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2、寻找

　　计夕踩着锈迹斑斑的梯子一级一级往下爬，合金门在上方悄然关闭。军靴偶尔踢到梯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浅蓝色的灯光被扰动，在她周围上下漂浮。金属吸着手心的皮肤，撕开后才感到刺骨的寒意。
　　潮气和消毒水的气味从下方升腾起来，带着压力粘附在她露在外面的脸上和手背上。水汽凝成水珠，沾湿了衬衫的领口。她用力地眨掉睫毛上的水，终于感觉到靴子踩实在地面上。

　　废水处理室出乎她意料的大，数根人高的管道从她身侧的墙壁里钻出，曲折着向远处延伸。管道的接口处亮着圆形的指示灯。在没有照明的房间里，浅蓝色的灯光犹如夜空中的星子。
　　虽然已经六年没有见过天空，但是她仍记得漫天繁星的样子。所有少年都期待着“成人礼”，期待着回到地表，仿佛这样就可以回到战争之前，她也曾经也这样幻想着。

　　水汽在管道表面凝结，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管壁流下，微弱的滴答声此起彼伏，响成一首荒凉的歌谣。
　　顺着管道走，计夕。她对自己说。

　　她觉得脖子有点冷，便伸手将大衣的翻领立起来，扣上领口的金属搭扣。联盟全民皆兵，联盟学校里少年们的制服也同样是军装的样式。蓝灰色的大衣，钉着双排银色的扣子，扣子上印着联盟的标志。她的袖口已经磨得泛白，右边袖子的袖扣掉了，皱巴巴的袖带垂着。联盟物资紧缺，制服是前面几届学生穿过的，大了一号。但也正是因为大了一号，给她一种安全感。大衣的腰侧有着怎么也抹不平的折痕，因为她习惯把腰带系得很紧，在左边口袋旁打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同样蓝灰色化纤布料的腰带用得太久，洗得发软，蝴蝶结总是蔫蔫的，一直挂到膝盖上方。

　　大衣左边的口袋里放着她的电子笔记本，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膝盖。电子笔记本是联盟通用的个人浏览器，类似于旧时代的平板电脑，用于读取储存在电子芯片里的信息——当网络不再安全，电子芯片成为了主要的存储手段。她已经把从图书馆借来的芯片都还回去了，只剩下金发青年给的那一片，还插在电子笔记本的插口里。

　　军靴踩在薄薄的水里，带起潮湿的声响，蓝色的星光被她抛在身后。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前方的黑暗里一堵墙壁显露出来，吞没了所有管道和希望。
　　她快步走过去。水泥墙面被水汽熏染得湿润，在掌心留下细碎的泥沙。她拧起眉毛，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从最左边的管道一直到最右边的管道，从踮起脚到力所能及的最高处，到蹲下身挨着地面的墙根，她一寸一寸摸索过墙面。

　　触觉和痛感被寒气冻得迟钝，但墙上显然没有门。

　　她抹掉粘在手上的泥沙，将手用大衣衣摆擦干，放在面前哈着气。热气在手心里兜兜转转，余温拂过眼睑，她的眼睛突然有些酸。

　　在她八岁的时候，人类和人工智能的战争突然爆发。无数日夜的躲藏与逃跑，代表着安全的黑暗与寂静曾是如此地让她心安。但此时，周围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有了形体，带着让人逃无可逃的湿气和寒意，从宇宙的源起以摧枯拉朽之势膨胀开来倾泻下来，要将她钉死在背后潮湿冰冷的水泥墙面上。

　　她深深地吸气吐气，紧张让她感到缺氧和眩晕。她看向来时的方向，蓝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犹如繁星，高处的暗淡，低处的明亮。她靠在管道上，无意识地轻抠手旁的铆钉。

　　她回忆起有一次，前来检修的军人们处理了很久。当他们离开时，身上蓝灰色的军裤从膝盖往下全都湿透了，黑色的军靴带着淋漓的泥水。那时的她还不太熟悉各种工具的摆放，有一个军人就特地坐在处理室的门口，告诉她每次要拿的工具长什么样。
　　也许中途换成了他的搭档，毕竟联盟提供的仿生躯体是批量制造的，军人和军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时他提到了什么呢？她努力地回忆着，直觉告诉她这里有什么可以帮她离开。那人说过，是管道接口松了，漏了很多水……需要一个扳手……两个六角螺帽，要小一号的……他说，还好还好，水不会积起来。

　　黑暗里，眼睛受不住这样长久的注视，她的目光有些失去焦距。蓝色的灯光们开始变大变小，忽明忽暗。远处的更暗淡，近处的更明亮。

　　水不会积起来。他说过。

　　哪怕没有漏水，处理室内的潮气也会在冰冷的管道表面汇聚成冷凝水流下。水往低处流，除了排水的装置——一路走来显然没有，如果地面倾斜，那么就可以引导水流。是了，蓝色的指示灯早就给出了提示，管道是斜斜向下的，同样的地面也是斜斜向下的。只有这样，才能够在这里看到高低明暗不同的星幕。而引导过来的水流必然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排水口，一个可以联通外界的排水口！

　　她打开用电子笔记本的照明，开始检查脚下的地面。在最左侧管道的下方，果然有一个方形的排水口，大小刚好可以供一个人通过。她尝试着拉了拉，栅栏式的盖子没有被固定住，透过栅栏的空隙，她能看到下方一级级的台阶。隐约的水声从下方的地下管道里传来。

　　地下排水系统有着弧形的顶，通道两边的墙壁用大块的石块砌成。墙壁表面裹着厚厚一层泥灰——用指甲一碰就扑簌簌地掉下来。通道两侧是狭窄的、仅供一人行走的走道，夹着中间将近两米宽的地下河。

　　计夕用电子笔记本的光照着脚下，沿着通道向前走。沙石在她靴底发出微弱的声响，冷风带着腐烂荒凉的气息刮过耳畔。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是将命运托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也许生命吸引生命，也许生命吸引危险。她在找叛军的人，或者等叛军的人找到她，也许她会遇上人工智能的部队，也许她会困死在地下……
　　联盟学校给少年们灌输的是无惧、无畏，而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份教育给她带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