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30、联盟秩序

　　下午睡过了，晚上便睡不太久。何夕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终究叹了一口气坐起身。护腕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正是凌晨三点，她披上外衣，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
　　初春的雨下了一整夜，终于有些要止住的意思了，却还是缓一阵急一阵的。

　　天阴沉沉的，空气里满是水汽。她打开窗子，伸出手，没几秒钟就覆上了一手的水雾——她的手比这阴雨绵绵的早晨还要冷。
　　水汽涌进来，开始影响她的感官——机械蒙了一层水汽，就如同林间起了一层雾，那便看不清楚、闻不真切、听不分明。而味觉——她舔了一下嘴唇，水和各种物质混杂在一起，大概这就是雨水的味道。
　　她看着水墨一样的天，又想起药物设计院的宗旨：
　　创造最纯粹的感官享受。

　　因其纯粹，所以真实。那些研究员们会这样解释，带着掩不住的骄傲与兴奋：我们创造的是一个真实的感官世界。

　　敲门的声音响起，林的声音在水汽里有些飘。她赶紧关上窗，抹了一把脸。
　　“何夕，我听到你开窗了，”他继续敲着门，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出来，吹干。”

　　脸上的水汽已经擦干净，又用热风吹了一遍。林右手拿着吹风机，左手挡在风口，帮她理着沾了水汽的长发。
　　“又不会头痛。”她小声道。
　　“不行。”
　　“那我自己来，你这样吹要吹到什么时候去？”
　　“不行。”林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会烫到。”
　　“会，烫，到？”她一字一顿地问道，像极了抓到毛线团的猫。
　　“要是温度太高对身体不好。”
　　仿生躯体没有温度感觉，要是热风的温度太高会损伤到感受器。她在心里帮他把逻辑补完，微微笑起来。
　　林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去理东西，待会我送你过去。”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汽。
　　环城大道两侧，大功率除湿装置自动地开始了运行。
　　去工厂上班的人们将脸和手捂得严严实实的，低着的头几乎要贴到除湿装置的风口上，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条急行军的队列。每当路上有车辆开过时，这步履匆匆的队伍里就会探出几张脸来，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羡慕。

　　这就是联盟。
　　低军衔的人们走在雨里，高军衔的人们坐在车里。
　　低层的人们往城外走，高层的人们往城内走。
　　何夕收回目，微微皱起眉——他们这些坐在车里的人，没有立场来批驳这一等级制度；而如果有那样的一天，他们将会是第一批被历史问责的人。

　　前方的街角有些混乱，穿着统一白色军装的人们正围着一台除湿装置，指指点点。林看了看时间还早，停下车打算等一等。
　　负责这一片街区的巡警从街那头赶过来，气势汹汹地穿过街道。在他的呼喝下，白色的人群终于散开，但巡警的脸色更难看了。
　　因为靠着那台除湿装置，站着两个穿着蓝灰色军装的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穿着蓝灰色军装的男子，扶着一个穿着相同样式军装的女子。女子低着头，长发湿淋淋的挡在脸前。何夕这才发现，她身上的军装完全湿透了。
　　巡警丝毫不关心这一点。
　　“废土的野狗！”他斥骂道。
　　几个还未走远的人回过头来，笑着准备在上班前先看一出好戏。
　　巡警瞥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车辆，大步向那两人走去。

　　“何夕。”林拉住了她想去开车门的手，摇了摇头：“别去。”
　　何夕的手在他手中握成了拳，他就着拉着她的姿势，继续说道：
　　“这是联盟的秩序，战争的罪责总要有人承担。”
　　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何夕抿着嘴唇，看着窗外。

　　蓝灰色军装的男人一直半侧着身子，好让女子靠在他身上。风口吹出的热气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
　　他看了一眼向他们走来的巡警，揽住女子的肩膀，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低着头的女子努力地想站直身子，但随着她的动作，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接着，她的双腿仿佛也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向下滑去。
　　男人赶紧搀住她，将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又扶住她的腰身，小心地向前走去。
　　女子的脚拖在地上，间或地颤抖两下。

　　巡警见他们准备就这样离开，脸上显出一阵怒色，三两步赶上去，伸手去拉男子的肩膀——女子的手正架在那里，他这一抓，多半是要落在那只正微微颤抖的手上。
　　但他的手没能够落下。

　　蓝灰色军装的男人像是预料到他的动作，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松开了扶着女子手腕的右手，向后一探一抓，手臂用力手腕一扭，于是和他一样高的巡警被带的一个踉跄，向前冲了两步。借着两个人位置交错的一瞬，他抬腿踢在巡警的膝弯处，扣着巡警的胳膊往前他身前一绕——
　　巡警被自己的胳膊勒着喉咙，小腿又被他踩着，挣扎了几下终究动弹不得。

　　男人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子，确认她没事后终于抬起头来。这次，他看的是何夕的方向。
　　隔着特殊的车窗玻璃，他看不见车里的人。但他仍旧静静地、面无表情地看着。
　　对仿生人体来说，表情是对特定思维的反映。面无表情，若不是心静如止水，那就只代表着极强的意志力——在那些模糊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念头产生的瞬间就将它们完全抑制。

　　除湿装置还在“嗡嗡”地响着，原本停下来看热闹的人们见势不好，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空落落的街口，男人只身一人，对峙着整个联盟的秩序——犹如一幕荒诞的舞台剧，清晨的阳光落下来，给所有人打上光影。
　　林轻轻地说道：“他是军人。”
　　“嗯？”何夕回过头。
　　“这是正统部队训练出来的身手。”他解释道，“他大概以为巡警听的是我们的指令——我们也该走了。”

　　后视镜里，男人放开了巡警，正扶着女子慢慢离开。
　　何夕闭上眼。在他们交手的那一瞬，她瞥见了女子长发下的容貌。纵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半张脸，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因为那是她的脸。
　　那名女子想来就是昨天试药的女子，她恐怕是在雨里躺了一整夜。
　　“联盟秩序……”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