉得,以这种方式在一起吃饭,对张定实在不太公平。
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听到她接着说,你也回家吃。
卓青云给张定叫了车,陪她在街边等。
“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张定乖巧地笑,说不用了,你回家吧。
他们又无声地等了几分钟,卓青云耐心告急,张定却说,你不觉得这个场景,很像我回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是在胡斐家楼底下的那一次,她头脑昏沉,晕乎乎地跟他说了好多话,第二天羞愧得想要这辈子都不再见卓青云。又对他自责,总是想,他又是哪里做错了,要被迫接受自己沉甸甸的回忆呢?
是寒冬腊月,是积雪反射凌冽的月光。
他们之间又发生了很多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之间没有羁绊,哪一方走的远一些,都可能就此失联。
唯一的不同居然是天气。
车稳稳停在路边,张定在开门上车的前一秒,勉强挤出一点表情,手碰了碰他的脸,说,我走了。
赵丽云只在外人面前维持风度,卓青云回到家时,她正端坐在沙发上,平板电脑被她随意摔到一边。
见他回来,赵丽云轻蔑一笑:“我看那姑娘,也不是很在乎你。”
“没事儿,我在乎她就行。”
卓青云随口敷衍,到冰箱里拿了瓶果汁,就靠在那里喝,离赵丽云几米远。
“我原本以为你很聪明。”
“哦,那您估计是误会我了……”
他心情不好,心里堵得慌,话说出来,嘲讽意味浓重。
“卓青云!”
赵丽云一声暴喝。她保养得极好,平时故意端着的时候,几乎看不出皱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惯用的面具才有了裂缝,裂缝下,是化妆品也盖不住的法令纹。
“你真以为,这个家还跟以前一样四平八稳的?”
赵丽云和他爸卓远结婚后三年,娘家就出了大事,虽然底蕴深厚,足以维持体面,可还是元气大伤。那才是她婚姻生活不幸的开始,起初势均力敌,卓远权衡之下,也不会掀起什么大浪。可那之后,权力的天平毫无疑问地倾向他那一边,她被架到高处,只觉得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夜夜难眠。
人生像是一个碗,他们都贪心,往里面加了太多的水,日日端着一个太满的碗已是巨大的疲惫,累到连爱,都是无足挂齿的小事情。
“你现在认为你势在必得,还不是你觉得,你爸不敢让那孩子改姓卓?可是你爸爸老糊涂了,他只对他们有愧疚感,连我们的存在,都是鸠占鹊巢。”
卓青云被她语气里的沉闷惊到,忍不住看她。他这些年和赵丽云能心平气和谈话的机会都很少,所以他的印象里,赵丽云还是那个雷厉风行,小三闹到眼前,都能保持冷静,劈手给人家一个巴掌的中年女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化的呢,她明明是卓青云亲眼见过的最严于律己的女人,有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做瑜伽,贵妇级面霜跟不要钱似的往脸上拍。是什么时候,她的脸上,也出现了永恒的疲态。
卓青云一阵心酸。
半晌,还是决定为张定辩解一下,想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她是很好的人。”
“她有很健康的家庭关系,认真学习,努力工作。”
“上学的时候,她是那种上课连迟到两分钟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人。我们打算结婚的契机很奇怪,完全是因为她的委托人,她想让人家过得好一点。”
卓青云挫败地意识到,语言是多么无力。他想努力搜刮一些好的词语来夸她,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是他们的人生经历相差甚远,如果不是这些小事,恐怕早都走散了。
于是他干巴巴地下结论:“总之,我认为她是很合适的结婚对象,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她更好的人。”
过赵丽云这一关,比他想象得要简单。
他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起了作用。
他说,你不能因为你的人生不顺,就把我推进相同的命运里。
张定心不在焉回了家,到楼底下等电梯时,等了半天也不来,过来一个老大爷看她魂不守舍的样,乐了:“姑娘,你怎么不按电梯啊?”
她如梦初醒,去按电梯,一时又重心不稳,被大爷拉住。
“哎呦喂,姑娘,你是不是失恋了啊?”
张定想起卓青云妈妈那一脸皮笑肉不笑,说:“快了吧。”
从寒冬到盛夏,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来自林未雪的慰问似乎就是为了佐证她的观点。
林未雪虽然贯穿她的整个青春,但其实,她和林未雪并没有单独相处过。当年她在暗处林未雪在明处,她心思深沉,所以她也敢笃定,林未雪不会知道她的心思。
电话里,林未雪的声音甜得腻人,她礼貌表示,她回来的时间很短,想要见卓青云一面,可联系不上卓青云,胡明亮告诉她,张定最近和卓青云走得很近,所以她过来,试试能不能靠这一条路找到卓青云。
张定听人说话带有深刻的职业习惯,精神高度集中注意话语间的细节来判断真伪。
所以纵然林未雪这话说的不卑不亢,还是被她听出了点门道。
无非就是她回来了,因为无聊或者后悔,想找卓青云复合。可是卓青云显然没这个意思,不接她电话不说,应该私底下还警告了胡明亮,不要把林未雪和他往一块凑。而胡明亮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知道张定和卓青云的关系发展,便故意把林未雪招到她眼前,像是硬往她眼里揉沙子。
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她一层层拆分下来,竟是林未雪目的最纯粹。
不过张定懒得满足胡明亮的愿望。她不算热情地拒绝林未雪,建议她还是直接联系卓青云比较好。
林未雪大概是实在没有什么说的上话的朋友,没听出或者故意忽视了她语气中的不耐烦,开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起和卓青云的往事。
张定心里烦躁,盯着墙上的挂钟发呆,准备再听个三分钟就打断她,可第一个三分钟过去了,第二个三分钟过去了,很多很多个三分钟过去了。张定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居然有耐心,也有狠心,听林未雪把这段蒙尘的往事拿出来,抖落上面的灰尘,铺展在她面前。
林未雪说话有典型江南女子的温柔,有时“n”“l”不分,张定想起《琵笆行》里的一句话。
大珠小珠落玉盘。
哦,还有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任何事情都是旁观者清。比如张定在这段叙述里,曾经很多次想要开口提醒她,也许,卓青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喜欢你。
你以为他对你特别,他可能只不过是无聊,像对待一只宠物那样爱护你。你听话的时候,他不吝惜爱意;当你露出爪牙,他也不介意,丢下你。
说到底他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天生寡情。这样的人,心里哪里容的下白月光。
林未雪还在说。
“当初是我甩的他,他本来没打算跟我分手的。”
“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呢?”
门有轻微响动。
她回家时故意没有关上门,因为她知道,他会来的。
卓青云站在玄关处,惨淡夕阳照到他身上,他的目光缓缓落到张定身上,眼神中有轻微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