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厉长洲

1、离开

　　计夕坐在矮柜上，抱着膝盖，靠着墙。

　　这里是学校最偏僻的工具间，远离生活区、图书室和教室。
　　从联盟学校的中心，走过灯光昏暗的长长过道，推开尽头的金属大门，再走下两级台阶。右手旁就是这排半人高的矮柜，从门背后开始，沿着墙做成“Ｌ”型。矮柜顶部用的是灰色的军用塑料，坚硬但不冰冷。

　　工具间很小，它存在的全部意义不过是矮柜里存放着的维修工具，还有矮柜斜对面墙上老旧的金属水槽。水槽旁是通向废水处理室的合金门，嵌在门上的电子密码锁泛着蓝光。
　　浓重的潮气从废水处理室里溢出来，盘踞在墙根，年复一年，不动声色地催生出一片又一片暗色的菌斑。
　　计夕就像过去的６年里一样，曲起腿，贴着墙角坐在“Ｌ”短的那条臂上。通向废水处理室的门现在是关着的，门缝里漫出的菌类活了似的顺着门框往上爬。菌苔吸足了水汽，灯光照上去泛出冰冷粘腻的银色。

　　定期来检修排水系统的军人们都认识这个安静的女孩。当工具间的大门打开时，她就会被笼罩在门背后的阴影里。有时她会微微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军人们打开对面的合金门，看着门里透出的浅蓝色灯光，闻着里面飘来的淡淡消毒水气味，听着远远传来的金属撞击声。
　　有时候，军人会从合金门后探出头来，带着标准的笑容请她拿一个扳手，或是递一个锤子。他们会轻轻地叫她“小姑娘”，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和小心翼翼，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旧时代脂粉细腻的陶瓷娃娃。

　　那样脆弱的东西早就消失在战火里了。计夕每每这样想着，从阴影里探出身子，在对方担忧的眼神里跳下柜顶，小小的黑色军靴在地上蹬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熟悉每一个工具的位置，在对应的矮柜前利落地半蹲下身子，打开柜门。过去半人高的柜子对于现在联盟里的人来说，的确太矮了些。这些接近两米的军人们因此很喜欢她，也心照不宣地默许她的存在。

　　军人们有时会给女孩带一两颗糖果，这些旧时代的东西现在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了。他们会将裹着玻璃纸的糖果放在矮柜的另一端，最后再看一眼重新躲回阴影里的女孩，沉默地带上门离开……

　　环抱着膝盖的少女动了动，侧身将左耳贴在墙上。
　　隐隐的喧闹声从生活区的方向传来，她听到摇滚乐凌乱的拍子。助教们在晚餐后就离开了——“成人礼”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约定俗成地留给１６岁的少年少女们。
　　就像是小人鱼成年前的盛大晚会，通宵地舞蹈和歌唱，庆祝她终于可以浮上海面，庆祝她终于获得永恒的生命。计夕安静地听着，右手食指和着拍子一下一下点着大衣口袋里金属药盒的棱角。
　　冬天的空气带着干净的气息，将地下终年不散的阴冷一层一层沉淀下来。

　　计夕，你该走了。她看着呼出的白气，对自己说。

　　摇滚乐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月圆时的潮水，猛然将她拉向珊瑚嶙峋的海底。她用力地按着金属盒的棱角，整个人死死地贴在墙上。
　　水泥墙出乎意料的粗糙而冰冷，门把手上栖息着的冷光如同密林里的鸟雀，竖着每一根羽毛，只待风吹草动。
　　好像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有熟悉的歌声响起。她毫不费力地分辨出林的声音，唱的是联盟的军歌。她闭上眼，紧绷的弦松得太快，犹自微微颤动——如同她心底最后一丝纠结与迷惘。她默默地听着，其他的少年们也加入了进去，歌声越来越响。有人开启了伴奏，没有对上的伴奏音乐引起了一片笑声——她想象的出他们笑闹的样子。

　　摇滚乐重新响了起来。她咬了咬嘴唇，终于睁开眼睛，用手撑着柜顶一点点向柜子边缘移动。她刚好１６岁，脚尖恰好可以点到地面。
　　通向废水处理室的合金门上，密码锁安静地闪烁着蓝光。

　　１－０－７－２，她在心里默念，突然想起４年前那个金棕色头发的青年。
　　那一天不是排水系统检测的日子，她一如既往地躲在自己的秘密基地，捧着电子笔记本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芯片书籍。门外传来微弱的脚步声，接着门被人小心地推开。那人侧身进来，低着头反手关上门。他穿着联盟统一的蓝灰色军装，军帽在门上碰歪了，露出金棕色的头发。计夕注意到他看向对面的密码锁，微弱的灯光描绘出他年轻的面孔。感觉到被注视，青年警惕地转过头来，刚放下的手迅速握上门把，褐色的眼瞳里满是惊讶和紧张。
　　计夕眨了眨眼，不再理会这个“相貌特殊”而且格外年轻的军人，只是把自己更深地缩进墙角，低下头继续看书。良久，她听到青年犹豫的声音，“你，喜欢看书吗？”她没有动，将他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才抬起头。青年已经走近来，半蹲下身看着她，神色认真而期待。战争开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期待。来检修的军人们，学校里的助教们，所有人都默认她的安静与孤僻，用担忧的神色和语气将她包裹起来。让她自己慢慢走出来，别太勉强她，这样很好，这样没事——他们这样说着。
　　冷光灯的白光轻柔地划过青年金棕色的头发，点起久违的阳光的温度。他就仿佛是个年轻的父亲，单膝跪地，虚握着双手，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他的神色这样说道：别怕，就走一步，地毯很软，我在这里，要是你摔倒我会扶住你。

　　计夕莫名地想要回应这一份期待，于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青年眼里的追忆和哀伤被微笑掩去，他从左手的军用护腕内侧取出一枚存储芯片，递给她。黑色的存储芯片，这是联盟通用的信息记录方式。
　　他最后看了一眼泛着蓝光的密码锁，转身打算离开。
　　“１－０－７－２”，计夕记得自己轻声说道。长久不用的声音干涩而不安，却和青年惊讶喜悦的神情一起深深地刻进了记忆里。

　　“咔哒”，门锁打开，门缝里溢出的浅蓝色光芒打断了她的回忆。从这里出去，就可以离开联盟学校。因为那个金棕色头发的青年没有回来，也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经了解，记忆里的那个青年属于叛军。
　　他们不顾人类未来，反对《永生法案》，拒绝思维上传，叛离了联盟。
　　他们的存在使得战争迟迟不能结束。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这样想道，伸手握住了门把。

作者有话说

　　计夕：他们将思维上传称为“成人礼”。“成人礼”之后，少年就不再是少年，而是联盟的战士。